貔貅,在其背上主人的刻意控制下,迈着缓慢地步伐,只能看着身边一匹匹战马在骑士的催动下疾驰而去。 少顷, 见前头的喊杀声还很响烈,郑伯爷干脆勒住缰绳,示意胯下貔貅调头。 不能再往前了,危险。 剑圣已经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了,他不在身边,郑伯爷在战场上,还真是没安全感。 尤其眼下西山堡的厮杀还在继续,杀到今晚都有可能,所以,在这里,很容易碰到楚人的散兵游勇。 罢了,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还是别冒那个险了。 郑伯爷又回到了城门口,薛三夹着腿,还在继续给樊力包扎,诠释着魔王之间的深刻友谊。 从貔貅身上下来,郑伯爷走上了城墙。 这一面城墙,这些日子以来承载着不知道多少次双方士卒的拼杀,眼下,更是尸体横堆,连走上台阶都有些费力。 但最终,郑伯爷还是走上去了。 城墙上,有一队燕国伤兵,他们在互相包扎着伤口,见到郑伯爷出现,马上要行礼。 “坐着,坐着。”
郑伯爷按了按手,而后,走到前面的城门楼上。 城门口毁掉了一小半,上面也布满了箭矢,还有烧焦的痕迹。 阿铭从里头拉出来一把椅子,郑伯爷没急着坐,而是扯下了旁边的一面楚人军旗,在椅子上擦了擦,这才坐了下来。 随即,阿铭又拖来了一张椅子,用旗擦了擦,从自己口袋里,取出了花生、瓜子和另外一些零嘴。 郑伯爷有些诧异道: “你不像是会吃这些东西的人啊?”
“本以为主上您指挥时,可以嗑嗑瓜子备用的。”
郑伯爷摇摇头,道:“高台上风那么大,嗑瓜子怎么嗑得起来,再说,也不明显。”
“总不能摆一架古筝吧?”
“得,你这倒是提醒了我,等以后有机会我也学学古筝或者琵琶什么的,下次再遇到这种场景,就能坐那儿来一曲《十面埋伏》应应景。”
论装逼,魔王和他们的主上,都是专业的; 而且,他们还会深入分析,总结经验,以期获得更好且不落俗套的效果。 郑伯爷抓起一把花生,慢慢地剥了起来。 虽说城内的喊杀声依旧此起彼伏,但西山堡,已经算被破了。 东山西山两座军堡被拿下,就像是一只螃蟹的两只大钳子被扯断; 意味着楚人在镇南关以北所布置的防御体系,失去了支撑和依靠。 燕军可以将主力,堂而皇之地压上,集中更为优势的兵力对剩下的那些军堡军寨进行清理,可以说,将镇南关以北剃光,将楚人的势力逼退回镇南关沿线,只是时间的问题。 但, 这才刚刚开始。 通过自己上次和田无镜的对话,田无镜应该没打算真的去硬怼镇南关,东山堡和西山堡已经这么难打了,镇南关可是能够和雪海关齐名并列的雄关,其后更有源源不断的楚人援兵,想啃下来,太难。 且,似乎没这个必要了。 之所以要将这些军堡军寨都拔掉,其实是为了将场地,铺整得更宽敞一些。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 这大概,就是靖南王此番伐楚用兵的主题。 只不过,不是为自己准备的,而是为楚人准备的。 雄关是在这里,它的优势,是它的巍峨高耸,而它的劣势,其实也是巍峨高耸。 因为它不能长脚,无法移动,自始至终,只能待在那个地方。 正如当年田无镜率军开晋,十日转战千里,直接击垮了赫连家闻人家的全部主力,接下来,半个晋地,近乎就是传檄而定。 就连郑伯爷的那座盛乐城,也是早早地降了,后来的反复,是因为地头蛇扯皮的原因。 外头,一面帅旗立在了那里。 郑伯爷入城时,身边有一众李富胜的亲兵护卫。 李富胜去前线厮杀时,也没忘记吩咐留下一部分亲卫专司保卫之责。 且按照规矩,郑伯爷走到哪里,帅旗就立在哪里。 “嘿,不吃了。”
郑伯爷拍了拍手。 他终究还是学不得李富胜的那种情调,一身血浆地坐在那里吃着小菜喝着处理伤口的烈酒。 倒不是怕什么尸体或者身边环境给自己什么膈应感, 只是单纯地实在是无法找寻到那种情调。 “吱吱吱,咕嘟咕嘟咕嘟…………” 郑伯爷回过头,看见阿铭拿着酒嚢在那里放血。 死者身穿着一件不错的甲胄,应该是一个将官,能被阿铭选中,意味着其生前应该修为还可以。 阿铭放完了,将人家尸体丢到一边。 “我说,不还能再放放么?”
明显还没放完呐。 “主上,人体内的鲜血其实也是分区位和部分的,最好的部分属下已经放出来了,剩下的,就没那种滋味了。”
“奢侈。”
阿铭在一旁门槛上坐下,喝了一口,舌尖划过自己的嘴角,将那淡淡的血渍也一并卷入。 这姿态,这神情…… 后世小鲜肉想走这个路线还得配合大量的化妆和特定的灯光角度,但阿铭,则是由内而外的这种气质。 “听四娘说,当初在虎头城,曾有一个富太想要包养你?”
阿铭摇摇头,道;“没有的事。”
“有!”
走路现在有些罗圈腿的薛三进来喊道, “主上,当初我们都劝他从了吧,骗点金银再骗点关系来好让咱们在虎头城立足,结果他偏偏不去,最后还是靠着瞎子送符水才搞定的第一桶金。”
阿铭抬了抬眼皮,扫了一眼薛三。 已经晋级了的薛三瞪了回去,现在的他,可是一点都不怵! 这也是他先前敢当着樊力的面告诉樊力真相的底气所在, 但樊力实在是太不讲究了!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一阵响动。 一名参将领着一群手下过来,还抓来了一个头发散乱身着青色甲胄的男子。 “噗通!”
男子被丢在了地上。 那名参将对郑凡行礼: “伯爷,此人应该就是周怀宗。”
周怀宗,周氏的话事人之一,石远堂的义子。 破城之后,这些楚人将领,自然就是大鱼。 逮着了一条, 但因为李富胜人这会儿不知道带着亲卫在城内哪个地方厮杀得正欢呢,是实在招不到人,再者这里也立着帅旗,所以这名参将就将这条大鱼送到了郑伯爷面前。 郑伯爷点点头,道: “记功。”
“谢伯爷!”
参将领着手下下去了,厮杀还未结束,捕捞,也没有停止。 周怀宗被绑着双臂,艰难地抬起头,看向郑凡。 “你………你就是郑凡?”
“正是本伯。”
“畜生,畜生!”
周怀宗破口大骂。 他的身上有伤,身上的关节也被卸掉了几处,这会儿,是扑腾不起来了。 但他的骂声里,可以清晰地感知到那股子发自内心的愤怒。 “呵呵。”
郑伯爷只是笑笑。 石远堂已经死在了他的手里,西山堡这一战,自己身上也会有功,所以,对这些小鱼,郑伯爷是真的有些抬不起眼皮了。 “士可杀不可辱,燕狗,他日,你也得不到什么好下场! 今日你所做的恶,必然成为你日后的果!”
“哟,平日里常听佛经?”
周怀宗依旧恶狠狠地瞪着郑凡。 郑凡已经没什么兴趣了,如果不是那天自己磕了药,如果不是石远堂老早就打着求死的意念,可能,他会喜欢和那位大楚老柱国,喝一杯,好好聊聊。 只能说,太多的巧合,使得双方的接触极为短暂。 “我义父的遗身,遗身………” 城都破了,居然还在挂念这个。 只能说,石远堂在教育晚辈方面,确实做得很好,要知道,这还只是一个义子。 “抱歉,估计早被碾成肉泥了。”
“畜………畜生,你这畜生!!!!!!!”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本伯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虽然,他只是让樊力发丧,今日的扭秧歌,是樊力自己给自己加的戏。 但,没必要对外解释了。 其实,哪怕是作为燕人这边,对这种侮辱对方主将遗体的行为,也是会被鄙夷的。 然而,一来有靖南王于玉盘城下杀俘在前,吸引了绝大部分的非议; 二来,楚人出城了,然后城破了。 所谓的亵渎遗体,变成了攻心之策。 万事看果,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这样一来,没人会鄙夷不说,反而会真心喊一声:真香。 周怀宗看着郑凡,他已经无法和郑凡交流了,他本也没打算去交流什么。 双方的观念,实在是差距太大。 楚人追求古礼,喜好浪漫; 楚人国内贵族发生战争时,生擒的敌方贵族,要好生招待放回,战死的贵族,要被妥帖安葬或者保存好尸身送回去。 所以,郑伯爷此举,实在是,触碰到了楚人的逆鳞。 嗯,看似很文明,也的确只是看似。 熊丽箐曾在一个夜晚,把这个战争礼仪告诉过郑伯爷。 郑伯爷当时只是笑笑, 道; “在你们楚国,只有贵族是人。”
楚人的浪漫,楚人的礼仪,楚人的道德,只建立在贵族阶层上。 所以,年尧就算是坐到了大将军的位置上,也依旧要自称奴才。 郑伯爷没打算在这个世界竖立起人人平等的大旗,但这却不妨碍郑伯爷对此进行批判和表示不屑。 正当郑伯爷打算让人把这周怀宗押走省得他叫来叫去叫得自己心烦时, 一名校尉带着人又押过来一人。 这位,竟然还保留着一分潇洒。 看一个楚人狼狈不狼狈,就看他的发式。 眼前这人头盔虽然摘去,但两鬓头发修长,柔顺贴耳,这意味着他被抓时,已经自己梳理过头发了。 “大楚奉氏,奉远阳,参见李总兵!”
说着, 居然对着郑伯爷跪下来行礼。 “放肆,这是我大燕平野伯爷!”
那名校尉呵斥道。 奉远阳抬头再度看向郑伯爷,脸上居然露出了笑意, 道: “驸马爷?”
不知道为什么,在见到奉远阳后,郑伯爷心里,舒服多了。 忠诚良将实在是看腻了,终于让自己遇到个软骨头。 如果楚人全都是忠贞不屈,那大燕铁骑想打下去,还真有些牙疼。 “起来吧。”
“谢驸马爷。”
那名校尉开口道: “伯爷,此人是主动率亲卫投降的。”
“也记你一功。”
“谢伯爷!”
这名校尉带着人也下去了。 随即, 郑伯爷伸手指了指奉远阳, 道: “赐座。”
薛三将一把椅子拉了过去。 奉远阳很有贵族气质地坐了下来,还搭拉了一下自己两鬓的长发。 周怀宗则看着他,喊道: “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奉远阳似乎根本就没听到,转而对郑伯爷道; “要是早知道驸马爷来到这里,远阳是说什么都不敢下令抵抗的,必然主动大开城门向驸马爷请降。 在远阳看来,向驸马爷请降,不仅仅不丢人,还是远阳这辈子的荣幸,毕竟,不是谁都有资格当驸马爷您的手下败将的。”
这人说话,还真挺好听。 “奉氏在楚国,不算大族。”
郑伯爷一边欣赏着自己的指甲一边说道。 “但也不算小族。”
奉远阳笑着回道。 “看这样子,你是打算识时务者为俊杰了?”
“是,远阳怕死。”
“家中呢?”
镇南关外的各路军堡军寨内的守军,以各路贵族私兵为主。 年尧之所以敢这般做的原因就是,这些贵族子弟胆敢投降的话,后方其家族,必然会马上遭到清算。 “报一个远阳已经战死的消息就好了,谁又能求证呢? 就是凤巢卫再厉害,也很难真的刺探到这大燕军中吧? 说不得,奉氏还能得到来自朝廷的一份抚恤。”
郑伯爷闻言,点点头,很无耻的一个人。 “奉远阳,奉氏会因你而亡!”
一边,周怀宗开始大骂。 奉远阳终于看向了一侧被绑着躺在地上的周怀宗, 道; “是你和石老三坚持要开城门派一支骑兵出去抢岳丈遗身,我是反对的,但你们不听我的,若是没有你们的愚蠢,这西山堡,又怎么能破?”
“你无耻,你畜生!”
周怀宗气急,继续大骂。 奉远阳不再理会他了,而是笑着对郑凡道: “伯爷,远阳是真心钦佩伯爷,希望在大燕铁骑入楚之前,可以在伯爷麾下效力。”
这是在为自己争取俘虏待遇了。 很显然,跟在眼前这位如日中天的平野伯身边,才能让自己利益最大化。 现在回去,是不可能的了,他也没提。 若是能在燕军中当一个降将,日后燕人要是能像对晋一样入主大楚,那他以及奉氏,还能继续得到保留。 郑伯爷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 然后, 笑了。 奉远阳也笑了,竟然露出了些许腼腆的笑容,道: “伯爷,您用得着我。”
“哦?”
奉远阳看了看四周。 郑凡挥挥手,让人将周怀宗的嘴巴堵住,拉了下去。 外头的亲卫们,也都退出大门。 奉远阳又看向了门口坐着的那个恐怖大汉以及屋子里还留在这儿的阿铭和薛三。 郑伯爷开口道; “自己人。”
奉远阳点点头,然后,站起身,对着郑凡跪伏下来, 道; “伯爷,有件事,伯爷您一定会很感兴趣。”
“说。”
奉远阳深吸一口气, 沉声道; “年大将军,早有反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