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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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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兮的藏书里常年夹着一本周记,初二分班后班主任一月一收,要求不看内容多少,只看自己心得。陈兮节约用纸,一个本子记了两年,初三上学期的最后一个月,她的这本周记没往上交。  末篇的周记,她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2011年的第一天,挺混乱的。”

一一年的第一天恰逢周六,陈兮早早收拾好书包,坐在出租房里等方老板。  出租房很小一间,门口原本堆着很多灶具,现在只留了几样她自己能用上的。布衣柜里剩下几件陈兮的四季衣服,数量不多,她平常基本穿校服。有张折叠桌子,既是餐桌也是书桌,屋里地方小,不用的时候就靠墙叠着。  还有一张上下铺,她和弟弟睡上铺,爸妈睡下铺。  早上陈兮煮了点稀粥,就着咸菜吃了,之后就坐在下铺干等人,坐到日悬中天也没见着玉树临风的方老板。  陈兮搓了半天手指头,揉揉肚子,干脆翻出卷子入定,一入就入到阳光收兵卸甲,她也不开灯,眼睛快贴到卷子上的时候,终于隔门听见一道中气十足的吼声:“兮兮啊,你在屋里吗——”  陈兮立马乐呵呵地拎了个书包就跟人走了。  方老板刚满四十整,头发喷了定型的东西,穿着大皮草,拿着只真皮手包,脚下应该锃亮的皮鞋被他沾了一层泥灰,这会儿有点黯然失色。  方老板浓眉大眼,轮廓柔和,生就一副天生丽质白面书生相,很能压住这身富贵造型。  路上他跟陈兮解释来迟的原因:“你方奶奶今天住院了,家里又有点事,是不是等着急了,你晚饭吃了没?”

“晚饭还没吃,方奶奶生了什么病?”

陈兮关心。  “就是年纪大了,没事,养养就好了。”

方老板有点支吾,避重就轻转移话题,“你爸到家了吗,这几天跟没跟他联系过?”

“已经到家了,我跟蒋伯伯打过一个电话。”

之所以跟蒋伯伯打电话,是因为陈兮爸爸是聋人,不能听不能说,也不识字,陈家没买过手机,抛开钱的问题,买了也没用。  陈爸是先天聋,陈妈是后天聋,两人都家徒四壁,亲缘浅薄,目不识丁,单纯无知。他们生平做过最厉害的事是三件。  一是因为无知所以大胆,生下了听力健全的陈兮。  二是十多年前跟随同乡蒋伯伯,离开穷苦的大山深处来到南方小镇打工。  三是陈奶奶过世,七岁的留守儿童陈兮被他们带出了大山。  陈兮也自此认识到了山外头的五光十色,以及善名远播的方老板。  陈爸陈妈来到新洛镇打工的头几年,只能找到零碎的活维持生计。残障人士找工作本来就比常人艰难,更别说他们无法与人沟通,找工作难度叠加满级,后来碰到了大善人方老板,他们的生活才稍显稳定,也有胆子将陈兮带在身边。  陈兮懂爸妈的手语,上学之外的时间大多就呆在方家的工厂里做陈爸陈妈的喉舌。  方老板的儿女都在省会上小学,工厂里就她一个小孩,方老板和方奶奶成天拿好吃的投喂她,逗她说话,稀罕的不行。  她人小没人避讳,每天拿工友叔伯聊的八卦当故事听,她知道了英俊帅气的方老板是农村拆二代,拆一代是他妈,工厂和钱都在他妈手里,方老板的弟弟妹妹很想谋朝篡位。  方家人耳根子软,乍富后往外借钱不带眨眼的。  方老板很招桃花,老板娘就是个人形监控,等等。  可惜她津津有味地听了两三年八卦后,方老板的工厂倒闭了,方家破产,准备卖房卖厂还债。  陈兮十岁之后没再见过方家的人,再见到是半个月前,机缘巧合下方老板得知陈妈病逝,陈爸为给陈妈治病欠人一屁股债,方家之后他们再没找到过安稳工作,新洛镇待不下去了,陈爸准备回老家山里种地。  可陈兮还在这里读初三,前途虽然未知但光明可期。  方大善人看到营养不良瘦瘦巴巴的陈兮后潸然泪下,他豪情万丈地拍着胸脯说暂时由他家来照顾陈兮,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方大善人再次行善,事情敲定,陈爸是没法独自出远门的,恰好同乡蒋伯伯也要回老家,等不及陈兮这学期结束,几天前陈爸就带着陈兮五岁的弟弟返乡了,陈兮跟方老板约好了今天来接她。  方老板早就举家搬到了省会荷川市,荷川离新洛镇不远,一个半小时车程就到了。  大小两个都很能聊,半道上方老板给陈兮打包了一份三层牛肉汉堡和橙汁,到家的时候方老板聊得意犹未尽,陈兮顶着鼓囊囊的小肚皮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家里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姐姐比你大一岁,念高一了,哥哥比你大几个月,也是初三。”

方老板在电梯里介绍。  他家房子是两梯四户复式结构,当初来荷川买房时,他们考虑过买别墅。  但方老板兄妹三人,明目张胆的厚此薄彼最为致命。当家人方奶奶深思熟虑,她的拆迁款虽然是大风刮来的,但也怕被大风再刮走,老农民艰苦朴素才是正道,于是她大手一挥,还是一人一套楼房省事。  电梯门刚打开,就听“砰”一声巨响,陈兮本来就很少坐电梯,还以为电梯要坠,心脏跟着蹦了一下。  紧接着她就听见有女孩儿怒吼:“方岳,妈生条狗都比生你强,你就不是个东西,你那么想跟那贱人过你就给我滚出去!”

方老板嚷嚷“怎么了怎么了”,着急忙慌奔出电梯。陈兮小短腿跟着,就见一女孩儿冲出入户门,涕泪横流声嘶力竭:“你们都给我滚——”  吼着让别人滚,结果她自己滚了。拨开挡道的方老板,女孩儿连电梯都不坐,奔着楼梯就冲。  方老板来不及多说,指着敞开的入户门交代陈兮:“你先进屋里,我待会儿就回!”

边说边追上去,父女俩的大嗓门在楼梯间里比划出了刀光剑影。  陈兮迟疑半刻,还是听话地走进了晃荡的大门,直到这会儿她才看到女孩儿口中的“方岳”。  客厅灯火通明,贵气的明黄色调装修让屋子亮度提升到了极致,华丽的水晶灯下站着一个高挑清瘦的少年。  屋中打着地暖,少年穿着单薄的浅色长袖T恤和长裤,T恤似乎被人撕扯过,领口垂得有点大,露出了一侧宽直的肩膀和明晰的锁骨。他额前碎发遮到一点眉尾,清俊脸庞上,一双杏眼淡漠地注视着陈兮的方向。  陈兮愣了愣,一时失语。她余光注意到方岳垂在腿侧的手上似乎有一抹红,定睛望去,陈兮看清对方左手手背果然有道长至虎口位置的红痕,红痕在往外渗血,方岳的脚边竟然有一堆碎瓷片。  陈兮上前,刚想开口说“你手受伤了”,顺便自我介绍一下,结果她才走两步,就见方岳盯着她道:“别过来!”

不是公鸭嗓,他的声音磁性干净。  原来他并不像神情看起来那样淡漠,他语气中的愠怒不加掩饰,不知是不是错觉,陈兮甚至听出几分针对她的嫌恶。  她初来乍到,也没得罪人吧?  陈兮定住不动。  方岳无视闯入的陌生人,自顾自走到茶几边,弯腰拎起只垃圾桶,回到原来位置,他半跪下去将瓷片一块块捡了,速度不紧不慢,他全程低垂着头,瓷片清脆的碰撞声是偌大空间里唯一的声响。  捡完瓷片,方岳就近去厨房冲洗了一下双手,回到客厅后,他又从电视机旁的立柜抽屉里翻出一只医药箱,自己给左手伤口涂了碘伏,缠好纱布,他低头咬住一头,完成打结,又慢条斯理将用过的东西整理好,把医药箱放回原位。  方岳在上楼前终于侧目看向陈兮,愠怒似乎已经在清扫和疗伤的过程中自我平息,但还有少许残留。他开口提醒:“以后离我远点。”

情绪起伏听起来不大,但陈兮现在确定方岳对她的嫌恶不是她的错觉,她嘴巴比脑袋快,脱口而出:“多远算远点?”

方岳上楼的身形顿住,慢慢侧身,正眼看她。  说都说了,陈兮眨眨眼,索性虚心求教:“有具体范围吗?”

话语中的故意成分同他的嫌恶一样不加掩饰。  方岳正经打量她,也正经给出回答:“现在的距离。”

从楼梯口到陈兮所在的位置,陈兮预估有十米,她点点头:“好嘞!”

方岳:“……”  客厅顶上中空设计,二楼看楼下一览无余,方岳走到二楼,在玻璃护栏边往楼下看,陈兮没在原地站着,她东张西望一番,后退到了更远的大门口。  大门一直没关,她背着书包,靠在了门外。方岳静立几秒,才插兜走回自己卧室。  楼梯间里没有声音传出,陈兮不知道方老板去了哪里,多久才回,她贴门口站着,能蹭到屋里的暖气,一点都不冷。  但她不知道暖气这样流失会费多少钱,蹭了一会儿,她把大门轻轻碰上,没关实,只是蹭不到暖气了,陈兮把双手缩进袖子里。  棉服袖子已经起絮,她百无聊赖地扒拉絮线玩儿,站久了费腿,她又蹲了一会儿。  就这样蹲蹲站站,陈兮估摸过了快一个小时,终于把方老板等了回来。  方老板是独自回来的,方茉义愤填膺地差点就要徒手弑父,方老板不敢凶女儿,又总觉得自己脖子凉飕飕的,方茉叫嚷着要跟她妈过,她妈现在住在方茉舅家,方老板只能硬着头皮开车将方茉送过去。  方舅舅不在家,方舅妈下楼接人的时候对着方老板一顿阴阳怪气,方老板没底气回嘴,直到方舅妈阴得太上头,口不择言了一句:“方岳也真不是个东西,好好的孩子就是被你给教坏了,现在跟你一个德性,他这么对他妈,小心天打雷劈!”

方老板听训到这里就不乐意了,正要梗脖子,方茉先他一步护短:“舅妈!”

方舅妈道:“我说他还说错了?你个小没良心的,不是你这几天一直呼天抢地骂阿岳?”

“我骂归我骂,你怎么能这么咒他!”

“合着我是个外人,没资格跟你同仇敌忾是吧?”

“我不是这意思……”  舅甥俩不搭理方老板,边说着话边回单元楼,方茉要弑父弑弟的愤慨也被舅妈三言两语转移开来。  方舅妈最后回头给了方老板一个看废物一样的眼神,方老板讪讪,回来的一路上总觉得脖子抬不起来。  这会儿见到陈兮站在家门口,方老板打起精神快步过去:“你怎么站外头,不是让你进屋等吗?”

陈兮说:“我刚想要不要去找一下您。”

方老板松口气,还以为是儿子把陈兮赶了出来,他想方岳不至于这么无礼,原来是陈兮等着急了。  “我把方茉送她舅舅家去了,刚才你见到的那个就是你方茉姐姐。”

方老板推门带陈兮进屋,没扫见方岳,他问,“你方岳哥哥呢?”

陈兮说:“他之前上楼去了。”

听她语气完全不陌生,方老板以为两个小孩儿已经认识,被打击的灰头土脸的心情这才好一点。  家里恰好五间卧室,楼下两间住方老板夫妻和方奶奶,楼上带独卫的主卧是方茉的。剩下两间卧室其实算一套,开发商设计的初衷是长辈房和宝宝房连在一起,方便长辈照顾孩子,两间卧室有相通的一道门,共用的卫生间在卧室外面。  宝宝房后来被用作客房,家里有亲戚朋友过夜就住这儿,隔壁方岳是男孩子,也不怕不方便。  现在宝宝房收拾出来给陈兮住,方老板说房间有点小。但陈兮感觉这间卧室跟新洛镇的出租屋面积差不多,出租屋住四个人,这间卧室只住她一个。  方老板指着书桌边上那道小门,压低声音说:“你方岳哥就住那儿。”

陈兮也学着压低声音:“隔音不好吗?”

方老板就喜欢陈兮这种又乖巧又精怪的劲儿,乐道:“是啊是啊,隔音太好的话宝宝晚上哭闹都听不到。”

直接帮造房子的开发商找了个借口。  陈兮明天要早起,方老板没跟她说太多,介绍完卫生间,叮嘱她早点睡后就下楼了。  陈兮抓紧时间简单洗漱一通,重回卧室,她坐在床上环顾四周,没有半点困意。发了会儿呆,她翻出书包里的周记本例行记录。  夜深人静,台灯下,起初只有她笔尖落在纸上的细微声响,后来她似乎听到“嗒”的一下,是什么东西搁在桌上的声音。陈兮看向书桌前的这堵墙,墙的另一边也是张书桌吗?陈兮又看向那道小门,门缝底下渗出亮堂堂的光。  陈兮静静将周记写完,收笔的同时,门缝底下的光也消失了。  已经完成的周记开头有胶带纸粘过的痕迹,有两个字被撕去,又填上了新鲜的笔画——  “2011年的第一天,挺安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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