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东边过来的时候,车是倒着开了;来的路上很是心里不爽,单见几只小鸟似的飞禽走过,然后就是我的心里一股墨迹,一股绳栓着般,往哪儿逃?我又大约想着尽快到西边去,学堂里甚有好几多的风景,单个于我来说是数不清的;我一直望着窗外飞舞的尘粒,慢慢地,慢慢地它们离我而去,我的身影它们就快以瞧不见。何苦我们还未打过招呼。呵,现在想起可是好笑的了。熊富君第二天了到了校,闲念着见他一次,可竟事务冲突,搪塞了一阵子,终于没得相见。我于是又很寂然,趁着灯深的时候,再次找上他。我们往深色的月光下去,两只影儿很是清晰,轮廓完整。我该怎样才能想到:辛亥革命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可竟我们的残影还是如此的可爱,真真叹而有欲泪了。至灯深时刻,小情侣们都回家熟睡了。只有那些调皮狗和迷茫的,才在半夜里见个身影,而影儿也是十分清晰的。月光下斜着,半颅下吊着半边牙,可谓是鬼的模样了。熊富君与我很是好,他不谈历史,也不见风情。只见酒,倘要一个痛快。我索然也是爱的。“叫酒么?”
他说。“快些,邻家座子可是抢眼的,你许知道我是极不愿看不见风情的,你该让我一次。”
他虚笑一刻,便让我走在先,其后的酒楼老板也跟着来。我想必是招呼人,换取悠心的。至于目的,大家可想而知。我随走到窗前座椅下,眼下正是一棵梨树,花儿是很胜的,美极了。我招呼酒楼老板,取上八两酒,一个不知名的素菜,还有一碟花生。我想,这些怕是很够的了;至于酒,论不过斤半二两,倘要晕头,倒也不必着急。“坐罢,客气甚么,熊富君难道还能跟我见识?”
我招呼他坐下,毕竟许些日子未见了,先前的一味感觉好像被时光冲走了些,剩了羞涩。大约弥补这点尴尬,我想我得岔些话来,待到酒至之时,晕头了,胆量也大了,自然什么也挡不住口的。“汕头的景气还好么?”
我诺诺的向他问到。“也不是如你所想的,尽有好的多处,亦见坏处的景。大约明底上是很光亮的,哪一个人景都生鲜鲜的,好有活力;可竟黑暗了,白里也是险恶的,正如这棵梨树下满灌的粪水。梨花虽美,底下却是恶臭,使人熏晕至极,不可言之的。”
我递他一支烟,他侧脸吧嗒吧嗒地把烟抽着说道。我见他,很是憔悴和沧桑的样子。几丝缭乱的头发遮住了眉毛,脸使劲往下拉着,连弹性也没有了。哦,他该是经了社会的洗礼,给社上所谓的“公家大人”挨过锁罢!我很想套些他的经往,闲漫着一个人也是无趣的,不妨拿来研究研究。好歹也有个对比,不至于我从东到西啥都不见才好哩。转过钟来,我于是觉得只有我们两个显得无聊。心里盼望着再见一个老友,也或同学什么的。谈坐半钟,到底不见影儿,连个楼梯的脚步声也是店老板的,这下使我安了心。“还须酒么?”
一杯干掉第二杯早就准备好,一刻钟过去我们喝的确实晕头了些,可竟不至醉。他诺诺地道。“须的,可尽你意了。我也大约是要再来些的。叫店楼老板罢。”
随之,一大片风向我们吹来,瑟瑟中酒的浓味又高了,须得速度些,不然凉了可就不好了。我于然招来酒楼老板,索性再要二斤老白干。今夜是不知归向,也不管它何东何西了。“你可不知,脱了衣服出去了,在社会里可是很正常的哩。那前几日到的几个狂者,直溜溜见了风流,倘是身旁的女子也是遭罪的。”
“警察不管么?”
“咳,一个家庭出轨况且双方不知,又何况这杂乱的大界呢!你须晓得,半夜里看不见身影的,都忙着顾自己去了,哪儿还来这些看管的。那些男人,衣服穿得齐了,走起路来也要阔些,张迈着底量;还有那浓粉的女孩子们,哪有的妖气。是土里来的,也竟伴作天上来的。仙女也差她几分呢!”
呵,我竟不知天下还有这些好事。要是哪天我也去走一遭,倘比他这憔悴和沧桑要去得多,怕我成了流浪者,看着别人过生活了。见我不言,他点燃一根烟,磕在椅上又吧嗒吧嗒的响了。“熊富君,我断不知这些的。你的眼睛就是我的耳朵,世界的景全了,你够了,倘我也要醉的。再不说,尽管来酒罢!”
我晕了,靠着椅咪眼说着。“只管来着,人大抵为着自己的事捧着别人的事,再怎么坏的也是美的。须得梨花尽了,同粪泥了,一个色了,人们才又得找新的法子,弥补别人的脑袋。”
灯光斜影下又见他晃脑袋,一只手抖着,好似风流了。夜深了,酒老板也不耐烦了。只一个叹气,一个不愿得讲。幸而我终于看出他的难处,便表明了。“走罢!格外处人家。月楼西影,阑珊灯火。”
终于酒楼老板露出喜悦之情。“客人,下回可是还要来哩。今是夜深了,佣们兴也疲了,你但请原谅些罢!”
是吧,疲了。不愿了。谁会丢下自己的安全管别人的事呀!我与熊富君,也不过二十来岁,何苦要受这酒的折磨?今天的夜是深了,梨花也看不见了。白的黑的那些事,阔气或庸俗的人,管他罢。下了酒楼,二人是含糊糊的。终于要分手,熊富君往西边去,我则寝安东边。人生啊,哪有一个不别离的说法。倘是日子久了,有的疲了,有的念想了。我看今天的月色,圆圆中有许多点,像是星星,又像太阳。还有,像一颗心似的,都在我眼前微微亮,又弱弱暗。我想,是时候了。寝安吧,再不管他南北东西,再不管来时的路。也不问何处风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