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园, 内殿; 四周,门窗紧闭,一条条黑色的垂帘挂满,遮蔽住了绝大部分的阳光。 里头,陈设简单,显得很是空旷; “吱呀……” 门,被从外面打开,一名宫女抱着一个锦盒走了进来。 一进来, 宫女就感觉到刺骨的寒意; 不是因为这座殿内没有生炭盆,更多的,还是来自于心理上的压力,让人心底无法抑制地去畏惧。 她往前走, 尽量不发出丝毫声音。 这时,一道黑帘后头,走出半个人影,正是魏忠河。 魏忠河伸出手, 宫女将锦盒递过去。 随即, 魏忠河转身, 宫女也转身, 一个,走向更黑暗的深处; 一个,走到殿门外后,宛若劫后余生。 …… “陛下。”
魏忠河打开了锦盒,里头,安静地放置着一枚银色的丹丸。 燕皇不是躺着的,也并非垂垂老矣, 他坐在椅子上, 表情肃穆; 他不像是年迈之君,但其周身,已然弥漫出一股灯烛将熄的味道。 燕皇伸出手, 动作很慢, 他将这枚银色的丹丸放在眼前, 嘴角, 带着一抹自嘲。 “魏忠河。”
“奴才在。”
“你说,如果让外面的人看见这一幕,他们会如何形容朕?”
“奴才不敢妄测。”
“呵呵,他们会说,大燕的皇帝,年轻时,无论文治武功如何,临到头,还是和史书上的那些一个个临终帝王一样; 痴迷于求仙问药, 妄图以丹丸之力去续命, 呵, 去追求, 那虚无缥缈的, 长生不老。”
魏忠河不敢插话。 燕皇将丹丸捏在手里,上下仔细地打量着。 “朕很早就清楚,这世上,绝无长生不老。 修行者,如方士,如炼气士,修炼到一定层次,确实是可以在寿元上,比常人多不少; 但那种动辄入定,动辄洞中闭关,山上修行, 五十载修行,不食人间烟火,无非,比常人再多个五十年的苟延残喘; 这样子的‘长生’, 你说, 到底是亏了, 还是赚了?”
“陛下,奴才以为,日子,还是过得紧实一点好,太长了,也就太虚了,太虚了,也就太淡了,太淡了,也就无味了。”
魏忠河是一名炼气士,还是高手,曾一人临门,挡住百里剑; 于炼气一途上,是有自己的见解的。 当然了, 奴才的见解, 自是跟着主子转。 “服丹等同服毒………就是朕,当初也未料到,自己,竟然也会有这一天。”
“陛下………” 陛下一定洪福齐天的这种话,魏忠河现在,说不出口。 眼前这位至尊,就是在此时,也一直靠丹丸保持着每日的清明,哪怕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坏到了一个很离谱的境地,但他依旧不允许自己歇下来。 他说过,身为君主,可以驾崩,却不能糊涂,更不能躺在病榻上,垂垂却不死。 “朕,活着一天,就是一天的皇帝,就不能,浑浑噩噩下去。”
说到这里, 燕皇笑了, “呵呵,楚国那位,病榻上,一躺好几年,耽搁的是什么,是他那个儿子的时辰,是他楚国的时辰。 咳咳…………咳咳…………” 燕皇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魏忠河马上伸手,轻抚后背,再以气息帮助其调理。 只是,他输入进去的气息,无非是起到些许温和的作用罢了,因为燕皇体内的经脉,已经闭塞老化得不像样子了。 “那几封,拟定削减犒赏亦或者是暂缓犒赏的折子,批注:三军士卒,功勋将帅,赏赐,不得苛刻丝毫。”
“是,陛下。”
燕皇的呼吸,开始变得沉重起来, “有些人的眼睛,只能盯着脚下,只能盯着面前,却真的是,看不远啊,朝廷,国家,现在是困难,明年,想来会更困难; 但越是这个时候, 各路兵马,军镇, 就越是不能乱。 打赢了仗,有功,就必须得赏; 各路军镇不乱, 这天下, 之后两年, 它再乱, 也乱不到哪里去。 这些话, 对太子说, 对成玦,也说。”
“是,陛下,奴才记下了。”
“告诉他们,该省的地方,可以省,不该省的地方,省一分,都是蠢。”
“是。”
“咳咳…………咳咳…………” “陛下………” 燕皇不为所动,继续盯着手中捏着的丹丸。 最后, 叹了口气, 闭上眼, 张开嘴, 将其服下。 吞咽的过程,很是痛苦,燕皇坐在那里,脖子抬起,青筋毕露。 “啝………啝…………” 沙哑的声音自喉咙里传出。 良久, 丹丸才终于被服了下去。 燕皇长舒一口气,额上,已然有汗珠出现。 同时, 还有阵阵的燥热气息感; 这是丹丸的药效开始发出作用了。 这丹丸,不能续命,和当初太爷在时为燕皇炼制的用以补血养气的丹药不是一个东西。 这是毒药, 却能够让自己强行提起精神的毒药; 哪怕,服用这个会糟蹋掉他最后一点为数不多的寿元,但至少可以保证自己,在活着的时候,依旧保持清醒。 少顷, 燕皇站了起来。 魏忠河上前,帮忙将外袍脱了下来。 “将大夏山河图,铺起。”
“是,陛下。”
在魏忠河的吩咐下, 七八名太监抱着很厚的一卷过来,在地上铺陈开; 随即, 十余名宫女进来,点起了灯烛。 只穿着一身黑色长衫的燕皇就站在那里,看着大夏山河图在自己脚下缓缓地铺开。 随即, 一众宦官宫女退出。 燕皇脚,踩在了山河图上,他所站的位置,是燕京城。 “镇南关已然拿下,雪原虽然从未被彻底肃清过,但没了野人王的野人,翻不起什么大浪来了; 楚国那位摄政,的确有壮士断腕的勇气,但他想要将楚国重新捡拾起来,没个三年五载,是不成的。 乾人依仗三边,阻朕铁骑南下,但最早没能将乾国完全打死,现在,也可继续留着。 世人都以为,朕,接下来,会马上将目标投向乾人,攻乾。 不, 他们错了, 他们大错特错了。 乾国, 就是我大燕嘴边的肉,朕,可以暂且先放着,不去吃; 朕要做的, 是将那些带刺的,带骨头的,先啃掉。 这样一来, 就是接下来的继任者, 牙口再不好,也能慢慢吞服下去。”
说着, 燕皇将目光落在了西边, 落在了荒漠上, 他快步走过去,脚踩在北封郡西侧: “蛮族公主,嫁入我姬家为媳妇,蛮族小王子,尊朕为伯父; 那些人说, 蛮族人, 不讲礼数, 为了利益,为了眼前,可以什么都拿出来出卖; 蠢物, 混账! 蛮族王庭, 所图甚大! 前越倨,后越恭,那个老东西,在为他儿子铺路呢,老东西大半辈子,都在做着准备,其目的,就是为了在他儿子手上,重塑蛮族王庭的荣光。 梁亭的看法,和朕一样,蛮族磨刀霍霍,近五年里,固然不会动,但十年之后,必然东进,犯我诸夏! 朕, 不能给他们机会, 身为大燕的皇帝, 绝对不能给蛮族, 一丝一毫的机会! 朕, 是要一统诸夏, 但这前提, 是蛮族, 不能入边!”
可以说,老蛮王成为蛮王的这三十年里,蛮族和燕国,几乎没爆发过什么大规模的战事。 但燕皇从未小觑过自己这个老邻居, 甚至, 在心里, 对这个老邻居,极为认可。 一个愿意一辈子“碌碌无为”,只为了给下一代铺路的人,其到底有多么可怕,可想而知。 最重要的是, 蛮族, 从未衰落过, 它依旧那么强大, 荒漠, 依旧是诞生勇士蛮子的最好摇篮; 蛮族的衰弱, 是王庭的衰弱; 而一旦王庭再度崛起, 呼应之下, 百年前那个曾和大燕血战不知道多少代人的血仇,将再度觉醒。 而魏忠河则有些惊愕,虽然是皇帝身边,最为亲近的人,但是他真的也是刚刚才知道,似乎,还要打仗? 似乎是猜出魏忠河心中所想, 似乎也清楚,朝野上下,也会和魏忠河一样; 燕皇沉声道: “朕,要给子孙后代,立一个榜样,为君者,靠的,不是阴谋诡计,不是打小算盘多厉害,是大势,大势! 为君者, 当每一步, 都踩在大势上, 不是去借势, 而是你走到哪里, 势,就在哪里生起。”
说着, 燕皇的目光,盯向了魏忠河。 魏忠河马上跪伏下来, 道; “奴才明白。”
这番话,不得说与第三人听。 当然,这是最浅显的; 更深层次的是,朝野上下,必须监控好舆论,因为有些人,是能够从一些人员调动、物资调动等方面,去看出端倪,也就是观望出风向来的。 只是,如今大燕和蛮族的关系,其实比和乾国比楚国,都要好。 因为在大燕数次对乾、对晋、对楚用兵时,蛮族未曾有一骑犯边,可谓懂事至极。 若是仓促间忽然开战, 在道义上, 真的是完全站不住脚了。 “滴答………滴答………” 几滴殷红,在山河图上荡开。 燕皇伸手,擦了擦自己的鼻尖,掌心红渍。 不过, 燕皇对这个,不以为意。 他只是用力地盯着脚下,盯着脚下的这片“荒漠”。 “这个骂名,就由朕来背。”
燕皇微微抬起头, “趁着朕,还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