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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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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金树找到安子蓼的时候,安子蓼正坐在车厢一角看书。书名是张金树没有见过的,书两边的那些兵也是张金树没有见过的。兵们漠然地看着张金树,没有流露出太大的兴趣或者热情。与安子蓼相对的一个角落里,还有一个兵在专心致志地听收音机,样子很投入。安子蓼的手看起来不太大,指关节也不怎么明显。沿着手和书往下,能看见安干事胸前的手枪皮带和皮带下面两个衣兜的耳朵。直到此刻,这两只衣兜在张金树的眼睛里,还有着某种神秘的魅力,既熟悉又陌生,既亲切又遥远。张金树的喉结忍不住跳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移动了眼神。这里很静,但是张金树又隐约感觉到有一种东西在身边流动,并且弥漫在车厢的上空。在那双长腿面前站了十多秒钟之后,张金树终于轻轻地喊了一声安干事,然后便站着不动,耐心地等待反应。没有反应。举着书的手仿佛动了一下,但动过之后又固定如初。张金树心里很不自在,他没有想到闯进来的竟是这样的场合,就像一滴冷油落进池塘里,老是漂在水面上。于是自己嘲笑自己,谁也不比谁矮了一截,干吗要这样怯乎乎的?然后运足一口气,挺了挺因肥厚而下坠的腰杆,郑重其事地微微分开两条腿,站稳了,加强力度又喊了一声安干事。这回他看见书顶明显地闪了一下,然后手臂和书就开始挪动,缓缓地平行移到一边,最后停在同样的高度,定格。张金树的眼前豁然开朗,被书挡住的光线从小小的车窗口重新扑了进来,斑斑驳驳地淹没了坐在窗前的那个人影。张金树于是看见了那张副营级面孔。不算漂亮,也不算特别,是那种司空见惯的类型,呈不规则的长方形,上面略宽。在强烈的光线里,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左边眉梢边多出了一粒绿豆大的黑痣。虽然车厢里十分闷热,但是那个人的风纪扣却扣得严实,两片绒布领章像两面旗帜,飘扬在清瘦的颚下。坐着的人终于动了动身体,先有两束飘忽的目光从那里游出来,落在张金树的眼睛里,然后就有一个平淡的声音传了过来:是——找我吗?张金树再一次看见了那两只象征着身份和地位的衣兜,几乎没有什么思想准备,便情不自禁地将两腿一并,立正,很正规地敬了一个礼,然后回答:我是二团报道组的张金树,师长让我向您报到,归安干事——您直接领导。这时候传来了笑声。是兵们在笑。兵们懒洋洋地坐了起来,开始很认真地研究张金树,目光放肆轻蔑。兵们大约是看清了这个看起来骇人的庞然大物居然穿着两个兜,原来也是个士兵,所以就笑。一个士兵实在没有足够的理由把自己装填得如此肥胖,一看那肚皮就不是个好兵。更滑稽的是,这个胖得出奇的家伙偏偏假正规爱显把,说话夸张表情也夸张,把军礼敬得像挥拳喊口号似的。张金树的心里很恼火,既恼火这些不礼貌的兵,也恼火那个不冷不热的安干事。安干事也笑了,拍了拍身边的背包说,知道了,你先坐下。张金树回过神来,向周围横眼扫了一遍,然后才气宇轩昂地坐了下去。这回他看清楚了,安子蓼看的是一本足球杂志。张金树咽了口唾沫,暗自嘀咕,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看这破玩意儿?但是张金树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纠正供给部门的一个错误——他们把他的服装发错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忙乱中疏忽了,可是这个疏忽却严重地伤害了一个人的自尊心,甚至可以说打击了该同志积极请求上前线的积极性。坐下来之后,张金树喘着气介绍了自己被师长临时抽调的过程,慷慨激昂地向安干事和他的兵们表达了自己积极要求上前线的热情和大义凛然的决心。兵们都不吭气,只是不断地拿眼奇怪地看着张金树,并且继续嬉笑。安干事的态度也很暧昧,不仅没有制止那些兵,而且连话也懒得多说,哼哼哈哈的。最后说,好啊,欢迎。看样子你是老兵了吧?张金树用强调的口气说:我是志愿兵。停了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兜,又补充说:刚转的。哦……安干事只说了个哦,就没有下文了。沉闷了一阵子,张金树就提出了一个非提不可的问题,压低音量说:后勤组给我发的服装发错了,他们还在车下,安干事能不能跟他们说一声,给我调整一下?安子蓼像是没有听清楚,扭过脸来问道:什么,你说什么?张金树怔了一下,有点窘迫的样子,但还是硬着头皮又重新说了一遍。安子蓼似乎还是没有明白过来,莫名其妙地看着张金树,说,我的耳朵不太好,你大点声说。然后又扭过脸去看他手中的足球杂志。张金树犹豫了一下,往安子蓼身边靠近了一点,提高嗓门,换了一种说法问:安干事,这次发服装,怎么给我的还是战士服?安干事仍然一脸茫然,目光从杂志的上缘扫过来:那你要什么服?张金树说:当然是干部服。安干事不知道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把杂志一合,反过来问:干部服是发给干部的,你要那玩意儿干什么?张金树愣了一下,圆乎乎的大胖脸转眼之间就涨红了,强忍屈辱,低声下气地说:志愿兵享受排级干部待遇,这是条令规定的。别的志愿兵发的都是干部服,为什么要给我发战士服?安干事抬起头来想了一下,终于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又笑了——这笑容在张金树看来,明显地不怀好意。安干事注意到了张金树的表情,那张庞大的脸盘子红得严重,当然不是羞怯的红晕,也不是愤怒的紫红色,而极像是由愿望和失望膨胀出来的一种要展示某种力量的欲念。安子蓼觉得……说不上是因为什么,他对眼前的这个肥胖的老兵第一印象就比较糟糕。安子蓼撇撇嘴角说:你这个人啊……你是什么时候转的志愿兵?哦,前天。可是我们的实力是半个月前就统计好的。你急着要干部服干什么?我跟你讲,我们是去打仗,不是去相亲,人家的狙击手专门拣当官的打。你既然想要,咱俩换换,我的军装换给你。张金树鼓着眼珠子看看安干事,想发作点什么,忍了忍,又化作一口唾沫咽了回去,嘟嘟哝哝地说:这不是一套两套衣服的问题,这说明了后勤的工作有漏洞,同时也关系到我个人的待遇问题……说着,又看了看安子蓼,而对方早已收回眼睛,去看自己的足球杂志去了。张金树觉得很没意思,不再言语,悻悻地转过身去自己拾掇自己的行李。就在这个时候,那个正在听收音机的士兵喊了起来:球迷协会的伙计们,注意啦,1984年世界杯足球赛即将开始,两支劲旅首场出战,乌拉圭斑马队在下星期五大战英格兰公爵王队。鹿死谁手,指日可待。车厢里立即喧闹起来,几个兵一哄而起,围住了那个兵。安子蓼也一反矜持,高声叫道:把收音机开大一点。然后站起身子,问张金树:老张,你对这场英乌之战的前景有何高见?张金树把圆圆的脸拉得很长,想了想才不屑地说:我不喜欢那熊玩意儿。安子蓼似乎吃了一惊,转脸问道:你不喜欢什么?不喜欢斑马队还是公爵王队?张金树心里正不舒畅,索性一竿子捅到底:我既不喜欢斑马也不喜欢公爵王。我从来就不喜欢足球赛。安子蓼瞪起眼睛看张金树,像是看一只陌生的猴子:哦,怎么能不喜欢足球呢?这是多么遗憾的事啊……我们刚才已经成立了球迷协会,本人还是秘书长呢,你是不是也参加一下?张金树不痛快地说,萝卜芹菜,各人所爱,我对什么球迷协会没兴趣。停了停,觉得说得不解恨,又板起面孔说:我可没时间瞎起哄。安子蓼怔了一下,突然笑了:哦,那你的时间都干什么去了呢?看来你是个事业型的人,想必有……哈哈,想必是有大作为的,那我们就不打扰你了,免得你跟我们这些人同流合污。说完,转过身去走进了吵吵嚷嚷的兵堆里,不再理会茫然的张金树。兵们又哈哈笑了起来,而且更加肆无忌惮。在即将启动前行的这节车厢里,张金树就是这样认识了安子蓼和他带领的小分队。以后张金树曾经十分后悔不该在那个场合那么郑重其事地给安子蓼敬了那个军礼,跟他说话也没有必要那么卑躬屈膝,更不该低三下四地求他帮忙换干部服,简直是自己掉自己的价。尤其是在他得知安子蓼不过是早他两年入伍的兵并且和他同岁之后,他就愈加觉得那个礼敬得不合算,那个情求得更是愚蠢至极。二破旧的列车哼着破旧的歌,吭吭哧哧地碾过了黄河,又碾过了长江。冬天被丢在身后,春天从车窗口涌了进来,铁路两岸的景色河水一样由南向北哗哗地流淌着后退。车厢里倒是很热闹,白天的多数话题都是围绕即将展开的英乌大战进行的。抱着***的球迷们就双方队员的实力甚至嗜好和恋爱状况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安子蓼认为,从总体上讲,英格兰队略占优势,其主力队员马尔科代前幺传球作风稳健,从容不迫,有大将风度,而苏金格曼敢打敢拼,攻势凌厉,常有杀身取义的架势。乌拉圭队虽然斗志旺盛,但是毕竟年轻,战术上不如英格兰队老道,持久力也不如英格兰队,后半部分可能要出现松懈现象。1983年他们在阿根廷就打过平手。这回只要英格兰队坚持咬住,不温不火,就一定会取得最后的胜利。众士兵多数同意安子蓼的分析,但是也有的兵认为乌拉圭队爆发力强,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形成先声夺人之态势,二号传球娴熟,四号射门准确,此役究竟谁胜谁负,极难预料。车厢里如火如荼,战争的气氛被突如其来的遥远的足球风暴席卷一空。张金树却空前地冷寂起来了。心里暗骂,㞗,什么球迷协会,黑组织,㞗毛协会还差不多。吃多了撑的是咋啦?这是去打仗,是关系到身家性命的大事,人家输了赢了关你屁事。闷罐子军列走走停停,爬行了一个昼夜,在一个小站上把部队卸了下来,又转乘披了伪装网的东风卡车,在极其险恶的山道上制造了若干次惊呼,不久就到了前线。在离边境还有五十公里的地方,受到了前线指挥部官员的接见,也从而建立了新的指挥关系。这支临时组建的侦察部队被命名为黄河支队,活动地区是在边境线勐勒山下。宿营地是地方的一个乡政府所在的集镇上。所谓的集镇,其实不过是个大一点的寨子,除了乡政府的木板楼,只有一个邮政所,还有一家小型百货商店,一个信用社,一个粮管所,一个卫生院,还有一所小学。当地因为紧挨边境线,加上偏僻,地形环境和道路状况都十分恶劣,所以居民极少,整个集镇各民族加在一起也就二三百人的样子。黄河支队里的球迷们一看见落在这个地方,心里先就凉了半截,首先就不指望这里能收到电视节目,最担心的还是压根儿就没有电。车子依次停在一个小学的操场上,指挥组的干部们这才从各辆卡车的驾驶楼里钻出来,由这次带队的最高长官、师侦察科黄可品科长召集在一起听地方干部介绍敌情,计有作训科的马参谋,宣传科的安干事,一团的彭参谋,二团的朱参谋,三团的李参谋。除了马参谋和安干事,其余人员都是从各团临时抽调上来的侦察干部。金东乡的乡长介绍情况说对方无孔不入,抓人破袭的事情经常发生。你们还没到,刚才对方都广播了,说是金东地区来了多少多少人。听完情况,黄科长的脸阴沉了许久,才环顾众人苦苦一笑说:真是山雨未来风满楼啊,看来你我这些人已经上了人家的黑名单咯。此来恐怕是凶多吉少呢。然后做出几项决定,将三个连队撒出去,呈防御状态安营扎寨,夜间潜伏巡逻一应事务均周密安排。因为是刚到前线,敌情观念本来就绷得很紧,再加上当地干部一渲染,大家就有些紧张,连这个风平浪静的小集镇也被看作是险象环生的火山口,似乎特务遍地奸细就在身边,随时都可能出现爆炸和失踪险情,委实有点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味道。兵们枪不离手弹不下膛,明哨暗哨当即就撒向集镇四周,丛林里到处都是潜伏的眼睛,俨然一派严阵以待的架势。先到的分队给指挥组号的房子是乡政府的一幢空闲很久的木板楼,房间极大,有将近五十平方。几个负责警卫的战士和两个电台兵理所当然地先进去把屋子打扫干净,然后自觉地打开自己的行李,分别守在门后窗前。张金树是第六个进去的,背着手四处巡视一番,然后吆喝一个战士将自己的铺盖搬过来,当仁不让地占据了中心土墙下的一个位置。分管内勤的马参谋上楼后看了看张金树摊开的行李,皱了皱眉头,不认识似的看着张金树说:这样不行,位置要统一分配。小张你往边上靠一靠,这个位置给黄科长,他有风湿病。张金树眨了眨眼,脸色倏然一红,愤然搂起自己的铺盖,重重地摔到另外一张床上。马参谋说:这样恐怕还不行,安干事是负责我们这个方向的政治工作的,他跟黄科长挨近一点,有事好商量。你最好睡在朱参谋这块。张金树的脸色更红了,只好又弯下腰搬自己的行李,嘴里不清不白地嘀咕一句:操!正在这时候安子蓼一步一踱地走上楼来,张金树的那个“操”字虽然吐得节奏极块,但是却很有力度,不偏不倚地落在安子蓼的耳朵里。张金树紧张了一下,担心安子蓼要问他骂谁,奇怪的是安子蓼并没有问,只是很注意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马参谋,然后若无其事地问马参谋:老马,你把我安排在哪里?张金树心里暗自琢磨,这小子的耳朵没准真是有点背呢。这样一想,心里竟然有了些许快意。吃罢晚饭,故事就发生了。先是黄科长带着参谋干事们到各连检查防务,回来之后召集指挥组全体官兵开会,进行分工。黄科长对张金树说,张金树你是个耍笔杆子的,不要求你跟他们一样担负指挥组的警卫工作。但是咱们指挥组里的政工干部只有安干事一个人,少不了有些材料要抄抄写写,还有收收发发的具体工作,文书这个角色恐怕还要你来担当。张金树看了一眼黄科长,没有吭气。马参谋接着说:晚上我们干部下连查岗,指挥组里的安全你们几个战士要多留神。小张你是老兵了,还要给这几个战士当好班长,公差勤务方面你要多操一点心。张金树对这样的分工显然不满意,腆着肚皮想了一会儿,转过脸去问道:安干事,你认为这样合适吗?张金树非常希望安子蓼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替自己说一句什么。按张金树的想法,此时必须有个人出面提醒支队部的其他成员,他张金树是师长提名前来从事新闻报道工作的,而这个工作十分重要,它关系到这支特殊分队的战绩能不能及时地宣扬出去。他的老团长、现任师长在部队出征的前十几个小时才决心把他张金树调来,是有着深远的战略考虑的,绝不是让他张金树来站岗放哨或者当勤务兵的。安子蓼是黄河支队部里唯一的政工干部,他当然可以站在政工干部的角度,提议分配给张金树一个他更能接受的角色,譬如说新闻干事或者代理新闻干事。你不出面说这些话,难道还要我自己说不成?可是,让张金树泄气的是,安子蓼偏偏不看他,像是根本就没有听见他的问题,正侧着脸很专注地看着窗外的远处,而远处黑咕隆咚的什么也没有。张金树心里用力地骂了一声:又在装聋。张金树在心里骂完了装聋的安子蓼,又乜过眼睛去看马参谋。马参谋正在微笑,那笑容里分明流露着阴险的成分,至少也是幸灾乐祸。张金树觉得整个屋里的氛围都很不友好,甚至连战士们也似乎跟他隔着一层什么东西,处处显得格格不入。张金树恨恨地想,没有人给咱帮腔,咱也决不能任人摆布。只好自己赤膊上阵了。张金树先是冷笑一声,然后才仰起脑袋望着头顶上的木板,掷地有声地说:师长亲自跟我交代的,我是来写新闻报道的,在这里代理新闻干事,享受正排级待遇。我的职责是向师长负责。公差勤务不是我分内的事,文书的工作也不是我分内的事,我干不干全要看我的新闻工作允许不允许。谁要是把我当一个战士支配,那他就算瞎了他的狗眼。一语既出,四座皆惊。众官兵闹不清这位仁兄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脾气和口气,想必是有些背景的。黄可品起先还有些发怔,怔了一会儿,一拍桌子吼了起来:这是什么话?谁说你是代理新闻干事啦?师首长只跟我说过,给你们增加一个兵,是写报道的,当文书用,具体由安干事领导。志愿兵怎么啦?志愿兵在政治上享受排级干部待遇是不错,可是这不等于志愿兵就是排级干部嘛。志愿兵还是个兵。我们有那么多的志愿兵,看看他们是怎么表现的?哪个不是全副武装摸爬滚打的。再说了,你就算是新闻干事又怎么啦?在这个方向,所有的人都归我统一指挥,你要是不乐意,现在就给我卷起铺盖滚蛋!张金树并没有被黄科长的气势汹汹所吓倒,反而脖颈子一拧说:我主动要求参战是师长亲自批准的,你没有权力叫我滚蛋。黄可品把一张瘦脸气得煞白,冷冷一笑说:我没有权力叫你滚蛋吗?你他妈的给我听清楚,你要是真的来参战,你就老老实实地服从我的命令听我的指挥,要是给我调皮捣蛋自找别扭,我敢毙了你你信不信?三万籁俱寂,而此时正是生长灵感的季节。入夜之初,兵们大都清醒地闭着眼睛而心灵洞开。兵们更多的想到的是将来,而干部们则更集中地窥视着眼前。这是真正的夜,真正的夜里见不到一丝星光,没有蛙鸣虫吟,甚至没有叶的芬芳和卉的香甜。真正的夜里一切都遁逝了,唯有五彩缤纷的思绪在辽阔的黑暗里驰骋纵横。只有走进真正的夜,才可以思接千古神游八荒。真正的黑夜便是最亮的白昼。安子蓼把长长的身躯交给又硬又潮的床板,两只手交叉着垫在脑后,注视着眼前的黑暗,毫无倦意。他的旁边是一团来的彭参谋,然后是朱参谋,再然后是张金树……对于战争,安子蓼同样是第一次体验。这无疑是一座灵魂的炼狱,这里阴云密布险象丛生,这里存放的问题只有两极,挺身而出还是萎缩后退,保命还是献身。战场不是商场,只有胜利与失败,只有勇敢和怯懦,非此即彼,非存即亡,非高尚即卑微,没有赚多赚少的问题。正常的情况下,没有人热爱死亡。可是死亡并不会因为人们厌恶它恐惧它它就知趣地离开,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从我们的生命诞生的那一瞬间起,死亡就像是我们的尾巴一样紧紧地跟在我们的身后了,我们拼尽终身的力气实际上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试图摆脱这根明明知道摆脱不掉的讨厌的尾巴,直到有一天我们油干灯灭被这根尾巴撂倒在地为止。啊生命,我们普通的肉体,枪打即穿冰冻即裂火烤即焦的碳水化合物,是多么脆弱啊。我们的一生要走过多长的时间?三十年五十年八十年,几万个日日夜夜,几十几百万个小时,千万亿万分秒,不能说不漫长。且不说打仗,即使是在风和日丽的大街上,只要在这个漫长的过程里的万分之一秒钟内,有一块石头被飞驰的汽车轮子迸起,然后从头顶上落下来,这个生命——即使是再伟大再高贵的生命也就迅速枯萎了。是的,死亡的危险每万分之一秒钟都存在着,达摩克利斯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们的头顶,可是在许多日子里,它并不急于掉下来,而是心平气和地跟随我们注视我们,阴阳怪气地窥探着我们,让我们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活着,有的人甚至活到七老八十甚至更长,简直是个奇迹。当然,它最终还是要掉下来,再杰出的人物也挡不住它的锋芒。打仗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无数个石头中微小的一块罢了。我们不能因为大街上可能会出现弹跳的石头就拒绝上街,不能因为球场上可能会摔得头破血流就不去踢球,当然也不能因为打仗会有生命危险而拒绝打仗。你别去牛皮哄哄地去谈那些觉悟那些豪情壮志,你只记住一条就行了,你是军人,军人本来就是运用于战争的,军人服务于战争就是人尽其才,军人应该以立下战功作为唯一可以引为自豪的依据……半夜过去了,安子蓼的脑海却异常活跃,他甚至觉得,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开始明白“军官”这两个字的本质内涵。有人轻轻地哼了一声。是黄科长。这个夜晚压力最大的还要数黄可品,他要考虑的问题很多,而今天晚上他的主要思路都集中在张金树的身上。想想简直他妈荒唐,一支齐装满员虎虎生威的特种部队,在临走之际又加塞一个岂有此理的志愿兵,他那副熊包样子,不仅影响形象,而且有可能对部队的士气产生负面作用。看了看表,已是凌晨一点多。黄可品忍无可忍了,便捅了捅安子蓼和马参谋。进入战区的第一个夜晚,潜伏哨的警惕性自然极高,所有的枪膛都是满的,一触即发。指挥组的三名核心人物不敢走远,便躲在乡政府办公楼的过道里吸烟。黄科长说:安干事你说,师长怎么把这么一个骚包抽给咱们了?仗还没打,他倒先给老子窝了一肚子晦气。这小子张口师长闭口师长的,你说他会不会当真是师长安在咱们身边卧底的?会不会直接向师长打咱们的小报告?安子蓼心里想笑,但是没有笑出来。黄科长如此疑鬼疑神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但要是细想起来,这疑惑又似乎有点道理,不然他就不是黄科长了。安子蓼说:不可能。马参谋说:我敢肯定他不是师长派来卧底的,师长甚至根本不了解他。据我掌握的情况,这小子极会钻营,这几年都在上蹿下跳闹提干,可是干部制度改革了他没招了,才退而求其次。这次他积极要求参战倒是真的,还写了血书。可他真正的目的不是到战场上真枪实弹地去拼命,而是借此机会达到两个目的,一是先转志愿兵,二是伺机提干。前一个目的他已经达到了,他下一步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提干。黄科长狐疑地问:他既然想提干,为什么还闹别扭?安子蓼断然结论:因为他害怕。马参谋同意安子蓼的看法,说:这个兵的表现是反常,按照心理学的解释,他是以一种假象掩盖内心的恐惧……当然咱们都是头一遭参战,心里都有点虚,不过这小子怕过了头。别看他说起话来牛皮哄哄,这正是掩盖他虚弱的表现。提干当然是他这次来前线的重要目标,但是提干必须是在活命的前提下才能实现。所以他有理由首先为自己创造一种安全的生存方式,这就是他为什么口口声声要享受排极待遇的主要原因。黄科长猛吸一口烟,嘿嘿地笑出了声:那好,不出三天我就让他享受排级待遇,让他带领一个班出境渗透侦察。他以为是排级干部就不打仗啦?在侦察部队里,排长跟尖兵是同一个词儿。安子蓼愣了一下,当即提出不同意见:科长,这样恐怕不合适,他不是侦察兵出身……黄科长摆了摆手说:安干事你放心,我自然不会拿我的部队开玩笑的,不过我得首先给这小子一点颜色看看。连一个兵的尾巴都捋不住,我还能指挥三个连吗?四天气很好,一看就是行军作战的好天气。当然也是足球赛的好天气。碰巧1984世界杯足球赛英格兰和乌拉圭队的决赛就在这个上午举行开幕式。小分队的球迷们从收音机里得知,大洋彼岸那片围坐了成千上万观众的绿茵上空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于是乎,心情就灿烂了。当太阳从东边的山坳里跃起之后,飘荡在山腰的氤氲立即被缤纷的彩色浸透了。山根处的芭蕉树从夜色里脱颖而出,肥嫩的叶子上滚动着透明的露珠,像是颗粒相串的微型太阳,在扑朔迷离的霞晕中闪烁着落地无声。黄河支队进入战区之后的第一次适应性演练开始了。吃早饭的时候,黄科长就干部分工同安子蓼和马参谋通气。黄科长说:安干事你是炮兵出身,学的专业又是射击指挥,我们这个方向的炮兵协调我看就是你负责了。没行动你抓政工,有行动你就当参谋用吧。安子蓼说:这是没问题的,我的指挥器材都带来了。黄科长问:开设观察所需要多少人?安子蓼说:如果按教程来,对群营连的人员规定都不同。我们执行的任务特殊,没必要照般教程。兵力充足给我两个班,兵力不够一个班也行。再少一点三五个人都可以。真的紧急了,给我一部电台,我一个人就能玩转一场炮战。黄科长思忖了一会儿,说:又不搞阵地战防御战,我们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想打多大的规模就打多大的规模,兵力的运用主动权在我们的手里。观察所是最靠前的,为了安全起见,以后真有行动,给你一个加强排,四个班。这回演练也按这个兵力搞。安子蓼说:用不着,就把步兵连二排那两个班给我就行了。人太多了反而碍事。黄科长说:那是出发前才从步兵团调来的,不摸底细,听说基本上都是城市兵,恐怕管起来费劲。还是从师直侦察连抽调我比较放心。安子蓼说:我倒是喜欢带城市兵,城市兵有两极,要么极刺头,要么特仗义。带好了点子多胆子大。那两个班我在火车上已经跟他们打成一片了,有一定的群众基础。出发之前,黄科长当着指挥组全体干部的面严肃地宣布,由安子蓼带领步兵连二排的两个班前往月亮塘地区开设观察所,携带四部电台,两部同前出分队保持联系,两部直通友军炮兵营,协调指挥炮火支援。张金树随安干事行动。为了检验部队,这次演练行动的真实意图除了师机关来的黄科长马参谋和安干事以外,任何人都不清楚。张金树当然更是不明就里,一看部队集合起来,又听说是前出侦察,立马就急眼了,涨红了脸嚷嚷:我又不是侦察兵,让我到前面去干什么?不是折腾我吗?安干事你说,这是什么意思?黄科长阴沉着脸,还没等安子蓼发话,便毫不客气地训斥张金树说:放肆!能跟领导这么说话吗?你不是侦察兵不错,步兵总当过吧?你不是说过你三大技术在步兵团都是一流的吗?安干事也没有当过侦察兵,他不也照样去吗?你不到前面去怎么掌握第一手材料,怎么写报道呢?你既然参加了这支队伍,就得服从命令听指挥。这是命令,命令……懂吗?命令两个字似乎起了一点作用。张金树傻乎乎地看着黄科长,满腔怨恨却又不敢发作,只好向安子蓼再次求援,哭丧着脸对安子蓼说:安干事你看我这一身横肉,上了战场人家还当我是师长旅长呢,枪子儿不专门打我才怪。再说一旦有了情况,你们撩起长腿就撤个㞗了,我这百十公斤可怎么办啦?个人牺牲事小,师长对我的嘱托事大。你们的英勇事迹我连一篇都还没有报道出去,要是就这么死㞗了,我怎么能向师长交代啊?安子蓼笑笑说:这样吧,你跟着我,只要我没有被干掉,就绝对不会让你光荣。站在一旁的马参谋看不下去了,声音很冲地问:张金树你在扯什么淡?你到底还是不是吃军粮的?张金树横了马参谋一眼,眼皮一耷拉回敬了一句:明摆着是整我的,我不去。马参谋笑了,皮笑肉不笑。马参谋说:张金树你这个傻帽想得太多了,今天的行动主要是勘察地形,没有打算去跟人家刺刀见红……再说,你不前出你到哪里去?没看见部队都撒出去了吗?只留了一个班看家,要是真的打起来了,这个班就得到七号口子打救援,那恐怕才是一场恶战。安干事是政工干部,他的那个方向相对敌情少些,让你跟着去,其实是为你着想。你去不去?安干事实在不忍再看张金树的可怜相,再说几个干部看一个志愿兵的洋相也委实有点那个,于是走过去拍了拍张金树的肩膀说:张金树,我拿人格担保,马参谋没有诳你,你跟我走没错。张金树紧紧地盯着安子蓼的眼睛,又想了想,终于下了决心,很悲壮地一拍胸膛说:那好,安干事你是我的直接领导,我听你的。不过有一点我得说明,我姓张的不是怕死鬼,但是我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如果发生什么意外,有些人恐怕在师长面前交不了账。安子蓼和马参谋相视一笑。安子蓼说:张金树你看你把我们都想成了什么人了?我们是自己人,我们只会保护你,怎么会有其他的想法呢?然后交代一个叫万至于的士兵背上他在路上买的进口大功率收音机,率先出发了。张金树这才停止磨蹭,满脸庄重又视死如归地跟了上去。上午十点多钟,安子蓼的人马到达了指定位置的山根下。这是境内的一个高地,指挥组根据海拔高度将其命名为1496高地。大路自然是没有的,只有一条盘山小道在密林里盘旋,且极为陡峭。委实难为了张金树。前面过来的十多里路,老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像是跳脱衣舞似的,身上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卸下去,落到别的战士手里。开始还有精力后悔,不该假模假式地跑到师里慷慨激昂地请求到前线来,那时候哪里知道前线是个什么滋味啊?危险是想到了的,可是不正是因为危险才值得一来吗?要想实现抱负,当然得付出代价。人生能有几回搏?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当有凛然正气,报国戍边责无旁贷。这些话他是半个月前从书里紧急发掘出来的,他抱着它们差不多吞了个倒背如流,然后从团长家里背到师长家里。他虽然不一定能体会到这些话的历史的渗透力和现实的煽动力,但他知道这些话有分量,在眼前的情况下首长们爱听。哦天啦,再往前走,连后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麻木的痛苦了,还有……害怕,毕竟是第一次啊!妈的,当初真不该脑子一热,这是闹着玩的吗?老黄老马安子蓼他们敢玩这套活路,我张金树不是吃这碗饭的啊。如果为了提个㞗干部要以小命作为代价,那可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当然,也有慷慨的时候。有时候气不过就想,他娘的有啥了不起?你们当官的凭什么看不起我?你们凭什么就能在我面前趾高气扬的?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小腿一伸拉**倒。士可杀不可辱,生当作人杰,死了算个㞗。狗急跳墙,人逼急了钻地,真的逼到眼前,我张金树也是一条血性汉子,那时候竖起五尺堂堂之躯,也能在枪林弹雨里杀开一条血路……啊㞗啊㞗,这些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它们居然还有兴致津津乐道龟孙足球。我就不相信他们是铁皮脑袋不怕打,我就不相信他们是刀枪不入,他们是张牙舞爪提虚劲呢。他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没——有!他们没有任何了不起的!真累啊。谁也说不清自己一辈子究竟走过了多少路。可是张金树绝不会忘记这一段路,难走不说,还很险峻,顶多尺把宽的路面,还曲里拐弯,差不多快到九十度了,真像是直角往上爬,要是一不留心失了足,或者踩翻了一块石头,那就……天啦,千万别回头,那云海下面是什么呢?是天堂还是地狱?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他张金树现在都不想去,坚持吧,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坚持到底,直到重新返回人间为止。有一阵子,张金树真想就地卧倒,休息半天再接着走。可是不行,那个狗娘养的安子蓼平时倒显得很温和,一钻进密林就凶狠起来,一路上黑着脸吼,容不得你偷半点懒。看他那熊样儿,胳肢窝里夹着地图,手里掂着***,嘴角上叼着烟卷儿,一路上大谈拿破仑朱可夫,还有克劳什么茨,好像他就是天生的战争胚子。狗日的是在学外国佬呢?看他骚包的。真的遇到情况他还会这么牛吗?我就不信他敢趟地雷。打从第一眼见到安子蓼起,张金树就在心里掂量出来了,这个人不可能成为他的至交。他过去听别人说过,这个人挺有才华,但骨子里一股傲气冷得尖锐。他知道安子蓼压根儿看不起自己,于是他也就决定看不起安子蓼。对于看不起自己的人,哪怕他是旷世奇才,他也不会亲热他。当然,在张金树的心里,更可恶的还是黄科长和马参谋。凭什么捉弄老子?不就因为我是个志愿兵吗?老子要是军长的儿子你们还敢不敢对老子这样?前面又传来惊惊乍乍的叫声,是那个姓万的战士在喊,秘书长,有戏。安子蓼的声音传了过来:是谁在控制球?小万说:现在是苏金格曼带球冲过中场,好……越过斑马队二号防位,稳球,传给四号队员马尔科代,好……马尔科代内线迂回,传球……没有传,马尔科代虚晃一枪,战术偷袭成功,现在马尔科代勇往直前势不可当……哇,马尔科代甩掉了所有的……好最佳角度,最佳位置,最佳……马尔科代飞起一脚……哇……士兵小万的声音戛然而止。安子蓼和众战士乱成一团……只听见一个粗壮的像是老兵的声音大吼:什么情况?狗日的快说!接着又传来了一个似哭非哭的声音:我操,他娘的真——臭,球……没进,飞到场外去了。嘘——球迷们满怀的热望被劈头浇了一盆冷水,像是一下子拔掉气门芯的轮胎,哧哧地往外漏气。张金树有些幸灾乐祸的愉快,心想你们乐也好恼也好,燕雀焉知鸿鹄之志?谁笑到最后才是最有水平的笑。五真正出现战斗情况,已是两个月以后的事情了。自从上次倾巢而动到前沿造了一场声势之后,指挥组就再也没有组织大规模的行动。针对这一带山高林密路径险恶的特点,上级交给黄河支队的任务是:坚守不出,尽量避免正面接触,钳制对方者坪兵力,形成长久对峙,保障东线主要方向的行动。黄可品接到这个命令,松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这样下去如何是好?长久对峙,恐怕就到驴年马月了,战绩何来?回去怎么交代?这三百多人从中原到前线,实际上就是本部的代表队,我们可不是来对峙的。师长他老人家三天两头一个电话,询问战果,可是战果始终是零,师长倒是没有说什么,一直安慰大家不要着急,要沉住气。可是能不着急吗?本集团军军直和其他师也都派了侦察分队,各自在不同的方向上都很活跃,今天捕俘,明天破袭,后天拔点,虽然说大的名堂没有,但是积小胜为大胜,已经相当可喜了。四个单位的代表队同来前线,不比也有个比较。虽然前指一再强调老黄这个方向地形特殊敌情复杂,能够担任一个方向的警戒,卡住一个口子不出问题,保障其他方向放心出击,就算完成了任务,但是黄可品不这样想。黄可品寻思本师的师长和其他首长恐怕也不会这么想。三百多号人三十多个军官,锣鼓喧天地送到前线来,屁也没放几个,就两手空空地夹着尾巴回去了,那算什么玩意儿?人家割草还能捎带打一个兔子呢。黄可品便跟安子蓼和马参谋商议,要想办法弄点战果。黄科长说,前指一味强调稳,就是不愿意看到伤亡。指导思想是好的,可他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这几百条军汉窝在这个旮旯里,长期按兵不动,连一点战果也没有,回去怎么交代?马参谋说:科长你要是真想干一家伙,我倒是有个主意,而且上面追究起来没有你的责任。黄科长不痛快地说:你把本科长看成什么人了?本科长不是怕承担责任的人。你说怎么搞?马参谋说:真有决心要打,其实就简单了。前指命令我们对峙,我们当然不能主动去惹是生非。但是我们可以挑逗对方先下手,让他们先把对峙的格局打破。六号骑线点上的老麻不是两面讨好吗?那好,咱们把者岩那条路掐死,将老麻一家控制住不让他越境,再请边防连出面搜几次山,把声势造大一点。我敢断定,不出一个礼拜,他就要来窥探虚实。那时候就好办了……黄科长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问安子蓼:你说这一招行吗?安子蓼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看行。黄科长说:那就先沿着这个思路往下想。老马你尽快拿个方案,老安你负责摸摸人员情况,选出一支精悍的突击队。第一仗一定要保证绝对万无一失。还有,准备工作要绝对保密。除了咱们三个人,谁也不能嗅到风声。安子蓼和马参谋说:那是当然的。半个月后的一天上午,黄河支队的驻地没有任何异常情况。指挥组里黄科长和马参谋等人几天前就分别带领分队到前面守点去了,金东基地只有安子蓼和彭参谋带着两个排和勤杂分队留守。兵们仍然一如既往,该学习的学习,该训练的训练。吃过午饭,安子蓼跟黄科长通了一个电话,然后对彭参谋说:黄科长说今天的情况有点不对劲,者坪方向有一个排左右的兵力沿六号地线钻进了月亮湾,去向不明,要我们注意控制人员,车辆要做好准备。但是现在还不能把情况扩大范围,你我心中有数就行了。老彭你到下面看看,组织二排检查装备,然后睡个午觉。我在这里跟黄科长保持联系。彭参谋说声行,便披挂整齐下楼去了。这时候张金树还坐在乡政府门前的长条椅上,一边看书,一边晒太阳。张金树终于有了一套干部服,是安子蓼在上次勘察地形回来之后借给他的。穿上干部服的第一天,张金树找了许多理由,在集镇上走了几个来回。不知道人家是不是注意到他了,反正在他自己的感觉上,人们,特别是那些女孩子们看他的眼光就很不一样。他爱穿带有四个兜的军服,为了这下面的两个大兜,他足足奋斗了五六年。虽然他还是个志愿兵,但是从服装上已经没有人把他看成是一个兵了,他和矮小的黄科长站在一起出现在陌生人的面前,一般的人都认为他比黄科长的官大。即使在这样一个炎热的中午,张金树也没有脱掉崭新的干部服,并且紧紧扣着风纪扣,保持了严整的军容风纪。乡政府的旁边有一个很大的水池,上面架着一根粗大的毛竹,长长地通向后山的一条溪流,下面又安了一截小竹竿,并且有开关设置。平时乡政府的干部和街上为数不多的公职人员们便在这个水池下面洗衣服洗菜。这些职员们的家大都不在本地,是从几十里外的县城或州城来的,而且以年轻的女性居多。当地有个政策,凡是刚出校门参加工作的,一律先分配在边境沿线的小集镇锻炼,三年之后方可考虑内调,这也算是支边的一项措施。黄河支队除了拥有一支实力雄厚的球迷队伍,当然也不乏其他方面的业余爱好者。有精力过剩者精确地统计,小集镇上吃公家饭的姑娘共有九个,一般说来都有几分姿色,尤以供销社的宋晓玫为最。现在,宋晓玫就在土法上马的水管下面洗衣服。是盛夏的天气了,一轮南方的太阳悬在顶上,热辣辣地烫。不远处的搓衣声时轻时重地传过来,搅得张金树的心里有些乱乱的。起先还能保持气节,尽量不往那边看,可是眼睛却不怎么听指挥,没来由地总想转过去多瞅几眼。那个姑娘的确很好看,虽然算不上国色天香,但是那张圆圆的苹果脸委实鲜嫩艳丽,在此时此地,没有更多的可供比较的对象,就更显得出类拔萃。宋晓玫中等身段儿,平时不爱说话,一双黑亮机警的眸子总像是在妩媚地笑着。因了她,兵们到供销社去的次数就偏多,她的营业额自然也就水涨船高。兵们只是喜欢多看她几眼,最多也就是找个借口搭上腔多说几句话儿。她对兵们也很友好,话不多但是笑容生动,还很客气,常常是在兵们有一搭无一搭瞎侃神聊的时候,笑容能够保持一定程度的亲切。兵们离开她的门面,她还会柔柔地说上一句:欢迎再来啊。张金树自然不像那些猴头猴脑的兵娃子,他是一个二十五岁的老兵了,不至于轻率地做出轻浮的举动。一个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要有很明确的目的。姑娘再漂亮也是人家的,你去操那分闲心费那么多口舌有什么用呢?无效劳动嘛。再说,老是跑到供销社去,也就是为了打一个精神牙祭,那么漂亮的女孩子笑盈盈地看着你,你好意思一个铜板不花?白白地让人家瞧不起,自己暴露了自己的小家子气。所以他很少光顾宋晓玫的门市部。但是今天有点反常。有一阵子张金树故意不往近处看,而将目光投向远处。远处是勐勒山,正是葱茏季节,坡上槿花正红,大片大片地燃烧着。还有一簇簇黄色和紫色的叫不上名的野花星星点点地闪动着,渲染出蓬勃的生机。一条白色的山涧溪流从两座山岭之间漫出,像是某位巨人挥动巨椽书写的狂草,洒脱遒劲,逶迤没入丛林之中。沿着最后的笔锋往下寻觅,便看见了一座水池和水池边洗衣的女孩。这就是这个中午美丽的勐勒山展示的主题了。隔着三十多米远,张金树近距离地看见了宋晓玫放大了的美丽。宋晓玫今天穿的是一件浅绿底缀碎星短袖衬衣,配着乳白色西裤,裤腿高高地挽着,长而白皙的胳膊和双腿都在水里动作。在此时的张金树的眼里,今天的宋晓玫不像是在洗衣服,而像是正在表演着某种民间艺术,一招一式都像舞蹈般富有韵味。汩汩流淌的溪水也像是注入了情致,清脆变幻似悦耳的旋律。这山这水和这山水之间的人儿浑然天成地营构了一帧美轮美奂的景致。张金树就这么怔怔地看着,渐渐地进入了一个物我两忘的境界。后来宋晓玫终于结束了洗涤,站起身子甩了甩胳膊上的水珠,仰起脸,抬腕撩了撩略显散乱的湿漉漉的长发——就在这个瞬间,一个鲜活的美妙绝伦的形象便火灼刀刻般地铸进了张金树的心坎儿。他突然想,那些瞎起哄的兵们懂得什么?他们只知道跑到门市部去凑热闹,摩皮蹭痒地落个嘴巴子快活。他们哪里见到过真正的宋晓玫啊。而他张金树见过,就在刚才,就在一刹那间,就是那个舞蹈般优美的揩汗撩发的动作,让他张金树充分欣赏到这个女孩的最美——那修长丰盈的肢体,那凹凸有致的曲线,那自然轻松的姿态,就像是一首动听的歌曲,丝丝缕缕地映进了张金树二十五岁的生命里。张金树的视线里顿时出现一片扑朔迷离的斑斓。后来他看见宋晓玫站了起来,弯腰端起了红色的塑料盆,再然后就步履轻盈地向他这个方向走来。她要从他的身后穿过去,将衣服晾在乡政府门前的铁丝上。张金树突然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想赶紧把脸埋在书里,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宋晓玫的目光已经触到他的慌乱的眼神。她没有窥见他内心的慌乱,仍然像是以往那样,像是对所有的兵那样,遇上了就送过来一个柔柔的笑靥。你好,张记者。她说。啊……你好。他慌乱地向她点了点头,又情不自禁地哈了哈腰。他自己似乎也能看见他的大脸盘子红透了。他在几秒钟后为他的这个该死的哈腰动作恨透了自己,恨不得甩自己几个大嘴巴子。宋晓玫仍然没有看出张金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像一支清晨的蝴蝶,微笑着从他的身后翩然飘过,走向了那根等待已久的铁丝。啊铁丝啊铁丝,此时的张金树真想就是那根幸福的铁丝。这个中午,张金树的灵魂深处发生了重大的动荡。他想他必须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必须实现自己的理想,他无论如何也要成为一名军官。他清楚地听见了宋晓玫称呼他为张记者。“张记者”?啊,是的,他是张记者。原先,他向这里的老百姓介绍自己是黄河支队的新闻干事,这里的姑娘们都知道他是给报纸写文章的,也都曾对他表现了由衷的尊敬甚至是崇拜,他也的确在一个巧妙的机会里拿出了几张有他名字的报纸,让当地的干部群众狠狠地惊叹了一番。“张干事”这个称呼给他带来了暂时的愉快,满足了短暂的虚荣,可是他也为这个称呼含羞忍辱,那个该诅咒的马参谋就曾经在一个人多的场合明知故问:张干事?谁是张干事?啊,你们说的是老张啊,啊,哈哈,老张你行啊,昨晚还是个兵,今天早晨就当干部啦?恭喜恭喜啊。那当口他把马参谋在心里枪毙过一千次。后来他跟安子蓼说了,说自己对外称干事,是为了方便工作。马参谋他凭什么这样跟我过不去?他就不怕我背后放他的冷枪?安子蓼听了之后笑笑,没有马上发表意见。待张金树又发了一阵牢骚,才慢腾腾地说:老张我教你一个办法,你以后也别再让人家喊你张干事了,干事算什么官啊?干事干事,就是干事情的嘛。你放着现成的头衔不用,叫干事干什么?降低身份嘛。以后你就对别人说你是记者,这也是事实。记者有大有小,有专职的还有名誉的特邀的。你不是军区报纸的特邀通讯员吗?换个说法就是特邀记者,省略特邀二字,就叫记者得了。张金树茅塞顿开,那一天对安子蓼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此以后张金树就对外自称是张记者了,是黄河支队的随军记者。现在,张金树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他就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记者,是解放军里的一名有文化的军官。他就是要让宋晓玫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对他刮目相看。就算仅仅为了得到宋晓玫们的尊敬或者爱慕,他也有理由为此奋斗而不屈不挠。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张金树的美妙的设计。管保障的修理技工老孙几乎是蹦下楼的,向下面的守备排飞身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彭参谋和二排长。不到十分钟,一个排的兵力便齐装满员地集合起来,而此刻安子蓼头戴钢盔,手拎一支***,早就脸色铁青地等在上山的路口边了。黄马安三人核心精心酝酿的“遭遇战”于是日中午十三时拉开帷幕。此次战斗被命名为“8-16遭遇战”。六自从进入勐勒山之后,球迷们就惨了。首先是电不行。上级配发了一个小型发电机,但是功率极低,技术指标上不去。其次,电视机的远距离接收能力也十分成问题。全国的电视节目不可谓不多,内容不能说不丰富,可是上了黄河支队的屏幕,那就由不得你了。不光是远在北京的中央电视台,连辐射这一方天下的省里州里的电视台说话也不灵了,节目上首先给你克扣许多,颜色上再给你来点偷工减料,分明是彩色的节目,不分青红皂白一律给你黑白起来,而且往往还免费在上面加了许多雪花点或者斑马纹,跳来跳去的让你年纪轻轻的就想戴老花眼镜。球迷中就有人咬牙切齿地骂:这狗日的电视,硬是活得不耐烦了是咋的?砸了算㞗。当然,骂归骂,真砸还是不敢的。再说,就算看得不明不白,好歹还有个物件摆在那里,还可以噼里啪啦拧上一阵子解解气,真砸了,恐怕连音也听不见了。好在这期间没有什么大的球赛。再加上安秘书长这段日子忙得焦头烂额,心情也不好,压根儿也顾不上组织活动了。上次的“遭遇战”以黄河支队的一个排毙敌九员、俘敌少尉一名的战绩而告结束,我方减员两名。前指对此次行动持沉默态度,立功受奖的报告打上去个把月了,迟迟不见批文下来。据说前指的侦缉队呈报过一份情报,分析认为此次“遭遇”的性质比较可疑,很有可能是黄河支队编造情况蓄意所为。有首长放出风来说,这支来自中原的部队好大喜功,爱逞能,置前指的一再禁令于不顾,擅自策划战事,给整个局势带来动荡,不追究责任就算是高抬贵手了,他们还想立功受奖?没门。黄马安三人对此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对天嗟叹。马参谋说,这叫打的他娘的什么㞗仗?吊胃口不是?妈的以为咱们稀罕打这个㞗仗是不是?龟孙愿意打这个㞗仗。在营房里呆得好好的,硬是火烧屁股似的把咱们调来,调来了又死活不让动。就像牵来一条狗,让你看门又不让你咬人,真是憋气。黄可品说:算㞗了。前指既然规定得这样死板,想必是有他的道理。前指是站在全局掌握情况的,我们也不能因为本位的荣誉去捣乱。诸位忍着点,好自为之吧。黄科长的话虽然说得轻飘飘的,但心里的疙瘩并没有完全解开。当家才知道柴米贵,他黄可品在黄河支队一手遮天,搞了偌长的时间,战绩平平。说不定哪一天就要归建,回到老部队,师首长就算不说什么,自己的脸上也不好看。沉默的日子里,不知道吹来了一阵什么风,一直没显山水并且备受冷落的张金树却像一艘巨大的沉船浮出了水面。是一个湿漉漉的清晨,干部们照例分头带着各个分队爬山,强化体力。根据黄科长的安排,安子蓼上午要到距离县城四十公里的新界野战医院看望伤员和病号,所以早操就没有出门。洗漱完毕,张金树笑容可掬地凑了上来,递给安子蓼一摞文稿。安子蓼匆匆浏览一遍,是张金树写的报道,共有三篇。一篇名为《密林奇兵,中原良将——记黄可品和他率领的黄河支队》,还有一篇题目是《疑是神兵从天落——8-16遭遇擒敌始末》,写的是某部副连长王树才指挥本连二排与敌遭遇,灵活果断地处置情况,化险为夷,将遭遇战打成漂亮的伏击战。最后一篇的标题是《神机妙算的当代诸葛亮,文武双全的优秀指挥员》。看稿子的时候,安子蓼起先还顺手改了几个错别字,可是看着看着脸就拉长了——最后这篇报道是写他的。文中生动地记叙了在8-16遭遇战中,他是怎样审时度势,准确地把握了战场态势,及时地率领分队赶到增援之敌必经的黄蒈路口,在强敌逼近的紧急时刻,巧妙穿插,既呼应配合了遭遇战的分队,又扩大了战果。看完几篇稿子,安子蓼良久不语。张金树一直是兴致勃勃的,热烈地观察安子蓼的反应,等到安子蓼脸上的笑色消失了,张金树脸上的笑色也就消失了。他看出来了,安子蓼不高兴,而且是真的不高兴。安子蓼心想,这个张金树,还真不能小看,就是那么大点屁事,他硬是能东拉西扯地做出这么多文章,而且滴水不漏。你说他失实吧,也看不出明显的破绽,说它真实吧,又总是有那么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看来搞新闻的还真有绝招呢。是啊,张金树的确是逮住了一个好线索。看看这几路人马,行动是如此神速,目的是如此准确,配合是如此默契,遭遇战场和阻增战场接应战场浑然一体,就连边防连的小炮也在极短的时间内心有灵犀地投入了战斗。这样精彩的遭遇战,不仅近几年绝无仅有,就是通览我军全部战例,恐怕为数也不是很多。有此肥沃的土壤,有此事实垫在下面,写起来当然得心应手,凡是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人恐怕都可以做出文章。怎么写怎么是,只要把事情的经过阐述明白了,怎么写都有血有肉。可是,安子蓼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文章不能这么做。且不说这几篇稿子严重地存在着突出个人、忽视整体作用的问题,也不说这里面有一些根本无法证实的细节,有夸张之嫌,单就泄密这一条,就不能通过。如果碰到有心人,将这三篇报道综合起来看,就很有可能发现一个秘密,可能就要对8-16遭遇战的性质产生怀疑。遭遇战打得很精彩,精彩得让人怀疑,完整得让人心里犯嘀咕。前指本身就怀疑这次遭遇战是黄河支队为了创造战果自己擅自策划的,这是违背全局意图的。这几篇报道要是捅了出去,还不等于自己亮出了内幕?三令五申叫你们对峙,谁让你们瞎折腾的?安子蓼用手指掸了掸稿子,问张金树,这几篇稿子黄科长看了吗?张金树得意地说:看了,黄科长认为很好。黄科长说,如果你认为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请你签上字。我今天跟你一道到县城邮局去发。安子蓼狐疑地问:黄科长真的认为很好?张金树的大脸盘子倏然红了起来,语气很重地说:黄科长回来了,你可以自己问嘛。难道稿子有什么问题吗?安子蓼说:稿子写得不错,我尤其要感谢你对本人的抬举,虽然有点美化色彩,但是本人还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是条好汉,这都没错。可是恕我直言,我不能签字。张金树像是屁股上刚刚挨了一针青霉素,鼓起眼珠子盯着安子蓼:安干事你这是什么意思?安子蓼说:没有别的意思,我说不能发,就肯定有不能发的道理。但是我现在不能跟你讲这个道理。张金树愣了一会儿,突然一声冷笑:我明白了,安干事你是想压制我,你嫉妒。你是怕我出了成绩显你无能。安子蓼笑笑说:你怎么说都行,反正这个字我是不会签的,黄科长认为很好,你就干脆请他签不就得了?吃早饭的时候,安子蓼就张金树的稿子向黄可品谈了自己的看法。他原以为黄科长一定会无条件地赞同他的意见,岂料黄可品埋头想了一下,不以为然地说:其实我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有报道出去,家里的首长才能知道咱们在干什么,我们写了那么多汇报材料,恐怕还抵不上报纸上一则消息。我看就让他发吧。这回轮到安子蓼想不通了,心想黄科长这是怎么回事啊?急于表功已经到了不顾影响的地步了。本来还想据理力争,见旁边的马参谋向他做了个意味深长的怪笑,便把话又咽了下去。最后怏怏地说:要发也行,把写我的那篇撤下来。黄科长停住筷子,锐利地看了安子蓼一眼说:这又何必呢?安干事,我们都是有素质的人,你难道还认为我黄某是为了沽名钓誉个人出风头吗?我跟你说,不是。这不是个人的问题。我们的作为关系到整个黄河支队的威望。张金树做人做得不怎么样,我们都是知道的,但是他还是有长处的。这几篇稿子我都很认真地看了,哪篇稿子也不是写个人的,是写黄河支队的。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这些人可不能意气用事。安子蓼无话可说了。七上午,一轮热烘烘的太阳从东边的山脊上跃起。两辆大屁股越野吉普车停在了乡政府的门口。张金树穿着洗熨一新的干部服,怀着胜利的喜悦,意满志得地走下楼,大声问:哪辆车子是送我到县城发稿子的?司机都说不知道。一个稍老一点的司机说:你张记者要下山啊?那还了得?你愿意坐哪辆车就坐哪辆车。张金树很有风度地笑笑说:那我就坐你的车吧。说完,一扭肥臀坐上了驾驶员右侧的座位上。司机俏皮地说:张记者亲临本车,不胜荣幸之至。我一定集中精力,保障首长安全。张金树说:中午我请客。黄河支队三个连队共有四辆吉普车,但都是大车厢方屁股,这种车既当指挥车又当运输车,为了多坐人也为了多放东西,后面的座位不是横的而是竖的,两排可坐六个人。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是,只要车上有干部,前面那个最佳的位置便是干部的,如果车上有指挥组的干部,连队的干部又要将那个位置谦让给指挥组的干部。张金树寻思自己一是写稿有功,黄科长说过要亲自调车送他发稿,二是自己在黄河支队代理新闻干事似乎已成定局,基本上可以看成是指挥组的干部了,所以便当仁不让地占据了“首长”席。没想到屁股还没坐热,便看见马参谋昂首挺胸地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兵。马参谋走到车前,诧异地看着张金树,笑了笑说:张金树啊,这个位置是你坐的吗?这个车是我调给安干事慰问伤员用的。然后收敛笑容,脸色一板说:你到后面去。老马的眼皮子张金树是不敢翻的。几个月的相处,张金树掌握的一个重要原则,就是不跟马参谋找别扭。这个人是个大炮,加上资格老,是指挥组里唯一的正营级干部,常常倚老卖老地给人难堪。张金树没有迟疑,当即把自己从车里拖了出来,想了想,又屁儿颠颠地跑到后面一辆车子里,没想到还没有坐稳当,又听见马参谋一声断喝:张金树你往哪里坐?那个车子是我到前指领装备的,你跟我到前指吗?下来。我让你坐到后面去,是让你爬厢板,没让你去带车。张金树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声,只好又回到前面那辆车子上。这时候安子蓼下来了,后面也跟着几个兵。安子蓼跟马参谋打了个招呼,见张金树坐在厢板里,便说:老张你坐在后面干什么?你比我吨位大占地方,还是坐在前面合适。张金树朝马参谋瞟了一眼,心里一虚,赶紧回答,不不不,我坐这里挺好,你那是首长席,咱消受不起。安子蓼笑笑,开了一个玩笑说:那我就只好给首长当警卫,在前面带路了。车子还没有开出集镇,又见到路边花花绿绿的一片,原来是供销社的宋晓玫要回城,众姐妹起哄,一道堆在路边帮她拦军车。安子蓼让车子停下来,招呼宋晓玫说:小宋,中午的伙食谁安排?宋晓玫赧颜一笑说:我请你们吃米线嘛。安子蓼钻出车子说:那好,一言为定了。你到前面来。宋晓玫连忙摆手,那怎么行嘛,你是当官的,坐在后面不相宜。安子蓼说:有什么不相宜?解放军让座让了几十年,遇上这么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就不让啦?不像话嘛。你小宋往前面一坐,咱们这一车子人都亮堂了。说着,一趔身子,不由分说地把宋晓玫挤到了前面。这一切,张金树看在眼里,心里就有一种酸酸的滋味。他没想到安子蓼跟宋晓玫这么熟套,而且还熟得那么自然,那么随便,就像老朋友。在这么漂亮的女孩子面前,安子蓼怎么就没有一点拘谨呢?想想自己,心理素质还是差把火候,自己跟漂亮的女孩子打交道,就像心怀鬼胎似的,就是不敢正视人家的眼睛。可是转念一想,归根到底还是一个身份的问题,我张金树要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军官,我还会这么没出息吗?中午的饭自然不会让宋晓玫安排。路过县城,安子蓼让司机先把宋晓玫送回家,又顺便将张金树卸在邮局门口,就在附近的市场里买了一些慰问品,然后径奔设置在新界的野战医院。回金东乡驻地的时候,还是原车人马。这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天色忽然阴沉下来,起先只落了点零星小雨,后来逐渐升级,有了昏天黑地的气势,视野里顿时混沌迷茫,玻璃窗上出现了若干瀑布般的溪流,路面也变得泥泞不堪,坑坑洼洼都蓄上了水,比来的时候更难走了。安子蓼仍旧坐在后面,和张金树共同把着大屁股车厢的后门口,两眼却紧紧地盯着前方的路面,不断地提醒司机注意。怕出问题,问题偏就发生了。是在出城不到十公里的地方,汽车上了一道陡坡,坡势刚刚平坦下来,又连着旋转了几个弯子。安子蓼隐隐约约听见哪里有瓮声瓮气的轰鸣,刚要提醒,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一团庞然大物从前方三十米的山臂上倏地闪出,借着惯性呼啸而下,迎面扑来,一声不好还没有出口,两车相撞已在刹那。好在司机反应灵敏,急打方向盘,避开势不可当的大卡车,再手脚并动,将车刹死在路边。然而险情还没有完全排除。就在众人惊魂甫定之际,司机又失声叫了起来——啊,车子……车子……哆哆嗦嗦再也说不出话了。安子蓼身体纹丝不动,只是将脑袋略微前倾,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天啦,车子正停在悬崖的边上,而且右前轮已有一半悬空了。车上的其他人也很快意识到了新的危险,全都瞠目结舌,张金树更是脸呈死灰,拉开架式就想开门跳车。倒是搭车的宋晓玫死到临头还浑然无觉,身在一群阳刚的男人群中,天塌下来自有个头高的顶着,漂亮的脸上仍旧飘扬着平静的矜持。安子蓼镇静了一下,低沉地喝道:任何人不许乱动,谁敢跳车我毙了他。张金树这才战战兢兢地缩回了已经伸出去的手。形势已是千钧一发地危急。安子蓼声音不高不低地说:大家听着,车子前轮悬空了,不能跳,后面的人一跳,车子失重,就有坠下去的危险。大家听我指挥。然后就开始实施指挥——小宋你先听着,动作不要太大了。右手抬起来,摸到腰侧的把手,对,轻轻地向下拧,对,再慢一点,向外推,好,开了。身体不要动,两条腿轻轻地往外挪,挪出车门,挨着地。宋晓玫似乎在这个时候才看出严峻的危险,也明白了安子蓼的用心,反而没有太多的恐惧,泪水却迅速盈满了眼眶,带着哭腔说:安干事,你……你说过不许跳的,我……我要是跳下去,惊动了车子……你们可怎么……安子蓼压抑住暴怒,喝道:别说话,听我的。脚挨地了吗?好,摸摸身边,有没有被挂着的地方,好,上体向外移动,脚上用力,把重心移到脚上,脑袋钻出去,身体离开座位。好,你出去了,往边上走两步。将宋晓玫支配出去,安子蓼已是冷汗淋漓。他比别人更清楚,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车轮悬空一半,车身歪斜,重心失去均衡,只凭借一点点着地的优势维持着眼前欲坠未坠的态势,就像一个势均力敌的跷跷板平衡在空中。如果此时稍微有一点外力作用,哪怕是有一辆汽车路过,引起路面颤动,也极有可能摧毁这种脆弱的僵持,那么,后果便是车毁人亡。宋晓玫坐在最前面,她下去了,使安子蓼的负重感减轻了不少。可是往下的问题还很棘手,他最担心的就是张金树猛然一跳。按照现在的布局,他和张金树都占据着最有利的逃生位置,他们完全可以一跳大吉。也许正是因为有他们尤其是有张金树这样的分量在后面坐镇,才使得车子没有马上把脑袋低下去。如果他们跳了,后面顿失重力,车子一动,重心前移,拉也拉不住就要栽进深不见底的山谷。安子蓼将目光集中起来,逼视着张金树说:老张,咱俩是老兵,你一定不能动,你一动,这一车人全都报废了。你看着我,我一定等你安全地下去了之后才跳,请你相信我,只要听指挥,我们都能够脱险。张金树的眼睛是闭着的,浑身仍然在抖索,咬紧牙关一言不发,但是安子蓼分明看见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为了他这个不易察觉的动作,安子蓼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声:好样的,老张。然后恢复常态,指挥司机离开了驾驶座。现在,最危险的人已经下去了,前面的重量也减轻了,情况似乎好了一些。车子里只剩下五个人了,安子蓼,张金树,一个采买的给养员,还有两个战士。如果组织得好,动作配合得默契,这几个人都有可能脱险。但是安子蓼仍然不让跳,自己端坐如磐石,命令车厢里坐在最前的战士转移,进一步减轻前面的重量,这个战士蹑手蹑脚地挪到了后面,灵巧地翻身落下去了,然后是给养员,再然后是姓黄的战士。至此,安子蓼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终于轮到张金树了,为了减轻张金树的心理压力,安子蓼还咬牙切齿地说了个俏皮话,说老张咱俩可是前世无冤今生无仇啊。你得悠着点,可不能一条腿下一条腿蹬,你要是稍微用力蹬一下,我这条小命就被你开了玩笑了。张金树在关键的时候还真没有太孬,面部肌肉虽然生硬,但还是把话说出来了,说安干事你够种,我又不是他妈的阶级敌人,我一定轻轻地下。在兵们的接应下,张金树终于艰难而顺利地离开了车厢。安子蓼在心里叫了一声好,二话不说,一撩长腿,身轻如燕,底下的人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已经落在地面,又开始指手画脚了。他让所有的人都解下身上的绳索,皮带,挎包带,***带,菜篓上的绳子,统统系在一起,拴在车屁股后面的挂钩上,另外一端系在对面的树上。又指挥两名战士分别到两边把住路口,遇车就拦,暂时不准车辆通行,拦着人了就请来帮忙。一个小时后,拦住了四辆车子,并且聚集了二十多个人,工具自然也就有了,几乎葬身深渊的大屁股吉普车终于又吼叫着回到了人间。再往回走,司机心有余悸,磨磨蹭蹭地老是想找个人替换。安子蓼说:看来生姜的确是老的辣,老张你怎么样?张金树拨浪鼓般地摇头晃脑连连说:不行不行,让我来大家恐怕也不答应。安子蓼说:那我就亲自下手了。不过得把话说清楚,我的驾驶技术是三流水平,上天堂下地狱可都是由我说了算啊。一向不怎么爱说话的宋晓玫此时却态度明朗,说:安干事,你就开吧,你就是往地狱走,我们也跟你一道去。八战争的气氛被一场遮天蔽日的大雨冲淡了。大雨在勐勒山地区下了七天,接着就是持续的阴天,不下雨的日子,也难得见到像样的太阳。老天爷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会儿云开雾散,亮出一晴朗的蓝色,一会儿又是雾气浓重氤氲飘绕。空气潮湿,夜晚钻进被窝,也是潮叽叽黏乎乎的。兵们多是北方人,很不习惯,病号渐渐地多了起来。张金树在这段日子里却显得十分活跃。先是新闻报道出了成绩,一个月前他将三篇稿子复写了四十多份,铺天盖地地撒了出去,几乎覆盖了全国主要的城市,虽然没有如数见报,但是当地的省报和军区小报还是上了两篇,恰好一篇的主要内容是写黄科长的,标题改了,内容也删了不少,但是主要的过程说清楚了。黄可品比较满意,指挥组里其他干部也对张金树刮目相看,战士们原先在喊张记者的时候还多少带有一星半点戏谑的味道,现在则不然,现在再喊他张记者的时候就觉得他还真的像个记者。黄可品对安子蓼和马参谋说,看人呐,还真是不可貌相,什么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也都有自己的短处,关键就要看当领导怎么使用怎么引导了。引导得不好,这个人就是稀泥一摊,引导得好扬长避短,这个人可能就要发挥大作用。安子蓼和马参谋都没有表示异议。黄科长的话一点儿也没有说错。人在这个社会里活来活去活个什么劲?活的就是个人际关系,当领导的当来当去当个什么劲?玩的也就是个人际关系问题。战争环境里更是这样,从很大程度上讲,战争艺术实际上就是个人际关系的艺术。研究人利用人指挥人消灭人,战争的结局就是使有些人从此不再是人而有的人成了人上人。黄科长显然是很懂人尽其才的。砖块瓦片都能撑得起桌腿,是个人当然就有作为一个人的理由。这时候形势起了变化,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紧张了,房子也多了,指挥组就分开来住,黄科长、安子蓼和马参谋都是单独住一间,张金树也享受了这个待遇。因为大家都在楼上,楼下住着一个班,安全倒也不是个问题。安子蓼对张金树始终不予过分苛求,相反还很宽容。有时候觉得他很可气,有时候又觉得他的身上毕竟还是有优点的。特别是那次山道遇险,张金树在要命的关头居然没有不顾一切地跳下来,从而使安子蓼有机会实施指挥,全车人得以化险为夷,令安子蓼无比感动。事后想想简直后怕,按照安子蓼最初对张金树的认识,在那样的生死关头,不顾他人的死活,先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紧,一跳了之的事情,张金树是极有可能做得出来的,而他居然没有那样做。尽管他没有起到力挽狂澜的作用,但是他没有危害别人,这就可以看成是他对这个社会的极大的贡献。还能要求他怎么样呢?只有马参谋对张金树还是那么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不怎么搭理他,但也不像先前那样动辄训斥了。有一次马参谋对安子蓼说:我过去把报纸看得很神秘,觉得能写东西在报纸上发表的人都很了不起,现在看来不过如此嘛。张金树那个水平,连句子都理不利索,居然也能见报。安子蓼说:新闻报道嘛,把事情写清楚就行了,倒是不需要多少才气。但是我跟你讲,张金树还是很善于抓问题的。马参谋说,这小子还不能轻看,把领导的脉搏摸得还挺准。我说个话放在这里,不信你看,咱们这次轮战结束的时候,没准这小子的结局最好。安子蓼说,这段日子,张金树还是很有进步的。张金树也很清楚自己在指挥组里的地位起了微妙的变化,他把这种变化看成是斗争取得了初步的胜利。当然这个胜利与他的计划还差很远。一个月前的山道脱险在张金树的心里留下了难以言表的痕迹。当险情最初出现的时候,那一刹那间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几乎眩晕过去,浑身的肌肉和神经都麻木得不听指挥了,他本能地想跳下车去夺路而逃,可是他连跳下去的勇气和力量都没有了。哦,那真是前所未有的恐怖,是他第一次真实地面临死亡。只要有人轻轻一动,只要那辆挂在悬崖边上的破车轻轻一斜,那么,一切都将结束,幸福,痛苦,追求,屈辱,还有朝思暮想的爱情和未来……直到安子蓼吼了一声不许乱动,他才清醒一点,意识到同样处在生死边缘的并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几个战士,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尤其是还有一个自命不凡的安子蓼,这使他稍微感到安慰了一些,也凭空觉得安全了一些。安子蓼后来对他说的那些话他听见了,又像是没有完全听明白,但是他完全按照安子蓼的话去做了,这也是出于一种本能。如果你自己无法解救你的命运,那就把你的命运交给别人好了。尽管他在心里曾经不止一次地骂过安子蓼不是个好东西,而在生死攸关之际,他却宁愿把自己交给安子蓼而不是交给自己。后来他果然没有死掉,全车的人都没有死掉。回来的时候车子里没有人说话,但是他知道每个人的心里都在庆幸都在祈祷都在感激都在敬佩。安子蓼稳稳地开着车,他坐在后面清晰地看见了安子蓼无动于衷的后脑勺,看见了几分钟前安子蓼毅然把握众人命运的军官的风范依然闪烁,看见了那双临危不惧的男人的眼睛。那当口宋晓玫就坐在安子蓼的旁边,张金树注意到了她不时扭过头去看安子蓼,他看不见她的眼睛,但是不用看他也知道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蕴含着的是怎样的色彩。他清晰地听见在安子蓼坐上驾驶座的时候这个小妞发出的那一声美妙的赞叹:“到底还是当官的啊!”

这句话说得那样轻柔,那样深情,可它却像一把锋利的钢刀,在张金树的心里划出了刻骨铭心的疼痛。这句话连同黄可品的那句“志愿兵也是个兵”一起,深深地并将长久地埋在他的生命深处。他无比痛苦地想,在那样的时候,能够那样做的为什么偏偏不是他而是安子蓼?他为什么就不能像安子蓼那样镇定自如挺身而出呢?他甚至想,这也许是苍天故意安排的一个有惊无险的故事,是故意给安子蓼制造的一个绝好的表演机会。他想如果再有这样的机会,他……可是他马上就怀疑起来了,如果真的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就能够成为安子蓼了吗?啊,不,他宁肯不当安子蓼,也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了,他做不到,他负不了那个责任,别说去解救别人,首先他能不能解救自己,他的心里都压根儿没有底。他想人和人是不同的,他知道自己的弱势,也就能够充分地运用自己的强项。有些人天生就是中流砥柱,就像是乱世英雄,有些人天生是另外一种英雄。他张金树在那样的场合是软了一点,而在另外的领域里则又可以大显英雄本色。他是一个记者啊。尽管眼前还是一个业余的。现在,张金树差不多已经真的把自己看成是一个记者了。他的新闻视野涉猎的范围已经不限于黄河支队的这点事迹了。他已经到前指去了几趟,同宣传处的笔杆子们接上了头。整个战区的战况他比老黄老马老安要清楚得多,连前指的首长都同他合了影,一个桌子上吃过饭。一个月来,他夜以继日地又写了二十多篇报道,由于黄科长的重视,他可以任意抽调各个连队的文书来帮他抄写复写,他拉开架势要大干一场了,他要在这个属于他的领域里打一个漂亮的战役。九对峙的日子平庸而且漫长。国庆节前黄可品到前指开会,得知友军一个集团军最近换防。这一阶段所有的侦察分队都必须做好准备,密切监视对方动向。但还是规定了一条,没有前指的统一部署,任何部队不得擅自行动。黄科长沮丧地说,这回看来真没戏了,友军一换防,我们也就快了,看来这次到边疆来,只能算个练兵了。安子蓼说:不过,毕竟环境不一样,咱们还是对峙嘛。对峙其实就是战争,是战争的另一种表现方式。虽然不是面对面,但是由于我们在这里,才牵制了他的兵力,形成势均力敌的态势,就是不打,也是暗中较劲。倘若没有咱们在这里防守,别处的战斗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黄可品瞪着眼睛看着安子蓼,说:好,到底是政工干部,看问题有高度。我看小张可以做一篇文章,就叫《对峙是战争的另一种方式》,把咱们这个地方的艰苦和部队的事迹写透,我们在这种战争里也是大有作为的。马参谋和安子蓼相视一笑,都没有表示意见。不让前出,黄科长便让各连组织一些野外生存训练。这天马参谋来了兴趣,跟黄科长说,不让打人咱们打猎去行不行?马参谋是老参谋了,既然说了,黄科长也不好驳面子,想了想说,可以带微声枪去。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都是老同志了,安全我是放心的,可你们得注意不要打国家保护动物。从团里抽来的干部都跟随连队训练去了,马参谋便拖上了安子蓼上了后山。打了一个晌午,只打到几只斑鸠,而且四只有三只是马参谋打的。马参谋数落安子蓼的枪法臭,安子蓼说,那没有办法,你跟我比打炮试试。人都有强项弱项嘛。两个人猴着腰,沿后山鬼鬼祟祟地搜索了一阵,终于又发现了一只很漂亮的大鸟,就落在安子蓼前方二十公尺处,马参谋在一边轻轻地喊,说再臭的枪法这个目标也不该放过,这回打不中,你就没有资格前出了。安子蓼瞄了一阵子,见那只鸟毫无警觉,再加上漂亮得可爱,终于没有开枪。马参谋说,啊,看不出来啊,你老弟一向以铁血军人面貌出现,原来却是菩萨心肠。安子蓼说,我怀疑那是只孔雀。孔雀是不能打的,那么鲜艳的羽毛,你就忍心屠血?马参谋收起枪,笑笑说,那就算了吧,我们都当一回保护生态平衡的好人。回去的路上,正走着,马参谋突然停住了脚步,示意安子蓼不要乱动,然后探出脑袋向林子里聆听,听了一阵,一招手,带着安子蓼猫起腰杆向前运动。后来安子蓼就看见了,在林子深处的平坝上,站着一个人,高大魁梧,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在胸前比画。再举起望远镜细看,就看出眉目来了,原来是张金树。两个人屏声敛气,一阵慷慨激昂的话语便断断续续传了过来——同志们,什么是正确的人生观……我们是人民的军队,我军的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朱二湖同志在训练中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我们就是要大力提倡奉献精神,我们当兵是尽义务来的,不是……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祖国的利益高于一切……安子蓼稀里糊涂地问,这小子神神道道的,他在干什么?马参谋诡秘一笑说:连这个都不知道?亏你还是个政工干部。我告诉你,这小子在练习当指导员呢。安子蓼恍然大悟,也笑了,说:这个老张,尽出洋相。马参谋一本正经地说:哎,你可别这么说,没准不久的将来,这小子就是个指导员,你可别小看了他。又说,安干事,咱们吓唬他一下怎么样?你把手枪掏出来放两枪,我来咋呼有情况,看看这小子是个什么表现。安子蓼说,别了,别把他吓出毛病了。马参谋说,枪声一响,这小子跑都跑不动,他腿不打软你扇我耳光子。安子蓼说,咱们走吧,别让他看见我们,大家都不好意思。马参谋说:咱俩不吓他,可以逗逗他,突然跑过去向他报告,一排二排集合完毕,请指导员指示。看他会不会喊稍息口令。安子蓼说:老马看来确实要给你丰富文化生活了,今天组织一场篮球赛怎么样?你这么大个干部,捉弄人家一个志愿兵干什么?马参谋咽了一口唾沫说,好吧,算㞗了。然后两人悄悄地离开张金树的见习场地外围,接着往回走。马参谋说,这个志愿兵可不是一般的志愿兵,这是我见过的最让我不喜欢的志愿兵,当然了,恐怕也是能量最大的志愿兵。这小子钻劲大,不是一般武器。你给他一个梯子,他敢往天上爬你信不信?但凡一无技术,又能从战士中转成志愿兵的,都是人精子。要是能从志愿兵再提成干部的,那就更是精中之精了。这小子一旦提成干部,用不了几年就能跟你我平起平坐了,甚至有可能比你我上得快。安子蓼笑笑说,老马你说得也太玄乎了,他就那么有能耐?有能耐他早都提起来了。他比我晚两年当兵,我已经是副营了,他才刚刚转了志愿兵,不客气地说,差距很大嘛。马参谋说,这就是机遇了。你比他有能力这是事实,可是你要不是上了那个学,他要不是个初中毕业,把你们放在同一起跑线上,现在谁领导谁还很难说呢。而且我跟你说,正是因为一直不得志,一旦他得了志,他会比你更加珍惜下面那两个口袋,也会比你更有热情更有后劲往上蹿。比揣摩领导意图你比得过他吗?比忍辱负重逆来顺受你比得过他吗?甚至比吃苦耐劳你也比不过他。安子蓼说,既然这些都比不过他,那他进步快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人往高处走嘛。十直到秋天过去了,黄河支队才有了两次比较大一点的行动,一次是根据前指部署,配合东边野战军的一个团攻打次品山,因为黄河支队所在的位置呈封闭状,从左翼出兵可以达成出其不意的效果,前指为了确保东线的安全,这才不顾打破对峙的格局,破例地动用了黄河支队。按照作战会议分工,马参谋和安子蓼作为军政负责人带领两个连沿松岭和阜蒿山之间秘密潜进,穿插至对方黄嘛窟基地潜伏起来,待进攻战斗发起后,阻敌援兵。黄科长率领一个连前出守点,防御对方乘虚进犯勐勒山。是役打得很漂亮也很艰巨,一团来的彭参谋负了伤,安子蓼在战斗最后阶段带领一个排抢占登同高地时,遭到对方山洞火力点的突然袭击,康尔斯和另外一名士兵阵亡,安子蓼左腕粉碎性骨折。安子蓼在新界医院里住了二十六天,伤口痊愈再回到黄河支队时,没想到会有一场风波正在等着他。可以称得上是心腹球迷的赵班长有一次神秘地问安子蓼:秘书长,你跟宋晓玫是怎么回事?安子蓼吃了一惊,连连反问什么怎么回事?哪回事也没有。赵班长还挺仗义,坦率地说:你别装糊涂,你的那点破事黄河支队至少有一半人知道。你要是不能带她走,就跟人家讲到明处,不要让人家痴情瞎等了嘛,那是个挺好的女孩子。安子蓼顿时紧张了,说:你胡说什么,我跟她连说话都没超过十句,能有什么破事?本秘书长是黄河支队堂堂正正的政工干事,是教育人的人,怎么能做什么有损军民关系的事呢?谁造我的谣,我可饶不了他。赵班长见安子蓼不像是在装蒜,便将近来分队里的有关安子蓼和宋晓玫的传说一五一十抖落出来。说是安子蓼跟宋晓玫谈上了恋爱,宋晓玫到医院看望安子蓼的时候,两个人就把关系定下来了,可是安子蓼出院之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变卦了,搞得宋晓玫在众姐妹面前抬不起头来。安子蓼怔怔地听完,不禁长叹一声,连喊冤枉。后来马参谋也问起了这件事,安子蓼才意识到谣传确实不是空穴来风,都传得这样邪乎了,自己还竟然完全蒙在鼓里。然后就把自己认识宋晓玫的过程全盘托出,无非就是说过几句话,一道坐过一辆车,一起遇险又脱险,后来住院期间金东乡几个姑娘去看望,她也去了。一切都是正常交往,自己根本就没有往别处想。马参谋问:你们之间有没有说过什么,或者有书信来往?安子蓼肯定地说:没有,绝对没有。马参谋又问:有过物质交往没有?安子蓼挠挠头皮说:噢,我想起来了,她到那天临走的时候是悄悄地往我枕头下面塞了一条绣花手帕,一般礼物嘛,大家看伤员都送了小礼物了。马参谋说,再想想,你给过她什么东西?安子蓼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老彭去看我的时候,我托他捎了一盘录音带,是……陈琳唱的。马参谋连连击掌说明白了明白了,这不得了?什么手帕?那东西在这里叫香巾,是女孩子的定情信物。你接受了人家的香巾,又回赠了礼物,人家能不往那上面想吗?安子蓼说:冤枉,我确实不知道这里的风俗。马参谋说,荒唐,你是政工干部,这里的社情民情最应该了解的就是你,你能不知道?再说,好几个姑娘都去探望了,你怎么没有给别人录音带?安子蓼讪讪地说:我也回赠她们其他礼物了嘛。马参谋说,你老弟别狡辩了,你多少是有点意思的。安子蓼急了,说:在那几个女孩子中,我是跟小宋熟悉一些,她喜欢听那首“在那遥远的小山村”……马参谋纠正道:那叫《妈妈的吻》。你还挺了解她的嘛。安子蓼说:可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我可以对天发誓。马参谋说:发誓没用,你老弟有麻烦了。你不懂女孩子的心,她是爱上你了。安子蓼愁眉苦脸地说:你看这事搞的,我可怎么办啊?马参谋说:咱们当男人的,什么事都可以做,但是女孩子的心是不能伤害的。安子蓼说,难就难在这里。我是有女朋友的人,那边感情很好,要不是到前线来的话,结婚证都领了,不可能再有什么三心二意的事情。我怎么跟宋晓玫解释呢?马参谋也觉得不好办,说: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种事情,别人是插不上手的。接下来安子蓼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他首先要做的就是要跟宋晓玫认真地谈一次,而且谈话内容还必须正确把握,否则就会适得其反越弄越糟。再一个就是要跟宋晓玫和她的女友们都成为好朋友,最好能营造这样的效果,让那些女孩子们都感觉到他安子蓼确实喜欢宋晓玫,但不是恋爱式的喜欢,而是朋友式的,这样对树立宋晓玫的形象和自尊有好处。当然这话还不能明着跟宋晓玫说。当天下午,安子蓼便到宋晓玫的门市部去了一趟。宋晓玫见到他,脸色顿时红了起来,不自然地打招呼说:这么大的官,还亲自来买东西啊?你不是有兵使唤吗?安子蓼笑了笑说:不买东西就不能来看看你啊?老朋友了嘛。宋晓玫眼睛一红,马上就有湿漉漉的东西涌上了眼眶:谁是你的老朋友?你哪里能看得起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啊?这时候已是快要下班的时候,太阳已经被大山挡在身后了。幸好门市部里没有别人。安子蓼说:小宋,咱们实话实说吧,我从前的确没有明白你的心,感谢你对我的……好感。可是你知道,我是这个方向的政工干部,我成天操心的就是怕士兵们在这里乱拉关系。我虽然是干部,可以谈恋爱,可是现在处于非常时期,又身在非常环境,我是不能带头违反规定的。也许你以后会发现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我们还是先当好朋友吧,以后的事情我们以后再说好吗?见宋晓玫沉默,安子蓼知道自己的话没有产生负面效果,接着说:既然是朋友,咱们就干脆正大光明地交往。我打听到了,星期三是你的生日,你们几个小姐妹要在一起聚会,我现在正式提出申请,希望得到参加的荣幸。宋晓玫轻轻一笑,说:好大的面子哟,恐怕承当不起。安子蓼不屈不挠地说:小宋你别拒绝,你请我去我得去,你不请我我还得去。宋晓玫不吭气了,既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按安子蓼的理解,这就算默许了。回去之后,安子蓼便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马参谋。老马是过来人,有一定的经验。但是这回却对安子蓼的计划产生了质疑,忧心忡忡地说:你这样搞有两个问题。一是怕小宋当真,而且在公开场合下这么做,分寸把握不好难以收场。第二个问题是,目前正在考察干部。咱们黄河支队也不是铁板一块,有人对你有意见,你和宋晓玫的事情本来就有人做文章,如果你继续并且公开搅乎进去,再给你造点谣言,弄到上面去,你就算能说得清楚,恐怕也把大事给耽误了。安子蓼闷着脑袋想了想,马参谋说得确实有道理。但是既然已经跟宋晓玫说了,就断无更改的可能。安子蓼说:老马你说的第一条,我想我会处理好的。宋晓玫其实是个很明事理的姑娘。有些事情,你越是含糊,人家越是纠缠不清,你越是躲闪,别人还越是来劲。我看不如公开相处,大大方方地来往,摆在桌面上,就是那么个程度,你敢明着来往,她反而没有兴趣了。至于你说的第二方面,个人的得失我相信组织,就算对我有影响,可是我不在乎,我不能因为担心自己立功升官就食言。我已经跟宋晓玫说了要去,就非去不可。马参谋不说话了,沉默了许久才说:那你就看着办吧。十一到了星期三,集镇上几个女孩子果然聚集在宋晓玫的宿舍里,热气腾腾地摆了一桌子。宋晓玫没有说安子蓼要来,她担心他万一又耍了滑头不来了,那就更没有面子了。安子蓼没有想到,对此事十分谨慎的马参谋竟然在晚饭前将皮鞋擦得锃亮,而且不知道从哪里拎出了一盒蛋糕。马参谋对安子蓼说,老弟你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你做得对。为了保障你的安全,老哥我今天豁出去了,给你保驾壮胆。如果出现流言蜚语,老哥我给你挡住。那一瞬间,安子蓼感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当安子蓼和马参谋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屋里的姑娘们像是吃了一惊,不认识似的看着这两个人,发出一片叹息般的嘘声。宋晓玫尽管心底早就在盼望这个场面,但是当安子蓼真的出现的时候,还是有点回不过神来,不知所措地揪着两只手,只是笑,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愉快的甜蜜的甚至是幸福的欢笑。安子蓼大步跨进木板小屋,将身后自采的一束红黄绚丽的山花亮出来,不由分说地插在桌子上的一只酱油瓶里。然后环顾众女孩,大声笑道:嗬,好漂亮的阵容,好丰盛的晚宴。我们这两个当兵的来,谁不欢迎,请举手。信用社的小罗说:驻军首长亲自光临,晓玫好大的面子。我们要妒忌了。安子蓼说:还有没有座位?没有我们就站着了,你们继续吃喝,我们继续站岗。宋晓玫的脸上鲜花盛开,从姑娘堆里挣脱出来,迎着安子蓼和马参谋,一连声地说:请嘛,到里面坐嘛。安子蓼伸手一让,老马大步上前,两人从容落座。小学老师秦小丽说:晓玫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开始。宋晓玫说:太谢谢了,太谢谢了。然后就说不出话了。见宋晓玫有些慌乱,秦小丽当仁不让地指挥姑娘们上菜的上菜,开酒的开酒,一时间叽叽喳喳忙成一团。一切就绪之后,秦小丽说:你们首长不来,我们嘻嘻哈哈。你们一来倒好,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女孩子真的被吓住了。谁来主持?小罗说:首长成天给当兵的训话,首长词多。今天就请部队首长主持怎么样?姑娘们一致拍手叫好。安子蓼说:老马你来?老马含笑不语。安子蓼照左脸轻轻拍了一掌说:那我今天就充当首长,过上一把首长瘾了。现在,我宣布——宋晓玫二十二大寿庆祝大会现在开始。下面由马参谋代表我们黄河支队的官兵致辞。马参谋说:那我就借花献佛了。今天我们一祝宋晓玫生日快乐,二向在座的姑娘们表示感谢。本部驻扎此地,多有骚扰。地方政府给了我们很大的支持,当然了,尤其是你们这些姑娘们,对于稳定军心起了很大作用。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从某种意义上讲,你们和我们一样都是来戍边的,你们是老边疆了,你们在这里点缀着,使这快地方多了许多色彩,许多温馨,许多人情味。为了表达我们的敬意,我大干一杯。小罗说:马参谋说话还真的暖人心,我们姐妹们在这里工作了这么几年,还没有人把我们的意义上升到这样的高度。谢谢亲人解放军,我们集体干一杯。然后话题就热烈起来,拘束在不知不觉中淡化,彼此很快地融为一体,把一顿打平伙性质的聚会渲染得气氛空前浓烈。录音机嘶嘶哑哑地播放着流行歌曲,外面的风声雨声全都飘向了远处。宋晓玫渐渐放松了约束,感受到了一种真实的欢乐。情感上的障碍在欢乐的交谈和碰杯中隐身而去,屋子里弥漫的是痛快的话语和美妙的交流。这些孤身在外的女孩子平时都很寂寞,再加上生活在少数民族地区,性格里也沾染了不少奔放的野味。两瓶葡萄酒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中途有人提议唱歌,秦小丽唱了一首《妈妈的吻》,声情并茂,博得一片掌声。安子蓼献了一曲《我们走在大路上》,马参谋和粮站的一位姑娘合唱了《刘三姐》片段,小罗和另外几个姑娘也都献出了各自的拿手好戏,使聚会始终洋溢在热烈的气氛里。最后是安子蓼和宋晓玫对唱民歌《这山开花那山红》。安子蓼的嗓门浑厚圆润,粗犷中显示了嘹亮的穿透力,宋晓玫乐感不错,表现了良好的艺术素养,词正腔圆,清纯柔和,细腻当中飘散着淡淡的甜美,二人似乎都曾经有过一定的音乐修养,配合得十分默契,彼此弥补得浑然一体珠联璧合,将晚会推向了高潮。唱了一支,众人起哄,让再唱一支。安宋二人也是意犹未尽,对视一眼,会心一笑,又对唱了一曲《红山茶》,更是十分地投入,情真意切,韵味盎然。马参谋起身离座,从酱油瓶上抽出鲜花,在姑娘们的欢笑声和掌声中献给了宋晓玫。宋晓玫口里唱着,又转身将花举在安子蓼的面前。安子蓼满面春风,在接花的一瞬间,伸出手来,搭在宋晓玫的肩膀上,很自然地揽过她的肩膀,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碰了一下。这个动作做得有些出人意料,但又是十分自然贴切,恰到好处,顿时又迎来了一阵热烈的欢呼。安子蓼说,边疆的女孩子是最善良的,放肆地说一句,倘若不是因为有了女朋友,我真想从边疆骗一个姑娘回去。秦小雨说:要骗,恐怕也是晓玫吧。安子蓼开玩笑说,其实我第一个要骗的恐怕还是小秦老师。众人大笑。晚会历时两个多钟头,直到九点多钟才结束。姑娘们的兴致仍然很高,分手时说,你们当官的可不能重一个轻一个,我们要是还有生日聚会,你们二位要是不赏光,我们可就要造你们的谣了。马、安二人连连应诺,说姑娘们不嫌弃咱当兵的没有文化,你不请咱们也去,没准下回再多带几个能饮善侃能歌善舞的弟兄呢。姑娘们说一言为定。宋晓玫一直把马、安二人送到供销社大门外。马参谋找了个借口先走一步,剩下安子蓼和宋晓玫两人,就突然显得有些窘迫。好在夜色正浓,遮掩了羞涩。宋晓玫说,谢谢你啊安干事,只当你是个只会带兵训人的官儿,没想到你还是个很讲情义的人。安子蓼说:晓玫你别这么说,其实我觉得你真是个好姑娘,我得感谢你对我的一份情意,可是你知道……有些事情我只能这样……宋晓玫打断了安子蓼的话,但是却握住了他的手,声音很低却很诚恳地说,别说了,我明白了,我们就做好朋友吧。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其实这样可能更好。安子蓼的心里突然一热,明白自己要解决的问题都解决了,反而心里有点欠欠的,觉得很对不起眼前这个漂亮的小姑娘,真想放开了再跟她多说点什么,可是转个念头,把热辣辣的话头又咽下去了,调整了一下情绪,恢复了常态,然后握了握宋晓玫的手说:晓玫,谢谢你理解我。我会永远记住这次美好的聚会的。十二是初冬了。但是南方的冬天却与春夏没有明显的区别。凹凸山区依旧葱茏蓬勃,山坡被大面积厚厚的绿色植被所覆盖,沉浸在明媚的阳光里。师里来了几封信,一封是慰问信,无非是辛苦光荣鞭策鼓励之类。另一封是以师政治部的名义给黄河支队指挥组的。第一层意思,首先谈了干部问题,家里首长对前出的干部都很了解,暗示一个意思,该怎么用组织上都会考虑的,但要等回去之后才能解决,要大家坚持最后的胜利。第二层意思,根据前指的统一计划,要在前面提几个战士起来,保留一批战斗骨干。方案由黄河支队临时党委拿,要多听听一线干部的意见。把工作尽量做得科学一点,合理一点。第三层意思,家里首长也摸清了前指的底细,大动作估计不会有了,但是锻炼部队的机会还有,特别要注意,尤其是到了后期,什么评功评奖啊,职务待遇啊,恐怕问题都会抬头。同志们要看见任务仍然还很重,要善始善终。还有一封信是政治部姚主任亲自写给安子蓼的,属于个人信件,就没有传达了。这段时间,张金树的新闻报道工作突飞猛进,本部没什么好写的了,其他部队的也写,而且收获颇丰,以至于前指一位政工首长亲自给黄科长打电话,表扬张金树。表扬多了,张金树反而十分注意谦虚了,而且求战情绪也异乎寻常地高涨起来,几次在黄科长的面前慷慨激昂地表示,如果再有出境任务,他务必要亲临一线挖掘素材。现在,张金树已不是刚到黄河支队时候的张金树了,在指挥组里的地位明显提高。在团结方面也有了很大的改观,不仅不像过去那样老是强调自己的特殊使命,而且十分注意摆正自己的位置,主动站岗,主动帮干部们做一些勤务,有一次甚至还把马参谋和安子蓼的脏衣服洗了。一个晚饭之后,安子蓼正在踌躇着是否找一个干部到山根溜达一圈,张金树从后面撵了上来,说安干事要不要去散散步?我给你当警卫员吧。安子蓼看了看张金树的红脸盘子,笑笑说:你这么大腹便便的,像警卫员吗?跟你在一起,我倒像个卫士。张金树说,我吃亏就吃亏在一身膘上,不是首长倒像个首长,不过也好,真有特工来了,我是第一目标,安干事你就相对安全了。安子蓼笑而不语。然后就散步。张金树说:说真的,这些天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向安干事汇报汇报思想了。这次到前线来,感触很深。刚来的时候很不合群,老是怕别人看不起,所以就老是跟大家斗气。安干事我看出来了,你也看不起我,是真的。我这个人就是有许多让人看不起的地方。我这个人啦,怎么说呢?农民家庭出身,没见过世面,小农思想严重,虚荣心强,嫉妒心重,可是自己又立不起来。那次遇险,我一方面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一方面又对自己恨得要死。在那样的关键时刻,我为什么就做不到你那样呢?再给一次机会,我可能还是做不到。人与人就是不一样,有些人就是洒脱,有些人就是卑琐,这不像个缺点错误,说改就能改的。俗话说人比人气死人,我气的不是人家比我混得好,我气得是自己没有人家站得高。安干事我说这话你不会认为我虚伪吧?安子蓼停住脚步,怔怔地看着张金树,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他没有想到张金树今晚主动陪他散步,会说出这些话来,会把自己解剖到这个程度。这是什么意思?安子蓼说:老张你也不要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你这样一说,我倒觉得有点惭愧,其实我们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不管怎么说,我们这些当干部的,对你这样的老兵,还是应该多一些宽容,尤其是我本人,对你照顾是不够的。张金树说:有一件事情不知道安干事是否了解了,就是关于你和宋晓玫的谣言。安子蓼愣了一下,侧过脸来,问道:这件事情与你有关吗?张金树没有正面回答,低沉地说:说真的,我是认为你们关系不同寻常,那次遇险之后,我就一直在暗中观察,一方面我嫉妒得要死,一方面我又巴不得你们弄出点事情来。我那时候有个险恶用心,就是希望你倒霉,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我就是想看见你们这些当官的倒霉。你要是臭了,我就是香不起来,也出了一口气。实话不瞒你,我还写了一封匿名信,编造了你和宋晓玫的故事。我知道你对我的文字功夫不屑一顾,可是我那封信绝对是一颗重磅炸弹,没有文采,但有新闻价值,而且所举事例还不完全是捕风捉影。只要捅到上面,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立功晋升恐怕都要受影响。安子蓼懵了,尽管心中无愧,但还是由不得不紧张,竭力稳住情绪问道:你这封信交给谁了?张金树说:安干事你还记得上次我跟黄科长请假吗?马参谋讥笑我又到县城去招摇撞骗,可实际上我是去追冯大爹去了。信写好之后我不敢马上送到邮电所,我怕你的球迷小弟兄发现了蛛丝马迹。我知道冯大爹第二天要来挑邮件,便在头天夜里把信塞到邮筒。那一夜我几乎通宵没睡,一会儿设想你倒霉的样子,心里便高兴;一会儿又担心这个不光彩的手脚败露了,又胆战心惊的,那样我就彻底臭了。后来我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一个人做事都是要有目的的,我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安干事虽然看不起我,可是他并没有伤害我,还保护过我。那次遇险,如果不是安干事,我们那一车人能不能活到今天都很难说。说到底安干事不是我的敌人,我何必要去对他下这个手呢?我这样做还怨别人看不起吗?大约就是人们说的良心发现吧,后半夜我痛苦极了,越想越恨自己。那时候我才算真正明白了,别人为什么看不起我,我才知道了怎样才能让别人看得起。安干事你看看我的头,顶子上这一块头发稀了吧?就是那一夜落的。第二天早晨一大早我就起来了,想赶在冯大爹之前把信取出来,可是到邮电所的时候已经封包了,当时几个连队的文书都在里面,我想再拆开包已经是没有可能了,就溜在路口等冯大爹。可是等到了冯大爹,他也没权拆包,那是上了铅锁的。后来我就跑回来请假,你当时没理睬,马参谋讽刺我又要穿着干部服到县城风光,可我已经顾不上了,我差不多都想跪下去给黄科长磕头了,我撒谎说我接到了家里的信,老母亲报病危了,我是到县城打长途电话,黄科长才同意我去的。我坐的是二连买菜的车子,一路上都在寻找冯大爹,后来在月亮湾路口上我又说拉肚子,一下车我就藏起来了,他们怎么喊我我也不理,一直等到冯大爹从小路插上来,我把他请到车上,跟到县城,到县邮局又撒谎说是一份重要新闻稿出现了严重失实,硬是从检信科里把这封信取了回来。你看,就是这封。安子蓼在这一瞬间无比震惊,他没想到在事关他本人的名誉问题上还有过如此激烈的搏斗,没想到在这个他一向看不起的胖子的身上还有过如此惊心动魄的灵魂碰撞。他注视着张金树的眼睛,那双眼睛在此时真诚地潮湿着,像是一汪深潭,幽深清澈。他看见两行透明的泪流沿着那副宽大的红脸盘子往下潸潸滚动,书写着一个下层人物本质的善良。安子蓼伸出手,接过了那封信。信很厚,沉甸甸的,想必是耗费了不少心血,集中了不少智慧。这封信即使真的寄到了某位能够决定他命运的人物的手里,也未必就会对他造成什么后果。但是这封信没有寄出去,就意味着一个人人格的升华。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在身后向他瞄准,他是浑然无觉的。那射手不是个神枪手,不一定能要了他的命,甚至不一定能击伤他。可是,射手扣动扳机的手指在最后的关头松开了。冷枪没有出现,既无险也无惊。现在,这个射手就拎着那柄长枪站在他的面前,满面热泪,告诉他就是他曾经向他瞄准,就是他曾经在背后差点向他发射冷枪。可他最终没有发射,那么,你是该痛恨他还是该感谢他?此时正是冬暮时分,一向被雾霭笼罩的边境山林出现了难得的好天气,太阳正在缓缓下沉,火烧云在远处的山巅和近处的林梢间涌动,山根下一条小河流金溢彩。安子蓼终于使自己平静下来了,一把一把地撕着那封信,撕得很碎。撕完了,走到河边,扬手把一片雪花撒进河水,再走到张金树的面前,平静地看着他说:老张,谢谢你,既然没有发生,我们就把它忘记吧。十三春节过后,前指总算给了黄河支队一个出击的机会。尽管要求的规模很小,将要达到的目的不大,但在和平风声已经很紧的情况下,好歹还能出击一次,当然是来之不易的。这次任务是破袭对方的1056高地哨所。作战代号是N-078行动。作战会议结束之后,黄可品单独找张金树谈了一次,说:小张啊,这段时间你确实进步不小,报道成绩很大。这次出去,估计是我们黄河支队最后一次行动了。从任务上看,不是大行动,基本上是象征性的。我的意思是你也参加,这对你有好处。张金树立即来了个立正,把上体挺得笔直,庄严地说:科长,我坚决服从命令。黄科长又说:当然,怎么个参加法,这里面有个讲究。突击队的人员要求精干,你不合适。我带二连搞通道保障,实施抵近指挥。安干事还是开设炮兵观察所,任务很重要,但你在那里施展不开,去了等于没去。马参谋的基本指挥所在1082高地,可以掌握全局情况,如果是为了完成写报道的任务,你是应该在基本指挥所的。但1082高地不会有直接的战斗任务,不利于你发扬战斗作风。你今晚考虑一下,看看去哪个方向合适,明天可以在会上请战。这一夜,张金树的脑细胞就异常活跃起来了。他明白黄科长的意思,战争快要结束了,这次黄河支队的行动说到底不过是一次向战区告别的仪式。按通常规律,作为****的黄科长应该在基本指挥所,而应该由作战参谋到实战场地指挥,但黄科长坚持前出,这里面是有学问的。突击队肯定是不会让他参加的,安子蓼的炮兵观察所分队他去了确实施展不开。那么,就只有两个方向供他选择了,一个是马参谋的基本指挥所,一个是黄可品的前进指挥所。张金树揣摩黄科长的意思,是想让他随前进指挥所行动。张金树反复比较了一下,在心里运算了一道算术题,他把去前进指挥所设置为甲,把留在基本指挥所设置为乙。选择甲的理由是:危险系数大,但是立功的可能性也大。这次行动显然是黄河支队最后一次行动,也是最大的有组织有计划的行动,可以看成是总结性行动,作为该支队一名重要成员,他应该抓住这个机会,直接参加战斗。从战士中直接提拔一批干部的消息已经确凿,但对象是以战斗骨干为主。他虽然在报道上有一定成绩,但是跟直接从战场上立过战功的战斗骨干相比,还是有劣势,这次如果到前进指挥所,遇上战斗情况,就有可能加分。选择乙的理由是:立功机会相对少一些,但是相对轻松。往基本指挥所一蹲,他基本上就没有多少事情可做,但有可能以最快的速度发布战斗消息,这也是战斗的组成部分。但是,如果选择了甲,一个天大的问题不能不考虑——虽然自己也有一腔战斗热血,但操枪弄炮毕竟不是自己的强项,对方的特工队还是很厉害的,无孔不入,如果选择了甲去了前面,万一遇到情况,别人能打能撤,他进退都力不从心。再换个角度,如果选择了乙,前进指挥所有了情况,就会涌现出一批英雄模范,自己蹲在基本指挥所里,就可能把一个战斗骨干的名分白白丢掉,不仅不能加分,还有可能让黄可品再次小看自己。到底是甲还是乙?这一夜张金树想得好苦,一会儿是甲占了上风,一会儿是乙占了上风。就这么翻来倒去,折腾得脑袋都大了。天快亮的时候,张金树自己对自己发了一通火——妈那个蛋,有什么好想的,难怪老马老黄老安他们看不起,就你想得多,瞻前顾后患得患失,都是吃粮扛枪的,站起来倒下去胯裆下面都是一根枪,谁也不比谁多长两个物件。你们不怕,我张金树更不怕,你们死㞗了是个营级团级干部,张金树死㞗了才是个兵。张金树祖祖辈辈都是种田的,老子死㞗了这个世界上无非就是少了一个种田匠。张金树怕什么?张金树不仅要到前面去,还要参加突击队。真打起来了,姓张的也是泰山顶上一青松,张金树就是牺牲了,子弹也肯定是从前胸钻进去了,你们能不能做得到还不一定。人生难得一回搏,平时摆啥**威风都没用,这一回咱们就比试比试,我老张要是牺牲在战场上,你们就知道老张的分量了,你们三五个人都抬不动。姓张的这回要豁出去做人了,姓张的以实际行动让你们看看究竟谁是好汉谁是孬种。天快亮的时候,张金树终于睡着了,嘴角严肃地抿着,睡得十分庄重。冥冥中他进入到一个神奇的境界,他看见了一片碧绿的山峦,蓝蓝的天上开放着一轮纯洁的太阳,远处秀丽的山峰笼罩在柔软如丝的阳光里,一簇一簇地跳跃着不知名的花丛。天上云卷云舒,南方的布谷鸟在欢快地鸣唱。一个名叫张金树的军官(而且是高级军官)挺着高大巍峨的身躯,手举望远镜立在山顶,眺望视野里的山川、森林、河流……雨后的氤氲从山根下面缓缓升起,山坡上滚动着雨珠的绿丛溅射出巨大的虹环,笼罩着他高大魁梧的身躯。他的身边依次站着黄可品、安子蓼、马参谋……还有那个山花一样鲜艳的女孩,她是谁呢?那件浅绿底缀碎星短袖衬衣在春风中轻飘曼舞,那亮晶晶水灵灵的眸子在深情地注视着他。哦,那不正是宋晓玫么?他向她笑了笑,回首向安子蓼下达了第一道命令:炮火准备!安子蓼立正回答:是!他又向黄可品下达第二道命令:前进指挥所展开作业!黄可品立正回答:是!他又向马参谋下达了第三道命令:突击队投入战斗!马参谋立正回答:是!他觉得意犹未尽,背起手挺起胸膛,又威严地训了姓马的一句:要是临阵脱逃,我毙了你!马参谋再次立正回答:是!……大地在瞬间沸腾了,白云翻卷,火光交织,整个战场在他的意志的驱使下震颤不已。突然一发炮弹在前方落下,他大吼一声,纵身扑向那件浅绿底缀碎星短袖衬衣,美丽的姑娘从血泊中冉冉升起,捧起了他沾着血迹的脸庞……张金树从幸福中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出现在窗口。十四按照作战计划,安子蓼带领一支小分队提前三天进入1027高地,开设炮兵观察所,协调友军一个炮兵营的行动。第三天清晨,电台里传来了黄科长发来的信号,安子蓼指示报务员回答,观察所已经开设就绪。不久便传来了前出分队报告本部和目标位置的密码。安子蓼命令步兵连刘排长组织严密警戒,电台台长全时开机,注意接收我方信号,捕捉对方的踪迹。战争的氛围迅速在山头上弥漫开来。当所有的目标坐标全部确定并且换算成射击诸元之后,安子蓼剩下的工作便是耐心地等待了。作为一个受过系统训练的前炮兵指挥员,他曾经数次参与过指挥连营群三级实弹射击,可以说这套活路是轻车熟路了,但此时感觉却大相径庭。透过四十倍大倍率望远镜,安子蓼的视野里最初出现的是一片苍茫的白云,白云的下面是浓郁的丛林,而在丛林的某个地方,正掩蔽着同样荷枪实弹的军官和士兵,那就是他所要关注的对象,正是有了他们的存在,才有了他安子蓼的存在,正是有了他们的智慧,才有了他安子蓼的谋略,正是有了他们的进攻和抵抗,才有了他安子蓼覆盖或摧毁的冲动。激情在一瞬间涌了过来,并且迅速地膨胀了年轻的思维。在另外一个方向上,张金树也在亢奋地激动着。此时的张金树委实渴望一场激烈的战斗,委实希望有个机会证实一下自己的军人品质,他甚至后悔,当初当他慷慨激昂向黄科长、安子蓼和马参谋提出要参加突击队的时候,遭到一致否决时,他为什么就不坚持一下呢?如果坚持了,那他就是直接的战斗者了,他会挺一柄***打他个回肠荡气,打他个大义凛然壮志凌云。战斗终于打响了。炮火准备之后,前出分队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了1056高地,几乎没有遇到大规模的抵抗,该高地就轻松易主。但是对方反应十分灵敏,一方面组织1056高地守军撤出战斗,一方面从者坪、高马等据点调集了三个营的兵力,对黄河支队前出分队进行包抄,并企图掐断该分队后路,一举歼灭。黄科长果断调整部署,在第二道防线上指挥通道保障分队呈钳形出击,与突击队交替掩护。安子蓼根据前出分队彭参谋提供的坐标,修正表尺方向,指挥配属炮兵一个连对包抄之敌实施拦阻射击,并向友军炮群通报诸元,请求延伸强大火力至者坪、高马据点,进行有力威慑,从而减轻前出分队正面压力。马参谋则按第二套方案率一个连并边防连一个排由月亮湾方向进入869高地接应。一切都结束了,黄河支队精心准备了一个多星期的行动,实施过程只用了四十多分钟。当各路人马纷纷报告安全撤出战斗之后,张金树突然产生了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战斗发起突然,攻势凌厉,虽然对方迅速调集了兵力,但我方预案周密,准备充分,所以进行得顺利,达到了预期目的。没有出现生死搏斗的场面,也没有张金树预想的那种大悲大壮大惊大险的经历。在庆幸和欢呼胜利的同时,张金树的心里竟然真实地遗憾起来——就这么就结束了?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干啊!在战斗发起的最初阶段,对方的炮火出现了,他甚至做好了准备,紧紧跟随黄科长,假如有一发炮弹在前方出现,他会毫不犹豫地扑向黄科长,保护一号指挥员的安全。他甚至一直在冥冥中渴望会出现一颗炮弹,那他就将义无反顾地扑上去,他要让这个地方所有的看不起他的人都睁大眼珠子看看,我老张不是稀泥,不是,绝对不是,我跟你们一样高大,甚至比你们所有的人都更够种。可是,没有这个机会了,没有出现那颗盼望中的炮弹,他最终没有实现自己的宏伟抱负。回撤的时候,黄科长和连队干部谈笑风生。黄科长说:好啊,虽然不是个大的行动,可总算是个远距离出击了,这是我们侦察兵干的活。要不是这一下子,还真不好办。没有什么战果,过凯旋门的时候敢接人家的鲜花吗?回去了在师首长面前怎么说?当地政府群众来慰问跟人家说什么?一连连长说:从这次行动看出来了,兵是能打仗的。组织得也好,简直是滴水不漏。黄科长很得意,走起路来也是脚下生风,愉快地说:那当然了,过去老让我们小打小闹,把我们憋了这么长时间,我们是一年磨一剑,当然是快刀斩乱麻了。黄科长这回可算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眼下他已经顾不上张金树了,他被自己指挥艺术的杰作激动了,深深地沉浸在胜利之后的巨大快感当中。就在这时候,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先是一个兵腿贱,正走之间,飞起一脚将路上的一个空罐头盒踢出几米开外,接着,黄可品便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卧倒!还没有等他回过神来,一个庞然大物便从天而降,泰山压顶般地砸在他身上,他毫无反抗地便被死死地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直到十几秒钟过去之后,黄科长才清醒过来,疑疑惑惑地扭了一下身体,抬起头来,看见一连连长和战士们都在傻傻地看着他。兵们这回倒是没有嬉笑,但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观赏着眼前这奇怪的一幕。黄科长翻过身来,掀掉背上的庞然大物,这才看清楚,原来是张金树。张金树也正坐在地上,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黄科长一蹶子蹦了起来,两只手一左一右拍打着屁股,恼火而又无奈地说:小张你是怎么搞的嘛?神神道道的,出这个洋相。张金树哭丧着脸,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讷讷地说:科长,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我刚才确实……确实听见了……黄科长哭笑不得,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个人啦,你是太紧张了。张金树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红脸盘子变得发白,委屈地说:科长,我不是太紧张了,我确实是……我真的听见了……炮声。我可以对天发誓。黄科长说,好了好了,这也不是个什么大事,你也不用委屈了。然后又训斥那个踢了罐头盒的兵:好好走你的路,乱踢什么踢?简直是得意忘形!那个兵知道闯了祸,又觉得这个祸闯得可笑,挨了一顿岂有此理的怒吼,便竭力严肃着脸,死死地憋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黄科长想了想又说:小张,你也不用委屈了。你这个洋相虽然吓了我一跳,倒也无伤大雅,还体现了一个战士在危难关头的英勇表现。你起来吧,咱们还要回去喝庆功酒呢。十五自从N-078行动之后,黄河支队就再也没有出击了,边境一步步出现了和平气象。这期间部队的主要任务是进行作风纪律整顿和评功评奖。在正式开会讨论之前,黄科长同安子蓼和马参谋通气,提议给安子蓼和马参谋各报一个二等功,安、马二人都说不合适,还是应该给前出分队干部报高一点,再说,就是把我们报高了,前指也不会批。我们有个三等功就对得起自己了。黄科长想了想说,也好,师机关来的同志都报三等功,我个人报个嘉奖。团里来的同志和连队干部,凡是参加突击队的,都报二等功。批不批是前指的事,但是我们要报。和平时期二等功都轰轰烈烈地上,我们毕竟是打仗的嘛,为什么不能报?议到战士立功的时候,黄科长说,这一年来,小张进步很大,上次行动,表现也不错。我看可以报个三等功。马参谋向安子蓼看了一眼,慢腾腾地说话了,说:要我说,张金树同志这一年来进步的确不小,一是在通讯报道工作方面做出了成绩,二是参战积极性也很高。更重要的是这个同志在做人方面成熟了。讲起来是应该侧重于战斗骨干,但在我们指挥组,张金树也是一个战斗骨干。我提议给张金树报二等功。也是黄科长的那句话,批不批是前指的事,我们可以报。安子蓼对马参谋的态度深感意外,奇怪地看了看马参谋,马参谋却一脸平静,显得很真实。黄科长说:老马的意见我看也有一定的道理,这些同志跟着我们也是不容易,我们确实应该为战士的切身利益考虑考虑。然后又问安子蓼:安干事,你是政工干部,对于组织工作熟悉,你觉得给小张报个二等功妥当不妥当?安子蓼思忖片刻说,对照立功条令,给张金树同志报三等功是合适的,报二等功偏高了,恐怕不会批。黄科长说,我们不妨报上去,批就批,不批就降一等,也不至于落空。安子蓼说:我们恐怕还要考虑到下面连队的情绪,给指挥组的战士报高了,会不会影响连队战士的情绪?黄科长笑了一下,说:这一点安干事倒不必担心,连队干部不少人都向我反映了,要给张金树请功。安子蓼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明白了,心里暗想,这个张金树啊,还真是滴水不漏啊。每个连队的事迹他都报道了,干部们的工作也都做得很到位,做到这一步,确实不简单。安子蓼终于没有再坚持意见,说:既然这样,那就在会上讨论吧,不过我们在整理事迹材料的时候一定要实事求是,坚决反对弄虚作假。黄科长说:那是当然。下来之后,安子蓼就评功评奖问题又跟马参谋单独交换意见。安子蓼说,老马你怎么搞的,好像有点不原则了嘛。马参谋说:你是说我对张金树的态度?我跟你讲,我现在……怎么说呢?其实我们过去对张金树都不太了解,了解了,其实这个同志还是有很多优点的。你说他能力不强吧,可他也不弱,他有他自己的特长。你说他人品不好吧,他也没有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情。就说在前线贡献吧,咱们这个方向没怎么打,除了突击队的那几个同志,还就数张金树做的事情多。安子蓼笑了笑问道:张金树是不是找你谈过?譬如说,承认自己的缺点,甚至承认过对你的怨恨?甚至坦白他曾经在背后做你的小动作?马参谋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的?安子蓼没有回答,仍然微笑,笑得意味深长。马参谋说:小张前天跟我聊了半夜。这个同志还是有诚实可爱的一面。一个当兵当了七八年的老兵,也确实不容易,你听他说说他的内心,还真让人挺感动的。安子蓼说:可是老马你要知道,从战士中选拔干部的工作就要开始了,如果张金树立了二等功,那就意味着他有绝对的竞争优势。马参谋说:那我就实话告诉你了,张金树是必然要提的。据我所知,前指已经有方案了,我们这个方向,每个连队两个指标,另外单独给指挥组一个指标,听说前指一位首长给老黄打了一个电话,指名要提张金树。你掰着指头算算,在指挥组的四个战士中,谁能跟张金树抗衡?就是让我来定,我也会把这个指标给张金树。当个基层干部,这小子不比你我差,没准咱们还不如他你相信不相信?安子蓼说:我相信。我没有理由不相信。十六不久就有命令下来,黄河支队顺利地完成了边境作战任务,按预订计划归建。与这个命令同时下达的,还有一份任职命令,黄河支队三个连队从战士中直接提拔了六名干部,支队指挥组报道员张金树被任命为副连职新闻干事。因为干部们的职务晋升要等到归建以后由原部队调整,所以黄科长和马参谋安子蓼等人还是原职不动。命令宣布之后的当天,回到金东乡,张金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脱下四个兜的干部服,换上了两个兜的战士服,带领指挥组的四个战士,把驻地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又把干部们的脏衣服集中起来,大洗一通。会后,安子蓼留在前指参加了一个会,回到指挥组的时候,看见张金树还在水池下面洗衣服,便走了过来,夸张起热情说,老张,祝贺你啊。张金树抬起头来,又赶紧站起身子,显得有点局促地说:有什么好祝贺的,我能有今天,也多亏了你们指挥组几位首长的培养教育。首先应该是我感谢各位首长。安子蓼微笑,嘴角上暗藏着一丝嘲讽,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张金树的眼睛,想把那双眼睛逼退。可是,张金树却十分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大脸盘子上镶嵌的双眼此刻流淌的是透明的真诚,看不出一丝一毫做戏的成分。安子蓼反倒觉得自己小家子气了,自己不够磊落了,便移开目光,看了看张金树的洗衣盆,说:咦,这不是我的军装吗?老张你把它洗干净了,是不是要还给我啊?张金树说,安干事,这套军装我是要赖皮了,我不会还给你的。安子蓼笑问:为什么?张金树说:说真的,就是你的这套军装让我明白了许多道理,我要留着它作纪念呢。过去我虽然穿着你的这套干部服,可我却始终没有找到当干部的感觉,还是一个穿着四个兜干部服的志愿兵。我记住了宋晓玫的那句话,“到底还是当官的啊”,干部就是干部,如今我虽然也是一个干部了,可我好像直到现在才明白,自己还差得很远。假如上次那样的险情再次发生,我能不能像你那样镇定自若,能不能像你那样正确指挥?我的心里还是没有底。安子蓼说:老张你这样讲就是谦虚了,你这样过分的谦虚反倒让我听起来不实在。就像你脱了干部服又穿上两个兜一样令人费解。张金树说:安干事请你相信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为什么要重新穿上两个兜呢?我跟你讲一句我们家乡的老话,叫借来的衣裳使劲穿。正因为那衣服本来不属于我,我才要拼命地追求,那时候根本来不及掂量它的分量。可是等属于自己的到手了,就掂出来了,真是干部了,干部就要想干部的问题了。昨天还是个志愿兵,是个志愿兵的水平,今天是副连级干部了,就是副连级干部的水平了吗?我觉得不可能。跟你们一比,我还是一个兵。在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我都不会忘记我本来是一个志愿兵。前些年提新干部,一年半载都不敢穿四个兜,我现在也开始找那种感觉了。安干事你这一年对我帮助教育不小,我希望在以后还能继续得到你的关怀和教育。安子蓼真的被这一席话感动了,并且是发自心底的真实的感动。他看着眼前这个穿着两个兜战士服的副连职新闻干事,想说点什么,嘴巴动了动,却是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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