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用一句军事术语,范辰光的人生弹道现在落到了最低点。十个月前,他是266团四大金刚之首,是训练尖子,班长标兵,干部苗子。那时候他自信,哪怕266团从干部苗子里提拔一个干部,也非他莫属。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仅仅过了十个月,一切都变了,往事不堪回首,昨天和今天恍如隔世。这十个月来,发生了多少事啊!战争,南下,留守,翟志耘退伍了又结婚了,岑立昊当连长了,刘英博当指导员了,就连当初的反面教材韩宇戈,听说也在战场上立功了,现在已经上军校了。可是他范辰光呢?简直是被这个世界耍弄了。辛中原派人找他的时候,他并没有跳河,也没有卧轨,而是独自漫步在机场西边的公路上,他走过了赵王渡,走过了彰河桥,然后又折回来,在机场西边的一片草地上仰天而卧。他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流云。天好大好大,好高好高,夏天的流云就像淡淡的烟丝,一缕一缕地聚散离合。远处是纱厂,隐隐约约地传来机器的轰鸣声。是啊,所有的人都在生活,有的轻松,有的忙碌,轻松也好,忙碌也罢,但都是有滋有味的生活。只有他,成了被命运戏弄的弃儿,满脸憔悴,满腹辛酸,满身臭汗。他不是故意失踪的,他也压根儿没打算失踪,他就是想出来走走。今天中午,连长正式找他谈话,要他做好退伍的准备。天啦,仅仅过了十个月,一切都变了,那一班车他没赶上,那就只能永远地被甩下了。可是,他甘心吗?当然不能。范辰光在草地上卧了半个多小时,站了起来,在站起身来的那一瞬间,他的心里突然涌出一句歌声——起来,饥寒交迫的人们;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他又开始漫步,一边漫步,一边哼哼这两句歌词,这样哼着,他觉得心里好受多了。这两句歌词就是为他写的,就是他现在心情的真实写照,坚定,不屈,悲壮,英勇。是的,他要站起来,他就是全世界最受苦的人,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出倒下去又站起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更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一个受苦的人站起来是怎样的一种壮怀激烈。他想他受的苦够多的了,他生活在一个拉板车的农工家庭,从上小学起,他就为交不起学费而无数次蒙受同学们的讥笑和老师的呵斥。他不是没有上过中学,他上过初中一年级,但是家里没有粮食让他带到学校去,他吃过红薯叶子,吃过学校菜地里的烂菜帮子,甚至在中午别的同学开饭的时候,他独自溜到小镇上,到小饭馆里偷剩饭吃。在他最需要营养的时候他没有营养,他在初中一年级只读了二十二天半,他实在饿得受不了了,才回家跟着父亲拉板车,一天挣五角钱。可是,这二十二天半的初中生涯在他的档案里没有记载,他想方设法让人记载了,又成了他弄虚作假的罪过,从此把他的命运前途拖向泥潭。二十二年后,当范辰光身陷囹圄的时候,他对前去探视的岑立昊说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来:你知道你比我多什么吗?你什么都不比我多,你就是比我多了一样东西,基础。我缺的就是基础,打从我爹操我娘,把我操出来那天起,我就永远地失去了狗屁基础。你是地形专家,你看看那山,你是阳面的一棵树,这就决定了你比我享受更多的阳光雨露。而我就是一粒落在阴面的种子,太阳永远背对着我,你那里已经春光明媚了,我这里还是积雪未化。我没有长成青苔就算幸运了,我长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是一棵弯弯曲曲的树,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畸形吗?让你从石头缝隙里往外长你试试?一九七九年十月二十三日下午,从四点二十分开始,范辰光在266团西边六公里处,同十八世纪奥地利工人作家欧仁·鲍狄艾心心相印,达到了灵魂深处的交流。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唱起了《国际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一切全靠我们自己……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这首歌让范辰光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他禁不住哼出声来,而且越哼声音越大,最后干脆放声歌唱,当唱到“这是最后的斗争,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的”时候,他重复了十几遍,而当唱到“一旦把他们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的时候,他感到身体里面有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唱着唱着,泪流满面。在辽阔而空旷的傍晚,他的歌声飞得很远很远,洇过一片金色的晚霞。六点四十六分,辛中原开着吉普车找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