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地段,熟悉的路程; 却是不一样的景色以及截然不同的风物。 不过是一个春夏,玉盘城比去岁冬日时,又热闹了更多。 最为引人注目的是,玉盘城通往望江的那条河道上,竟然又出现了画舫; 那熟悉的靡靡之音,再度响起。 结合起玉盘城当年,活人被当作两脚羊的惨状,现如今的生气,丝毫不让人觉得反感,反而让人觉得唏嘘。 玉盘城的快速复苏,一方面是许文祖的治理有方。 冬日的一通乱刀下去,刺儿头都被挑了个七七八八,没了政治斗争的精力牵扯,许胖胖踏实下来搞民生。 现如今,颖都城外,已经看不见成堆的难民了,基本都已经归乡。 而另一方面,则是晋东的发展和复原以及庞大的贸易,带动了玉盘城的发展。 商贾就是活水,且奉新城那里侯府专营的风气太浓厚,哪怕是红帐子分了个三六九等,但终究玩得不爽利; 而玉盘城当年就是以销金窟而闻名,别看这一座座画舫上,姐们儿就一个,婢女就俩,一个撑船一个倒酒,客,至多也就一两个; 但人家客单价高; 一艘小小的花舫后头,可以牵扯到很多张嘴的进项。 不过, 最让郑凡意外的是, 当他的队伍经过玉盘城时, 玉盘城守备将军率一众麾下前来参见, 而那位将军, 赫然就是冉岷! 他,终于混出头了。 于这乱世浮沉,纵然燕皇已经马踏门阀,但黔首想要出头,依旧极为艰难。 对此, 郑凡不想去置喙什么, 身居高位者,看起来香,实则是距离你太远,凑近了看,谁不是一屁股屎? 只是, 郑侯爷只是打发了一名亲卫去安抚一下,再言及自己奉旨入京,赶路需要,所以就不在玉盘城逗留了。 我自己可以脏得不像话, 但我还是喜欢和老实人交朋友。 是夜, 下起了小雨, 队伍渡江, 于望江西岸的一处渡口小镇上扎营歇息。 让郑凡没想到的是,刚坐在毯边准备喝了四娘递送过来的这杯温热过的牛乳就准备歇息的自己, 收到亲卫传报,五皇子求见。 好在郑侯爷现在心境修炼得很好,口中的牛乳还是咽了下去,没有喷出来。 雨夜, 渡口, 一个是奉旨入京的侯爷,且朝野上下都有一种默契地认知,这一次,是敲定国本之事; 一个皇子, 忽然求见。 怎么看都觉得有问题,怎么想都觉得有猫腻, 这是直钩,直得不能再直的钩。 但郑凡还是见了。 黄泥已经掉裤裆了,不是那啥也是那啥了,还不如见见。 然后, 五皇子姬成玟,也是一副刚吃了一大口黄连的抑郁表情。 大燕军功侯,见皇子,按理数,见皇子,还是要行礼的,但你不行礼,除了陛下,没人能治你的罪; 郑凡就坐在那儿,看着五皇子。 “郑侯爷,本王不想的。”
郑凡摇摇头, 道: “王爷,本侯向来胆儿小,你别吓本侯。”
“我是不知道侯爷你会连夜渡江,我本来是在巡视新修建起来的江堤的,恰好这里有一处漏口,下午的时候带着一众民夫补上了,我这刚用完饭,侯爷你就渡江了,你的亲卫直接把我这边的民夫给围了起来。 我不是傻子, 我这会儿特意等在这里见侯爷你是我脑子被驴踢了么?”
郑凡是相信这番解释的, 因为这如果是故意的,那实在是太蠢了。 且就算是要见面,私底下,大家可以有的是方式去交流,自打五皇子在颖都治理河工以来,逢年过节,侯府都会给他备一份礼的,可以说,大家本就有联系。 如果说, 此时燕京传来的消息是,燕皇突然驾崩,太子继位,小六子奋力一击失败,被太子诛杀; 嗯, 这个时候他姬成玟大大方方地跑到自己跟前来,是最为正确的。 可燕皇明明还在硬挺着,燕京那里,也一直维系着一种平衡。 小六子的信里,已经表明了态度,是骡子是马,到燕京来遛遛吧,横竖就那一锤子的事儿了。 郑凡伸手戳了戳自己的脑壳, 道: “可是殿下,现在您脑子到底有没有被驴踢过已经不重要了,今夜之后,大家都会认为您被踢过了,顺带,可能还会怀疑本侯是不是也跟着一起被踢了。”
“反正,没我什么事儿。”
郑凡帐篷内没个椅子,四娘要坐也就和郑凡一起坐毯子上,五皇子干脆就席地而坐。 这会儿, 郑凡才得以好好地认真打量一下五皇子的近况, 嗯, 又瘦了,又黑了。 只能感慨,燕皇的这些个儿子们,没一个是省油的灯,稍加打磨,就是美玉放光。 “成吧,本侯给殿下您安排个帐篷,休息之后,明儿送你回颖都。”
“我不急着回颖都,我还得去上游再巡视巡视呢,这好不容易休养生息的气象起来了,总不可能再让这望江泛滥一遭。 否则, 这晋地,连带着我大燕,就都不好过了。 今年, 我燕国,依旧旱灾连连。”
晋地其实今年雨水不比去年少,但怎么说呢,许是因为去年伐楚时开凿了河堤,相当于来了一次堵不如疏,反而导致今年望江水系的压力骤降。 搁在承平年代,没国战做借口,谁敢决堤治水? 所以,很有可能,在接下来两三年时间里,要由晋地,向燕国输血了。 “殿下辛苦了。”
这是真心话,不是拍马屁,晋地,也就是颖都这一片要是能发展回来,对晋东,也是极大的助力。 在瞎子和苟莫离这俩老银币战略家的盘算里, 颖都这一块,也就是传统的司徒家核心区域,就是侯府日后嘴边的肉。 不造反的话,晋东可以受到来自这一块的反补,商贸人口流动将更发达; 真有一天要造反的话, 铁骑西下渡江, 直接就能将这一块富裕的地方拿下当作自己的前进基地。 “郑侯爷,你说,反正我都既然坐在这儿了,咱就干脆打开天窗说一些敞亮话,你是支持太子,还是支持六弟?”
郑凡摇摇头,道:“不是本侯要故意敷衍殿下,而是本侯自己心里,其实并没有特别大的倾向。”
“哦?”
“本侯只希望大燕可以长治久安,本侯只希望,在未来十年里,可以率领我大燕铁骑,灭楚踏乾,再造诸夏。”
五皇子很认真地看着郑凡, 最后, 点点头。 他站起身,似乎打算出去在郑凡给他安排的帐篷里休息了,但走到帘子那里,却又停了下来,转过身,看向郑凡,问道: “郑侯爷。”
“殿下还有什么事?”
“其实,我挺怕死的,真的。”
“巧了不是,本侯也怕死得很。”
“哈哈。”
五皇子笑了起来, 然后, 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道: “我对那个位置,没太多的想法。”
“您,最好不要有,如果连您都开始觉得自己可以有机会的话,那,大燕就真的不知道已经乱成什么样子了。”
“是啊,但,郑侯爷,我想求您一个保证。”
“殿下尽管说。”
“如果真到了某一日,我………我希望,可以去您的侯府,求一个庇护。”
“身为大燕的将领,保护我大燕皇族,理所应当。”
“您知道的,孤想要的,不是这种套话场面话。”
“殿下。”
“嗯?”
“本侯还是无法保证,一如现在六皇子他,也无法保证我会铁杆支持他一样。”
“但如果六子对你托孤,我知道,侯爷你肯定会不惜一切保护下来的!”
“这是自然。”
“那我呢?我求的,也只是这个啊。”
“殿下,咱们,很熟么?”
“………”五皇子。 五皇子有些浑浑噩噩, 然后蹲下来, 双手捂着脸。 郑凡见状,叹了口气,走了过来。 伸手, 轻轻拍了拍五皇子的肩膀, 道: “殿下,您只要不去想那方面的心思,您就是安全的,好好地把望江治理好,沿岸百姓,会记得你的恩德的。 河工治好之后,回京,进工部,赢个五贤王的名号; 哪儿有灾,您就去哪儿, 这, 才是您真正可以自己掌控的护身符。”
姬成玟抬起头,看着郑凡,点点头, 道: “侯爷这话,是真的在为我着想的,我能听得出来。”
“还是说白了,那把椅子,真坐上去,可能一开始新鲜,慢慢地,也就枯燥乏味了,真有个贤王的名号,以后电视剧里,女主都会和你谈恋爱。”
“侯爷,敢问电视剧为何物?”
“说书,相声,评剧这类的,是野人的叫法。”
“哦,原来如此。”
“好了,王爷,去歇息吧,明儿,您该干嘛就干嘛,对大燕,有一些信心,对陛下,也有些信心,对您的那几个兄弟,也有些信心。 其实, 本侯真的挺喜欢这个大燕的, 因为在大燕, 真正能做事会做事的人,都能得到比较好的待遇。 您那几个兄弟,别的不说了,胸襟,那是足够的。”
“是,唉,好了,我去歇息了,侯爷,一路顺风。”
“殿下也是。”
五皇子离开了帐篷, 四娘走了进来, 手里, 又拿着一杯热腾腾的牛乳。 “喝过了。”
郑凡说道。 “只喝了一半,主上。”
“好吧。”
“主上,是不是觉得奴家太烦了,像是当母亲一样天天逼着孩子喝牛奶?”
私底下,其实大家都很放得开,言语上,更是没什么顾忌。 郑凡摇摇头, 道: “我还真没体会过母亲每天早上逼我喝牛奶的感觉。”
“那主上您,想体验一下么?”
郑侯爷, 笑了。 ……… 翌日清晨,队伍再度出发。 郑侯爷谈不上容光焕发,但可以看得出那种兴致勃勃。 队伍没打算过颖都, 其实, 天数之前是算好了的, 肯定会预留足够多路上可能出现意外或者其他因素被耽搁的时间。 但这座颖都, 是真没再进去的必要了。 预留下来的时间, 郑凡更愿意在历天城里多陪陪老田。 自打老田回了历天城,自己就和他断了联系,根据那边传来的情报看,老田就没出过昔日的侯府。 倒是剑圣说, 他那天境界再进一步时, 曾和老田对过眼。 郑凡一开始不信, 剑圣也懒得解释, 后来还是瞎子来了句,剑圣当时怀里抱着天天。 可能,老田在天天身上下过一些禁制,可以感应到自己的儿子。 而剑圣抱着天天,可能冥冥之中,真的会有一种呼应。 当然, 这是炼气士们最为拿手的东西, 炼气士不擅长打架, 但除开打架的其他区域,他们似乎都挺在行的。 不过, 这让郑凡再度想到了老田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他, 只是粗通方术。 行吧行吧,郑侯爷习惯了。 习惯了周围一个个拿着主角剧本的人,习惯了自己就是那个一下战场就会数阿铭身上一根根箭矢的龙套落寞的感觉。 不过, 郑凡没打算进颖都, 但颖都的许胖胖,可很是给面子。 一座临时搭建起来的亭子, 许胖胖备下了酒水小菜, 打算亲自为郑侯爷送行。 二人的关系,其实真的不错。 许文祖觉得郑凡这个人,有本事有能力会做人,而且还真实! 最重要的是, 郑凡就是自己命里的福星! 可惜, 他不知道的是, 当年郑凡认识沙拓阙石后, 是他让沙拓阙石特意冲入队伍之中,将本该许文祖所在的马车举起,砸向了镇北侯府的牌坊上,直接砸了个稀烂。 如果不是当时许文祖刚好拉稀不在车上, 现在, 侯府门口那片肥沃的土地,应该长出花儿好几朵了。 但,这些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往事不可追,就忘了吧。 郑凡自貔貅上翻身下来, 快步走向亭子, 许文祖也起身,快步走出亭子。 “许大哥!”
“郑老弟!”
二人的手,快速地攥在了一起,深情演绎着什么叫做患难与共的兄弟情义。 后头的阿铭默默地喝了一口血,看到这一幕,自言自语道:“有点眼熟。”
其身后的樊力开口道: “二哥; 三弟。”
阿铭点点头: “有那个味儿了。”
樊力备受鼓舞,又道; “丞相, 皇叔。”
谁是曹丞相? 阿铭没问,因为显而易见。 许文祖拉着郑凡的手,领着他进了亭子。 亭子里, 一张桌子三张椅子。 郑凡坐下后, 问道; “还有谁?”
“本来孙太傅也想来这里送送老弟你的,结果早上起身时,其家人来传信说孙太傅昨夜偶感风寒,今日实在是出不得门了。”
“哦,原来是这样,孙太傅年岁大了,自当好好保重好身体。”
对孙有道这个人,郑凡其实挺有好感的,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老者带着孙家最终上了他的船,而是因为这个老人,把事业和家庭,都过得问心无愧,做事儿,厉害,做人,也讲究,大气。 “孙太傅的身子骨,我看还是可以的,说实话,有他在,哥哥我在颖都心里才能更踏实些,他是个明白人。”
郑凡摇摇头,道: “不一样的,孙太傅毕竟上了年岁了,身子的问题,可大意不得; 人呐, 就是这样, 岁数到个坎儿后,就容易一不小心………” 郑凡本打算借由这个话题,来劝导一下许胖胖可以少吃一点肉了,省得三高。 虽说这个时代男子以肥为富贵象征,但问题是,肥容易出问题。 但郑侯爷这边话还没说完, 就看见一名自颖都来的骑士快马而来, 翻身下马后快步跪伏到亭子外, “参见大人,参见侯爷。”
许文祖放下了酒杯, 问道; “慌慌张张的,出了什么事了?”
“大人,孙家人刚传来消息,说; 孙太傅, 走了。”
“嘶……” 许文祖猛地瞪向郑凡。 “………”郑凡。 “郑老弟,这………” 郑凡下意识地回过头,今儿个没带梁程出来啊。 随即, 郑侯爷站起身, 道: “老哥,我还是进一趟颖都,去给老太傅上柱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