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有道并不知道王府背后站着的是谁, 因为他早退下来了, 就是这个太傅位置,也是上次被迫和郑凡达成合作,重新领上的官衔。 实际上, 在帮自己儿子料理后勤的事务,应付完大燕伐楚战事后,孙太傅又歇下去了。 他是真的不愿意再出山做事了,心,早就累得很了,他现在想做的,就是每天有老妾陪着,走完自己最后的,残留不多的日子。 消消停停, 大家,都消消停停。 这一点,郑凡很清楚。 离开燕京,进入后园,说是要修养的燕皇,其实没人真的会以为燕皇心思全放下了在修养。 但人虽然在颖都的孙太傅,其实各方面都已经领悟到了他的心思。 所以,赵文化他们在做一些事情时,根本就没拉扯上他。 但孙有道毕竟曾任大成国宰辅,曾和司徒雷一起,成就过一番事业,这种人,他的一些敏锐,真的是外人所难以想象的。 在王太后看来, 将幕后黑手的消息告知给这位侯爷,是此时自己所能提供的最好筹码。 但在孙有道看来, 这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 那位,敢利用王府,去行这般算计,而且,还算计到这位侯爷头上,意味着什么? 一,人家有信心,事情可以做到滴水不漏; 二, 如果事情漏了, 他也依旧能有信心确保自己安然无恙。 这位侯爷的性格,是睚眦必报的,这一点,孙有道心里明白; 事实上,这世上,圣人,就那么几个吧,那几个,还是个虚数,绝大部分人,如果有机会可以报复的人,所谓的十年不晚,也只是个遮羞布而已,都想的是报仇不过夜。 但如果必须要忍,此时无法报复呢? 有些秘密,不说,能活,说了,就要死。 因为说了,只会引出更大的秘密,当这个大秘密不能公开解决时,就必须得要求守口如瓶,没什么人,能比死人,更会保守秘密。 也因此, 情急之下, 孙有道连王太后的名字都喊出来了, 甚至, 连因此会破坏之前孙家一直鼎力维系好的与侯府的关系,也顾不得了。 常言道, 知子莫若父,反之,其实亦然。 孙瑛对自己父亲会这么做,其实早就猜到了。 但孙良, 还是来晚了一些。 来晚的原因是,孙良的一个妾,今日生产。 所以,今日孙良就没出公职,就待在家里等着,等到孩子出生后,他去找父亲来正式赐名,才得知自己父亲竟然被平西侯爷派人喊去了王府。 只能说, 天资不够的人,发生这种事情在其身上,是真的在情理之中吧。 马上想到大哥之前叮嘱的孙良,在得知这件事后,心下一惊,这会儿,家里新生命诞生的喜悦直接被冲散得一干二净,因为很可能一家人会整整齐齐地再下去了。 孙良骑着马,赶到了王府。 但王府外面的亲卫却阻拦了他,他大喊大叫着想要进去,却不得而入。 好在这时苟莫离率军入城后,领着孔明德要进王府,一是交还腰牌,二则是听候下一步吩咐。 见孙良被拦在外头,官服也没穿,头发也乱糟糟的,苟莫离最终还是带着他一起进去了。 三人刚走到议事厅门口, 就听到孙有道那一声大喝。 孙良当即吓得手脚发凉,马上扑向了议事厅。 苟莫离则伸手拦住了孔明德,示意孔明德先在外头一点候着。 孔明德也明白有些事情,不是自己能听的,听到了反而是坏事,所以后退到院门那边。 而那头, 孙良冲进来后,就马上跪伏在地,对平西侯爷磕头, 道: “侯爷,侯爷,我父亲年老智衰,恐出不当之语,还请侯爷恕罪,请侯爷恕罪。”
孙有道这会儿倒是已经不在意自己这个儿子的出现和言行了,事实上,在喊出那句话后,他整个人只觉得气血一滞,胸口发闷,整个人直接昏倒在了地上。 而这时, 苟莫离也刚好走进来,他先走到孙有道身旁查看了一下,抬起头,对坐在那里的郑侯爷摇摇头,示意人没死。 紧接着,他又从兜里取出一粒瞎子曾做的人丹,送入孙有道口中。 随后, 他来到孙良身边,拍了拍孙良的肩膀,道: “乖,去照顾你爹。”
孙良扭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家老子竟然昏厥了过去,孙良马上爬过去,查看自己父亲的情况,见自己父亲还有呼吸还有脉搏,这才长舒一口气,随即竟然哭了起来。 郑侯爷微微皱眉, 苟莫离凑上前,低喝道: “哭什么哭,还不扶着孙太傅下去歇息!”
孙良擦了擦眼泪,点点头,然后又看向坐在那里的郑侯爷,用力地再点点头,抱起自己的老子,就下去了。 议事厅里,终于又安静了下来。 小插曲结束, 接下来, 该进入主题了。 但在这之前,郑凡还是先吩咐苟莫离道: “去安排一下兵马布防。”
“是,主上。”
苟莫离是三脚猫功夫,但没人会认为昔日的野人王,他不会打仗,不会排兵布阵。 事实上,当年就在距离这颖都不远处的望江边,苟莫离输给了靖南王,也是因为郑侯爷千里奔袭雪海关得手,靖南王以镇北军靖南军精锐铁骑为依托进行决战; 野人王在当时,其实无论是在战略上还是在战术上,都被锁死了。 腰牌,没交还回去,苟莫离又走出了议事厅,吩咐何春来进去伺候着,自己则带着孔明德去布置颖都防务。 何春来进来后, 就站在角落里,半低着头,一动不动。 而郑侯爷,则身子微微前倾,看着坐在地上的王太后, 意思很简单, 继续说下去。 王太后却有些无措,她是相信孙有道的,虽然孙有道在颖都归附大燕后,就心灰意懒地退下了,但她不傻,她清楚到最后关键时刻,谁才会真正地对自家人好。 但面对郑侯爷的目光,她却很难去抵挡。 昔日一国的皇后, 此时却被逼迫到如此地步。 站在角落里的何春来心里没有任何波动,哪怕他是晋人。 其实,和剑圣一样,他也在看,也在思索,想着身为一个晋人,在国破家亡之际,到底该怎么走。 他可能没有剑圣感悟那么深刻和透彻,但他至少看见了,曾经高高在上的晋人权贵, 比如眼前这一家子, 看着他们现在的模样, 你会觉得, 三晋之地被燕人统治, 真的是情理之中。 “来人。”
“属下在!”
何春来马上应诺,因为整个人议事厅里,就他一个使唤人。 郑凡伸手指了指何春来, 道; “我这手下,做得一手好菜,想必王爷今晚也该饿了,去准备一桌饭食进来,不用繁复,但尽量精致。”
“是,属下明白。”
做菜,他拿手啊,何春来长舒一口气。 “再准备一杯鸩酒,吃完了饭,好送咱们王爷上路。”
何春来猛地抬起头,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是觉得这所谓的晋人的王和王太后,很不像样子,但自家侯爷,真的是拿他们当作山鸡一般,说宰就宰了么? 但何春来还是一咬舌尖, 道; “是!”
何春来出去了,王府的下人,现在都在被密谍司颖都掌舵赵阳楼盘查着,厨房里也是没人的,但只是做顿夜宵,何春来一个人就能搞定。 而议事厅内, 吩咐完之后, 郑侯爷就闭上了眼, 身子往王座上斜着一靠。 不看人, 不说话, 就让这议事厅的氛围,一直安静下去吧。 其实, 此时的这种安静氛围,才最是可怕,也最是煎熬。 等死的感觉,能将人逼疯; 与之相反的是,那种痛痛快快喊着“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再“唰”地一刀,才是真正的令人艳羡的痛快。 我不重复地威胁你, 我已经给你下了定断, 我拒绝和你交流, 你自己, 看着办吧。 这不是郑侯爷在装腔作势玩什么心理战,而是他既然走到这个位置,站到这个高度,自然而然地,就会产生这种气场。 一如郑侯爷自己先前所说的, 姓司徒的,他杀过俩; 姬家的皇子,他也废过; 乾国上京,他进过,晋国皇宫太庙里的金身,他刮过,玉盘城下的杀俘,还是他传的令; 其余的,还有太多太多。 你们母子俩自己去思量思量, 本侯, 到底是不是在吓唬你们。 这种安静的氛围,使得司徒宇第一个沉不下气,明明何春来还没过来,但司徒宇却仿佛已经嗅到了阵阵饭香。 他扭头,看向自己的母后。 而太后,在此时也在做着剧烈的心理斗争。 终于, 母子俩,都撑不住了。 太后开口道; “侯爷………” 郑凡依旧闭着眼,没动静。 “是燕京城里的一位贵人,他是………” 郑凡依旧没动静。 太后先前已经哭过了,这次,她再次哭了出来。 但就像是小孩子那样,哭着哭着,发现没人理她,她也就渐渐不哭了。 太后咬了咬嘴唇, 道: “在大成国立国时,先皇曾一直和燕京的一位贵人,有着书信往来; 在大燕踏灭赫连家闻人家之际,雪原野人出现异动,先皇是先以书信告知那位燕京的贵人,他打算率军北上阻挡野人。 然后, 先皇集结国内精锐去了雪海关,大燕军队,则立在一线,不再东进。”
郑侯爷缓缓地睁开眼, 这段诉说,他很有代入感。 因为那时,郑侯爷就是盛乐城的守将。 当时,大燕铁骑兵锋正盛,大家都在猜测,何时继续东进,一鼓作气,将司徒家也一并击垮,一统三晋之地。 结果,正因为司徒雷的那项完全将后方放于你的举动,使得燕军反而得到了来自上面的知会,不得东进挑衅。 后来, 伴随着司徒家出征雪原的战事不利, 老田率三万靖南军精锐,走盛乐城向北,穿过天断山脉,远征了一下雪原。 那一仗,实则是为了支援和呼应司徒家的。 那时候,就有传言说,等到司徒家打完了野人,司徒雷会自降国格,臣服大燕,成为大燕国境内的一个封臣,也就是诸侯。 其实, 说白了, 大燕这几年,在晋地打了那么多仗,打野人,打楚人,动用了海量钱粮民夫,近乎打空了国力,最终在晋东立起了平西侯府; 说白了, 就是补司徒雷当初坏掉的那个窟窿。 按照燕皇的设想, 司徒雷的司徒家,保持对大燕臣服,坐镇晋东,可帮大燕抵御来自雪原和楚人的威胁,而大燕,则能够从容集结兵马,南下攻乾! 只能说, 时也命也, 当初曾跟在老田身边,刚刚打赢了一场仗的郑侯爷,在得知雪海关被攻破时,也是觉得很难理解。 司徒雷一辈子逆袭精彩,唯有那一个污点,是无法抹去的; 甭管将责任推到叛逆,推到司徒毅司徒炯兄弟身上如何如何,你没守得住雪海关,就是你最大的败笔。 一定程度上,燕皇本该有多余的几年,以及多余的国力,可以安安生生地从容布置对付乾国这一大块肥肉,却硬生生地,被耽搁了。 这一耽搁, 就是天时天命天寿,不等人了。 “先皇一直和那位燕京的贵人保持着联系………” 郑侯爷一直在听着太后的诉说, 他没去想当然地认为,那位贵人,指的是燕皇。 怎么说呢, 司徒雷,哪怕是其最巅峰时期,也没有那个资格,去和燕皇平起平坐地讨价还价。 听着听着, 郑凡恍惚中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想到了一个人, 不是燕京的人, 而是自己身边的一个人………瞎子。 因为平时,是瞎子帮自己处理信笺,处理下面的事宜,而瞎子在处理完之后,只会给自己做一个简短的汇报。 那位贵人, 其在燕皇身边的位置,就像是瞎子在自己身边一样。 “先皇临终前,曾亲笔给那位写过信,嘱咐托孤事宜。先皇驾崩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那位贵人,再无书信过来。 一直到, 前几个月, 那位燕京贵人的书信,又来了。 哀家见过先皇每次都是亲笔给那位回信的,而那位的回信,想来也应该是亲笔写的。 这件事, 哀家知道, 赵文化曾常伴先皇左右,知道的,只会比哀家更多……” 王太后忽然停滞住了, 为什么先前赵文化,一直到被拖拽下去时,也没有提过这一茬。 正如她先前所说的,赵文化对这件事,知道的,只会比她这个后宫女人,更多。 但赵文化没说, 而王太后,从不会怀疑赵文化对王府的忠诚,他不说,是因为他认为,说了,反而会更加害了王府! 赵文化那个老太监不说, 孙有道也在昏厥前喊着让自己不要说, 但自己, 却已经说了, 一时间, 王太后身子开始颤抖起来,一种后知后觉般的大恐怖,开始袭遍她的身心。 她记起来当年她夫君还在时,对她说过的一段话: 大争之世到来,曾经的草莽尘埃,会崛起出海,化身蛟龙;曾经的王侯将相,龙子龙孙,则可能被打落尘埃; 太后看着坐在那里的平西侯, 再看着自己的儿子, 她已经体会到了自己丈夫那段话的深意。 “他,是谁。”
郑凡问道。 虽然,郑凡清楚,太后其实也不知道,否则,她不会愚蠢到在这个时候,还与自己卖关子。 难不成, 还想讨价还价? 这位太后,确实比不得侯府的郡主,也比不得自家炕上的那位娇憨公主,她缺乏政治决断和眼光。 但她其实并不愚蠢,赵文化威胁自己,不善待王府会让晋人寒心,但这位太后自始至终,都在打感情牌。 看似无用,看似可笑, 却又是最为实用的一招。 她可能没有太多的能力和远见,但她明白,学赵文化那般用晋人去做威胁,只会让燕人,更加强烈地想要抹除掉这座王府。 所以, 她不是在卖关子。 “哀家,不知道,先皇,也从未说过他是谁,但曾经往来的书信,都放置在了御书阁,不,现在叫藏书阁了。 侯爷,可去对照笔记,文风,或许,会有所发现。”
坐在王座上的郑侯爷在此时却笑了, 这笑, 让跪坐在地上的母子,有些不明所以。 郑侯爷抬起手, 道: “藏书阁,在哪里?”
“西北位。”
司徒宇抢答道。 郑侯爷点点头, 道: “按照剧情发展,这会儿该着火了。”
“报!!!!!!”
这时, 一名亲卫奔赴进入,跪下后禀报: “侯爷,王府西北角阁楼走水,火势很盛,但因池塘阻隔,应该不会波及到这里!”
“啧。”
郑侯爷点点头, 挥手示意其退下。 司徒宇马上喊道:“侯爷,这火不是我放的,不是我放的,您要相信我。”
郑侯爷点点头, 道: “本侯信的,你没那个脑子。”
“………”司徒宇。 郑侯爷身子微微后仰, 双手交叉, 放在小腹位置; 不是小六子,那会儿,小六子可能还在南安县城当捕头; 不, 确切地说, 不会是皇子的。 以司徒雷的傲气,不会去和燕国的皇子,他的晚辈,去交流什么书信。 不是皇子, 却又是燕皇身边最受信任的人,类似于瞎子在自己身边的角色; 书信, 烧了也就烧了吧, 因为, 人选, 就那几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