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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仰角. >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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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玫玫的节目终于又经过了重大修改,改成了萧副司令期望的,并且能够被广大官兵接受的面目——形象生动地反映了炮手的生活,真实而壮观。名字也改成了《炮兵进行曲》,表现的是一群炮兵的训练生活。公演之后,首先在机关就反映不错,说是像那么回事,很逼真,有气势,催人向上。夏玫玫也终于从梦幻中惊醒过来。是啊,萧副司令说的没错,军队文艺团体姓军,它必须以服务于军队为首要任务。离开了服务部队,它就没有理由存在了。那台舞蹈已经不属于夏玫玫了,或者说夏玫玫也不属于那台舞蹈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艺术,萧副司令的艺术是战争。在N—017,他是萧副司令,他关注的是那些人的胜利与失败,是对那些棋子的谋篇布局。赵湘芗的艺术是那些人的行为方式,她看见的是那些可歌可泣的事迹。韩陌阡的艺术是意识形态,他看见的是一种提纲挈领的精神控制着一群灵魂。而她夏玫玫,作为一个舞蹈艺术家,她看见的是他们的肉体,是他们的年轻健壮的骨骼里所放射出来的激情的骚动,是从那些汗津津的脸上和躯体上绽开的生命的光芒。她相信她的艺术是最本质的,她不会放弃,七中队仍然在她的心里奔腾跳跃,仍然在她的梦幻中翩翩起舞。就在同萧副司令发生争论不久,她在W市歌舞团编导郭婧夫妇的家里,结识了一个复员军人、画家黄子川。黄子川不到四十岁的年纪,但看起来已经是四十开外的人了,即使坐在人家的客厅里,一件脏兮兮的米黄色风衣也绝不脱身,胡子拉碴的,脸上也很灰暗,肿眼皮泡的始终都像没睡醒的样子,尤其糟糕的是,黄子川还穿着一双开了帮的旧皮鞋。夏玫玫一见这个人印象就不好,觉得这个人的不修边幅是假装的,是对当前艺术界流行行头的拙劣模仿。夏玫玫心想:什么玩艺儿,画家怎么啦,画家就要把头发胡子留这么长,画家就可以不把脸洗干净?不怪没当上军官,就这假模假式的表情,就有损军威。郭婧的爱人看出了夏玫玫的鄙夷态度,介绍说黄子川这两天为了出国东奔西跑,累病了,昨天夜里还在发烧,今天是带病前来做客的,为的是同W市军界艺术家加强横向联系。后来就发现,黄子川并不是她所蔑视的装腔作势的人物,甚至还很善解人意。在她和郭婧谈论她的那台已被偷梁换柱的舞蹈设计时,黄子川一直眨巴着两只沉重的眼皮注视着她,极少插话,但偶尔插上一句,就插中要害了。黄子川说:“小夏我感觉你已经进入到一个纯粹的境界了,而军队艺术团体的职能属性决定了它不可能是纯艺术的,它是以完成任务作为存在前提的。你显然已经不适合在军队工作了,你为什么不到地方发展呢?这样对你和你的团体都有好处。”

黄子川讲完了,夏玫玫好长一阵子没有表态,但是越琢磨越觉得黄子川讲得有道理。以后夏玫玫就渐渐地摸清了黄子川的底细。此人60年代末曾经在一个团里的电影队当过放映员,是从画电影宣传画起家的。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不甘心画一辈子宣传画,毅然复员回到W市,虽然安排了一个码头搬运的工作,却从来不去上班。在荒诞岁月里,外面的世界翻了天,他却两耳不闻窗外事,躲进小楼成一统,画白菜,画公鸡,画石头,画得最多的还是黄牛——虽然很像真的,可惜却不能入口。黄子川出身于一般工人家庭,经济条件有限,那些年东西匮乏,城市供应不好,而他却没完没了地做那种画饼充饥的事情,在家里几乎是人见人烦。说起来也是,一个壮壮实实的年轻汉子,不仅分文不挣,在家里坐吃坐喝,还要不厌其烦地从父母和兄弟姐妹那里勒索钱财购买纸张颜料,实在没有道理。自己忍辱负重饱尝世态炎凉,也给别人带去深深的厌恶。两个哥哥和嫂子意见最大,恨不得请公安局找个茬儿把这小子关到号子里,让公家去养活这个不劳而获的寄生虫。可是没过几年,时过境迁,荒诞岁月结束了,中国人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前几年都在瞎折腾,把好好的日子过得亏了又亏,于是就奋力补偿,而这种补偿最初也是从精神上开始的,文学当了先锋,原先藏在大街小巷里的雨果巴尔扎克莎士比亚等等重新露面,戏剧电影美术舞蹈歌曲在祖国的大江南北遍地开花,《洪湖水浪打浪》和《绣金匾》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地风靡了两三年。黄子川还没回过神来就哧溜一下红了起来,先是画人民敬爱的某某某伟人像,从区文化站画到市文化宫,从尺寸小幅画到半壁层楼规模,画完了某某某伟人像,又操起老本行,画他的黄牛,山水田园之间,芳草溪流之畔,若干黄牛或洋洋得意或含情脉脉,交头接耳意趣盎然。这一画,就画出了个大画家的地位,还画出了满口袋票子。哥哥嫂子这才如梦初醒,弄明白了这小子画的那些白菜黄牛远比菜市场卖的真家伙值钱,再也不盼望公安局来抓这小子进号子了,不仅伺候其坐吃坐喝,还慌不迭地给这个三十多岁的光棍弟弟介绍女朋友,无上光荣地巴结了一阵子。夏玫玫认识黄子川的时候,黄子川正忙活着要出国,要到日本去发展。听了夏玫玫的一番谈吐之后,黄子川一针见血地说:“我明白了,小夏的构想是以炮手生活为素材,体现的是一种**精神。”

当时夏玫玫听了这话有些吃惊,觉得这人悟性不差。夏玫玫说:“不完全是,也不完全不是。”

黄子川说:“这就对了,我们国画界有个说法,太似而媚俗,不似而欺世。艺术的魅力就在似是而非之间。”

然后就向郭婧的爱人建议,把夏玫玫原先的设计搬到W市的舞台上,以现代舞的面貌出现,一定会为W市的广大青年所拥护。这也算是对广大青年进行艺术的启蒙,免得他们以为把屁股扭来扭去的迪士科就是现代舞了。郭婧的爱人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说:“好,我早就劝小夏跟我们联手,她还看不起,还有解放军老大的思想。其实她是自己耽搁自己。”

夏玫玫觉得不是个坏事,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并且表示要自己领衔。半年之后,W市当真演出了一台现代舞蹈,即恢复了本来面目的《燃烧之谷》,编导是夏玫玫,艺术指导是郭婧夫妇。此节目在青少年观众中居然大受欢迎,还在年度获得本省大奖——这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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