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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八月桂花遍地开. >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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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凌霄迎风而立,在苍茫的暮色中,久久凝视即将沉没的夕阳。她经常在傍晚登上杜家老楼西边的红石山,披一身金色的余晖,眺望山那边的世界。自从那次审问河田大尉负伤之后,她就没有参加战斗行动了。除了头骨有两处裂伤之外,晕眩也就伴随着她了,那次搏斗给她留下了轻微的脑震荡。这是从中央军医院里请来的军医诊断的。彭伊枫嘱咐她休息,并且给她调来了最好的米面,还有一个叫叶子的女兵,充当她的勤务员,照料她的生活。可是,她怎么能闲得住呢?这个叫叶子的女孩是个农家姑娘,今年刚刚十七岁,长得健康漂亮,前不久部队扩编才从河口集招收过来。把她分给王凌霄当勤务员,是因为她伶俐乖巧,而且手脚麻利。但是,她却成了王凌霄心中的疼痛,每每看到叶子蹦蹦跳跳,唱着歌干着活,王凌霄就想起了乔乔。啊乔乔,那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农家女孩,又是一个多么聪慧善良的姑娘,可是,她竟然死在她的手里,或者说是因为她的原因,害死了乔乔。她记忆中的川陕根据地旺苍龙溪镇的那幢农家小院,同杜家老楼相比,要寒酸得多。灰瓦黑砖,高高的走廊,简陋的门楼,低矮的厢房,但那却是她和他的爱情殿堂。那时候他已经二十七岁了,她也是二十一岁的大姑娘了,在红军的队伍里,有着他们那样漫长爱情经历却一直未成眷属的,就算稀奇了。在一个细雨霏霏的下午,在那个农家小院东边的耳房里,军政委当着他和她的面说,我们就这一个大知识分子,再也不能让他打光棍了。现在条件好了,瓜熟蒂落,你们结婚吧。她的脸颊绯红烫热,偷眼看着他,他却看着窗外。房檐上的雨水嘀嘀嗒嗒,像一支单调而又拨人心弦的山歌。他向军政委笑笑,笑容里掩藏着不易觉察的忧郁。他说,再等等。那一瞬间,委屈涌上了她的心头,热泪涌上了眼窝,但是她控制了自己,她也向军政委赧然一笑。她说,再等等。她想他的心一定是转向了。自从那个乔乔参加红军之后,他的眼神就变得迷离了,行为也有一些怪异。军政委好几次提出来,要把她调到红七师师部当报务员,都被他以各种理由婉言谢绝了,而更多的时间,他是和乔乔在一起。乔乔的身份是红七师政治部的组织干事,也住在那个农家小院里,同师部另外两个女同志同住一间厢房,但乔乔的工作是由他直接布置和领导的。她有好几次到那个农家小院去,乔乔都在他的房间,而且屋门经常是关着的。她知道她爱他已经不能自拔了,因为她开始妒忌了,她的心里十分痛苦,但是他却浑然不觉。那天傍晚,雨过天晴,她留在七师,在他那里吃的晚饭。她几乎没有吃进东西,他却呼呼啦啦喝了两碗稀饭。她幽怨地看着他喝完稀饭,然后说,我想和你谈谈。他似乎有些吃惊,盯着她问,谈谈?谈什么?她说,谈谈你和我。他说,你和我有什么好谈的?但他很快就有点明白了,说那好吧,我们去散散步吧。走到门口的时候,正遇上乔乔和同宿舍的两个女同志从大伙房吃完饭回来。乔乔看见她,热情地跟她打招呼,还说她分到了两块洋胰子,正准备送给她呢。她笑笑说,谢谢了,你留着自己用吧。乔乔说,我什么都能用的。又说,要不我给你留着,等你搬过来再给你吧。她又是勉强一笑,未置可否。这时候他把乔乔叫到一边,比比划划,很神秘的样子,居然还在乔乔的手心里写字。她的心又被伤了一次。他们从农家小院后面的一条小路上山,山里的空气新鲜极了,被雨水洗过的霞光从树林的缝隙里筛过,落下一地斑驳。整个山坡都是汩汩的流水声。山道弯弯,红泥路面留下了两双脚印,他的宽长深陷,两行平行,她的娇小浅薄,东一个西一个。他的兴致渐渐高了起来,走到一个坡上,回过头来等着她说,吃川菜走蜀道听巴山夜雨,真神仙也。她向他笑笑,苦笑,没说话。他说,你看这山坳,风停雨过,溪流纵横,晚霞普照,平地生虹,漫山遍野,鸟语花香。等革命成功了,我们一定要在这里盖一所大学,这个地方最适合莘莘学子们忧国忧民了。她说,那时候你还会到这里来吗?他说,那当然,我来当教授,要是发展了,文化跟不上了,我就当门房。她不走了,看着山下,幽幽地问,那我呢?他看了她一眼,觉得她的表情有点奇怪。他说,你什么你?我来当教授,你就是师娘。我来当门房,你就是门房夫人。她正视着他,你说话算数?他哈哈大笑,往下走了一步,拉上她说,我说话当然算数。我这么大个师政委,还能逗你这个千金小姐?当然了,那时候封建军阀和帝国主义统统完蛋了,中国人平等了,男女也平等了,你也可以当老师,或者当门房。但有一条,我们两个必须在一起。她的心里热了起来。这时候她困惑了,凭她对他的了解,他说的不是假话,他是爱她的,她为什么要疑神疑鬼呢?在这个山上,她竟然产生了自责,她想她肯定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一叶障目,疑邻盗斧。但是思路换个方向,他也确实有一些不好解释的行为。可是,可是……她欲言又止。可是什么?他终于警觉起来,你是说结婚这件事?她沉默。他说,我跟你说,这件事情我想过无数次了,我真想让你天天呆在我的身边,饭后散步,夜半赏月,读书作文,其乐融融。可是不行啊,我们都是负有重要责任的。她说,红四军里,像你我这样年龄的,还在各自独守的,只有我们两个了。明明可以在一起,为什么不让我和你在一起?他把下巴仰起来了。他在高处的一个坎子上,她在略微偏下的地方。从她的角度看上去,他是那样的高大,落日的余晖几乎是平行地照射过来,舞台灯光一样打在他的下巴上,他那突出的、坚毅的下巴就像一块熠熠闪光的金子。在葱郁的背景下,他面向天空的表情是那样的凝重,他眺望远处的眼神是那样的深沉,他像一个虔诚的圣徒在朝拜心中的神圣。她被他的这个雕像般的剪影深深地打动了。良久,他说话了。他说,凌霄,你要明白,我和别人不一样。她没有回应,她在等待他说说,为什么他和别人不一样。她感觉过了很久,他才从坎子上走下来,拉起她的手说,我不能告诉你这是为什么。但是,请你等着我,终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是爱你的。那天雨后散步归来,回到军部,躺在干草铺垫的床上,她辗转反侧,找了千百个理由,阐释他和乔乔的关系,确认他和她的关系。她想他和乔乔的关系是纯洁的,也许他们之间存在着资助和报答的承诺兑现,也许他们之间的关系是革命的领路人和追随者的关系,也许他们的来往是纯粹的工作需要……以后的事情如果能够按照这天的轨道往前行驶,也许就是花好月圆了,可是意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次散步之后的第六天,当年动员她到川陕根据地的堂姐和任广琇找到她,跟她说沈政委身边那个乔乔身份不明,组织上怀疑乔乔是国民党军谍报机关派来的特务,让她当晚到龙溪镇去,借故留宿在乔乔身边,查看动静。堂姐当时在军团保卫局当副局长,任广琇在保卫局锄奸队当队长。堂姐的话让她震惊不已。但紧接着,她就茅塞顿开。关于乔乔的种种回忆,都充满了神秘色彩,这种神秘色彩和某种使命联系在一起,怎么琢磨怎么像。再往后,她还有一丝庆幸,有点痛快,倘若乔乔真是敌人,对她来说并不是坏事。堂姐交代她,这件事情必须瞒着沈政委,这是铁的纪律。这时候她才有点疑惑,难道他也有问题?她不敢多问,但是心里替他肯定,他不会有问题的,他是那样坚定的布尔什维克,他是久经考验的老革命了,枪林弹雨九死一生,他怎么会成为革命的敌人呢?一定是那个乔乔,在他和她到川陕根据地的那段日子里,被敌人发展为谍报人员,潜入他身边,伺机搞破坏。她想,事情一定是这样的。这样想,她就掂量出堂姐和任广琇交给她的任务的重要性和及时性了。不仅是为了保卫革命,也是为了保卫他啊!那天下午,她依计到了龙溪镇,结果发现乔乔的住处只剩下乔乔一个人了,这时候她没有往别处想,只是担心乔乔一个人住在这间屋子里,他们私自相处的机会就更多了。但是,按照堂姐的叮咛,她不动声色。晚上,她还热情地请求他把乔乔留下一起吃晚饭,饭后一起到房前的河边散步。散步的时候她突然腹痛,乔乔把她搀到自己的住处,后来房东大嫂过来,给她端了一碗红糖水,说这是女人的常见病,歇歇就好了。就这样,她顺理成章地留宿在乔乔的房间。夜里,乔乔睡得很香。半夜时分,她翻开乔乔的军装,从贴身内衣的口袋里,她意外地发现了两个硬壳本本。就在她犹豫不决是不是将本本拿走的时候,乔乔翻了个身,还嘟囔了一句梦话。她来不及多想,飞快地穿好衣服,出了房门。拉开门楼门闩的时候,她的手抖得厉害,尽管响动不大,他的警卫员还是倏然警醒,问了一声,谁?同时擎枪在手,已经虎虎生威地逼到了她的面前。那一瞬间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她差点儿就退回去了,但是,警卫员的高度警觉也引起了她的高度警觉——这是根据地啊,为什么要这样如临大敌?她镇定了情绪,理了理鬓发,从容回答,是我,有点事,出去一下。她说的有事,就是解手。他身边的人都知道,她不习惯使用房东家的茅房。警卫员看清是她,哦了一声,收起手枪,打了个哈欠,回到偏房,头刚挨上枕头,鼾声重新响起。离开农舍,她心里扑扑通通跳得厉害,大约走了一百多米,她又停住了。她突然想,我这是干什么?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万一这件事情真的跟他有关怎么办?她在原地停了有五六分钟。一个声音对她说,革命是严肃的事业,我们每个革命者都不能徇私情。另一个声音跟她说,他是那样爱你,你可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情。一个声音说,知道吗,他是和敌人勾结在一起,他已经成了革命的敌人,对于敌人绝不能心慈手软。另一个声音大声呼喊,不,他不是敌人,为什么不先去问问他?听他说清楚,不就真相大白了吗?在朦朦胧胧的月光下,她把那两个硬壳本本捧在手上,可是怎么也看不清。她在那块山坡上,就像一只迷途的小鹿,一会儿向南,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向北,就这样反反复复,把那块地都踏平了。后来,她拿定了主意,是啊,为什么不把情况搞清楚?为什么不先去问问他?即便他真的跟这件事情有关系,也应该同他当面对质。终于,她装好本本,车转身子,又踏上了返回的小路。然而,为时已晚。按照约定,任广琇是在山坡的路口等待,她踏上这条小路的时候,就进入了他的视野,他在焦急地等待,也目睹了她反复犹疑的身影,后来他判明她回头了,便飞快地钻出了树林,并且抓住了她。她一边挣脱一边说,不行,我要先让他说清楚。任广琇狠狠地推了她一把说,你糊涂,你要是告诉了他,你就没命了。斗争是残酷的你知道吗?她和他扭打了一阵子,终于没有挣脱,她松了手,任广琇也松了手,她从怀里掏出那两个硬壳本本,任广琇从屁股后面摸出一把手电筒,揿亮了,照在那两个硬壳本本上,她只看了一眼,便如晴天霹雳在耳边炸响。恐怖、愤恨,加上心力交瘁,她终于晕倒了。那是两个军官证件,那上面提供的事实是,他的身份为国民党陆军上校,乔乔是中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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