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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注的雨水从高天上纷纷扬扬飘洒而来,越过朔阳关,落在N—017的沟壑里,洗出了一片青山秀水。这是初冬的雨,是一场大雪的前奏。丛坤茗就在这滂沱的大雨里搭上了前往W市的特快列车。她是利用探亲假的机会,去从事一些秘密的和不秘密的活动。这些活动包括:带上那条祝敬亚为之送命的三鸟蛇,请他的父亲和W军区总医院的专家们鉴定那副民间药方,对于色盲的疗效是否确实存在。还包括,七中队学员秘密筹措二百六十八元现款,委托她捎给林丰,用于补贴祝小瑜的读书开销。这件事情当然是瞒着韩副主任的。第三件事就是她个人的事了,她在W市进行短暂逗留之后,还将乘车北上,去看望已经处于垂危状态的章阿姨。上个星期,贺先豹——她童年的豹子哥哥从北京辗转打来电话,说是章阿姨病了,而且是绝症,已经住进了解放军总医院。这个电话是章阿姨让贺先豹打的,章阿姨的意思是让她到北京去,“娘俩见一面”,贺先豹只是如实地转达了母亲的意思,别的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丛坤茗顿时明白了,章阿姨这一住院恐怕凶多吉少。放下电话,丛坤茗的眼泪已经涌到眼眶的前沿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她是深深地爱着章阿姨的,就像章阿姨对她的疼爱一样真实。于是她便请了假。来之前,她邀了柳潋和楚兰一起在营区外面的山上采了一些五瓣丁香的蓓蕾。快到冬天了,这娇嫩的花几十分难寻,尤其是五瓣丁香,还是蓓蕾,没有开放,要从枝叶上辨认。柳潋和楚兰帮助采了不少,可是大多被她淘汰了。这是一种象征着吉祥的礼物,她必须用心,用一分真实的感情对待这件工作,哪怕它仅仅是一个缥缈的心愿。上午采完了花,下午她就登上了列车。回到W市之后,第一件任务很快就完成了。经专家研究,丛坤茗带回去的那种被称之为三鸟蛇的毒蛇的眼睛作为一项药材,对人体无害,同另外十几味中药一起炮制,对于矫正人的视力确有好处,但那作用是微弱而缓慢的,须长期服用方能改善——教授们一再强调,是改善而不是根治。第二件事也很顺利,当丛坤茗把七中队学员筹集的心意交给林丰时,林丰眼含热泪收下了,并向丛坤茗打听了韩陌阡的近况。丛坤茗发自内心地告诉林丰,韩副主任在N—017,是最受尊敬的领导之一,身体很好,就是有点累,林大姐要多写信劝韩副主任注意休息。然后,丛坤茗就带着一腔沉甸甸的心事,登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到车站接她的是贺先豹和他的工人阶级妻子。乍一见面,贺先豹见她仍然穿着两个兜笨重的棉衣,有些发愣,字斟句酌地问道:“小茗,怎么还没提起来?”

丛坤茗抿嘴笑笑说:“不努力呗。”

贺先豹眨了眨眼,说:“你这个人啊,你跟你爸一样臭硬,太要强了。革命靠自己是不错,可是你也不看都什么年头了。什么干部政策改革?看看咱们大院里的那些人,军以上干部的孩子谁受政策改革的影响了?要是听我妈的,你现在至少是连级干部了。”

丛坤茗说:“那样磊落吗?”

贺先豹几乎嘲笑了,说:“是不磊落,可是磊落的人要归不磊落的人的领导,这就磊落了吗?”

丛坤茗不想纠缠这个话题,问:“章阿姨现在怎么样?”

贺先豹悻悻地说:“还能怎么样,苟延残喘罢了,就等着你这个干女儿来送终了。小茗我跟你讲,这回你不要含蓄了,老太太临死前肯定要发话。知道某某某吧?他现在在总部工作,他过去一直是老爷子的手下,老爷子当师长,他是师里的干部科长,老爷子当军长,他是军里的干部处长,老爷子当大区司令,他是军区的干部部部长,老爷子到北京来,他也到北京来,老爷子的后事就是他张罗的。这回该替老太太办后事了。他每个星期都要来两三次。只要他过问了,你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贺先豹的工人阶级妻子也帮腔说:“小茗,我们都知道你和丛叔叔的为人,我们一家都钦佩,但是嫂子我得劝劝你,你得识时务。妈妈老惦记你,她是真心疼爱你,你给她一个机会帮你说句话,实际上是对她老人家的安慰。”

丛坤茗说:“老人都病成这个样子了,我怎么能说得出口啊?”

贺先豹说:“我可告诉你小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你相机行事吧,逮上机会,我跟你大嫂也配合一下。”

丛坤茗说:“别了,要说我自己说。”

在一幢宽阔的高干病房里,她看见了那位对她终生疼爱的老人,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形容枯槁的老人就是她的章阿姨。章阿姨年轻的时候是一个纵队的一枝花,在丛坤茗的记忆里,章阿姨的皮肤永远都像雪梨一样白嫩,章阿姨的脸上永远是光彩夺目春意盎然的,章阿姨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雅致得体,章阿姨的声音一直都是那样圆润悦耳……可是,今天呈现在丛坤茗眼前的却是一个双眼深陷皮肤松弛苍白得毫无血色而且行将就木的老媪,她连看她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丛坤茗走进病房的那一当口,她在熟睡,抑或是在昏迷。在那一瞬间,丛坤茗抑止了一路上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以至于泣不成声,只得背过身去哽噎。后来章阿姨苏醒了,缓缓地抬起了眼皮,渐渐地看见了她,向她招了招手——实际上只是用手指在胸前弹动了两下。丛坤茗靠了过去,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并把手伸了过去,让章阿姨把它握在自己骨瘦如柴的掌中,轻轻地、几乎是静止地摩挲。丛坤茗的心里顿时又滚过一阵凄凉。这双手,曾经是那样的丰润,章阿姨曾经是那样精心地保养着它,然而,现在它终于干涸了,干涸得几近龟裂,上面爬满了蚯蚓般青紫参差交错的血管。章阿姨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丛坤茗听清楚了。章阿姨说的是,“孩子,我总算还能再见你一面。”

丛坤茗突然从心底滚过悲哀——对于生命之脆弱和无奈的悲哀。哦天啦,这是怎么啦,为什么会这样呢?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呢?只有一个答案——时间。时间,一个多么奇怪的东西,它让我们在其中占据一个小小的空间,让我们生活一个阶段,然后,又一点一点地把我们变大变老,一个人和一棵树有什么区别呢,所有的生命都只不过是从时间的横断面上剥落下来的一粒极小的微尘,从发芽开花到成长,哪怕最后长成参天大树,也还是逃不过时间的巨掌。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渺小的,都是不堪一击的,惟有时间永存。是的,没有什么力量比时间更强大的了,也没有什么生命比时间更持久的了,时间就是辽阔无垠的海洋,你不知道哪里是它的彼岸,所有的生命都浸泡其中,鲜花、绿树、荣誉、爱情、欢乐、痛苦……时间用它无与伦比的巨掌轻轻地磨擦所有这一切,它在允许你生存并且为你提供生存空间的同时,也在不动声色地风化你腐蚀你,在时间的海洋里浸泡久了,即使再高贵再美丽的面容和身段,也必将香消玉殒,最终它们都落下一个同样的结局,只剩下了一个共同的名字——历史。她的心里突然有一种超脱的释然。世俗的东西在这里又算得了什么呢?章阿姨的病情不太稳定,神志时而浑浊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就同丛坤茗聊天,什么都问,爸爸好吗,妈妈好吗,你的工作情况怎么样?阿姨是不行喽,你贺伯伯在那边寂寞呢,不适应呢,老东西又在发火呢,叫我去,那我就不能不去了。说着说着就笑了,很坦然,看不出一个面临死亡的人的恐慌。丛坤茗心里于是就想,到底是老革命啊,到底是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人,什么都不在乎。一个人能在死亡面前如此平静,这不是一般的境界。以这样的心态走进死亡,甚至可以说是幸福的。是啊,恐慌又有什么用呢?既然是必然的,既然是不可抗拒的,又何必哭天抹地死乞白赖呢,不仅无济于事,而且损坏了几十年塑造的形象。如此一来,自己的那点人间凡夫俗子的琐碎小事就更不足挂齿了。章阿姨有时候也问,问小茗还有没有什么事需要她办。老太太的手就像是戴了一只透明的薄手套,罩着峰峦般起伏的蜿蜒山脉,在她的发丝间轻轻地移动。章阿姨说,你伯伯和你阿姨官当得不小了,但是没有造过孽,现在没权没势了,但是有人,还是可以讲上话的。丛坤茗的心里便有一阵躁动,有时候真想跟章阿姨说了,说一说这些年的努力,说一说眼下的窘境,说一说自己的想法。可是,每次都是在话即将出口的瞬间,又被坚决地镇压下去了——她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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