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王和靖南王跪下去之后, 郑凡和大皇子也马上跪伏下来。 打断它,百年脊梁。 饶是郑凡不是这个世界的土著,没办法感同身受燕人烙印在骨子里的和蛮族的八百年血海深仇,但此刻,依旧难免心潮澎湃。 这是一场梦, 这场梦, 起源于很多年前, 其开端, 是两个正在争夺着鸡腿的孩子。 一个说,他长大后,要让大燕的版图,幅员辽阔,望不到尽头; 一个挠挠头,擦了擦刚啃过鸡腿油汪汪的嘴,咧嘴笑着喊道: “俺帮你打!”
后来, 又遇到一个更小的兄弟,也有着一样的梦。 做梦,不难; 人,都可以做梦,晚上可以做,白天可以做,空闲时可以做,做事时也可以做; 但能够数十年如一日,一步一个脚印,将幼年时的那个梦慢慢变成现实的,可谓少之又少。 皇帝在宴会上吐的血,应该是假的。 但皇帝的身体,真的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 因为在魏忠河搀扶着皇帝回御书房的路上,跟在后头的郑凡,看见皇帝从魏忠河手里接过一枚红色的药丸,放入了口中。 皇帝现在很亢奋, 这是一种不自然的亢奋; 此时跪伏着的郑凡距离皇帝很近, 龙袍袖口下的手腕,隐约可见褐色的斑点,唇过于红了些,眼眶处,也过于暗了些,出席大宴前,皇帝应该是上过了妆,现在,粉色掉落,那面色,白得有些吓人。 一切的一切,都在诉说着,皇帝,到底是如何硬生生挺到今天的; 但, 你不得不被皇帝现在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场所折服。 这是一位真正的人间帝王, 以前, 千古一帝到底是什么样子,郑凡心里,其实只有一个大概的模糊,是这位皇帝,让其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一些事,可以暂且放下去不管,一些问题,可以暂时不去想; 单纯看他, 再看他治下的大燕, 就已经足以证明其伟大。 老田对于郑凡而言,是战无不胜,永远都会站在自己身前的兄长; 燕皇,对于郑凡而言,远了些,高了些,接触,也屈指可数,但似乎正是因为距离,形成了一种……类似当初雪海关百姓看自己时的那种感觉。 “行将枯朽”的帝王, 在自己生命的余晖里, 还惦记着要将这个帝国,最后一个可能在未来成为对手的威胁给剪除! 你可以说他手段过激, 你可以说他太过急切, 你可以说他等不起等不及, 你甚至可以说他贪心,想要用自己的这辈子,去做完三代明君所才能做完的事; 但你无法去否定甚至是去质疑, 这位皇帝近乎完美地对九五至尊进行了诠释。 他放弃了个人享受,哪怕这些对于他而言,是与生俱来; 他抛弃了个人情感,不是好丈夫,不是好父亲,甚至,不算个丈夫,也不算个父亲; 隐藏在帝王冠冕之下的, 永远是那一双冷酷的眼眸, 可偏偏正是这种执拗, 形成了类似一种朝圣一般的渲染力。 不是宗教仪式的那种一层又一层覆盖住你的认知,而是站在前方,像是一盏明灯,引领着一条路。 百年侯府传承的李梁亭, 天生人杰的田无镜, 能让他们跪伏在他脚下, 为其开拓,为其驰骋,为其厮杀,为其,一同摒弃掉周身的羁绊; 这就是燕皇, 能站在两位王爷身前的帝君。 郑凡试图去挣脱开这种情绪,试图去摆脱掉这种氛围; 他有太多太多的理由,不去融入这个铁三角,不去接受他们的传承,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一刻,郑凡心里也抑制不住一种激荡的情绪; 摧毁它, 践踏它, 不仅仅是目光所及的敌人, 还有那些可能在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会成为帝国威胁的存在! 朕, 要为大燕扫除一切障碍! “平西侯,无疆。”
“臣在。”
“儿臣在。”
“黎明时,镇北王、靖南王将离京前往北封郡,朕特意安排,靖南王府在平西侯隔壁,镇北王府,在无疆你的府邸隔壁。”
郑凡的眼睛,当即睁大了。 老田今晚就要离京? 老李今晚也要离京? 两位王爷,今晚之后,都将不在京城! 那夺嫡怎么办, 那国本怎么办? 不过,郑侯爷到底城府早就被魔王们历练出来,自然不可能在此时问这种话,他也迅速明白了燕皇后半句话的意思。 为什么两座王府,在你们隔壁? 为的, 就是要在这时候, 以你们两位侯爷的能力,去遮掩住你们隔壁邻居不在的消息! 用大燕的两位军功侯, 去为大燕的两位王爷, 做障眼法! 甚至, 再发散一点地去想一下, 所谓的两王二侯入京,共定国本, 本就是最大的一个迷雾, 是用来迷惑蛮人的, 让蛮族的王庭,让那位老蛮王,可以放心地去举办他的金帐大典。 这是真正的, 用尽自己手上的所有手段,一切底牌, 去为大燕, 争取一切机会! 时光, 仿佛倒回到五年前, 那一年, 郑凡所在的李富胜部和李豹部,南下奔袭,一直打到了上京城下,却是为了虚晃一枪,给两位王爷所率的镇北靖南二军迂回南门关的契机。 而这一次, 郑凡自己没想到, 瞎子没想到,苟莫离也没想到,甚至,孙瑛也只猜到了冰山一角而已; 那么, 无论蛮族在大燕境内有多少探子,亦或者是有谁想要故意去通风报讯, 他们都不知道,还怎么去报信? 至于说兵马, 自五年前起,半数镇北军东调,参加各个战事,可一直有三镇镇北军,放在北封郡根本就没有动过! 那是真正的老卒,那是真正的精锐,没有经历过战争的损耗,没有因为新兵的补入而虚弱实力,且一直在经历着荒漠风沙的锤炼。 另外,昔日的禁军有一半,在当年一直被放在北封郡去被筛选,去进行适应。 一切的一切,早就准备就绪。 “臣,遵旨!”
“儿臣遵旨!”
“你们,下去吧,魏忠河,送送………朕的两位………侯爷。”
“奴才遵旨。”
“臣告退。”
“儿臣告退!”
在魏忠河的带领下,郑凡和大皇子走出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现在就只剩下了三个人。 站在地图上的燕皇,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皱着眉, 开口道; “梁亭,扶朕一把,朕快站不住了。”
李梁亭站起身,搀扶住了燕皇。 本以为自己这些年因为气血的不断衰败,身子骨已经空乏了,可谁知,这一上手,才发现燕皇的身体,轻得如同一张纸。 田无镜也站起身。 “咳咳………咳咳………” 燕皇咳嗽了起来,这种咳嗽让人听起来极为难受,因为连发力咳,似乎都力有不逮,每次只能咳个一半。 李梁亭伸手轻抚着燕皇的后背, 燕皇张着嘴, 嘴角有口水形成的线挂出。 李梁亭伸手,帮燕皇擦了一下嘴角。 自始至终,田无镜都站在边上很是平静地看着。 燕皇伸手,指了指御书房的内隔厅; 那里,是皇帝在御书批阅奏折之余小憩的地方。 李梁亭搀扶着燕皇进了内厅,里头,有一个浴桶,浴桶里,是清澈的温水。 燕皇扭过头, 看向田无镜, “无镜………无镜………帮………朕………” 今日的他, 吃了三颗红丸。 但这第三颗红丸,只支撑到他进入御书房说了这些话,随后,就像是被一下子抽去了一切精气神,身体,完全僵了下来。 其实, 燕皇早就预料到了这一遭。 当他脚踩着地图,下达了对蛮族王庭用兵的旨意后,他的情绪,终于达到了亢奋的顶点,而后,就是极为恐怖的滑坡。 “无镜,陛下这是怎么了?”
李梁亭看向田无镜问道。 “丹丸,吃多了。”
田无镜的语气,有些冷漠。 “这……” 李梁亭是知道陛下身体不好的,也清楚陛下在硬撑,但他真的没想到,陛下竟然是在用这种方式在硬撑。 事实上,就是田无镜,在城外上马车前,他也不知道这件事。 “褪去陛下衣物。”
田无镜开口道。 李梁亭闻言,点点头,开始解龙袍。 很快,龙袍解开,里头的内衬,也解开。 显露出的,是一具隐藏在威严宽厚龙袍之下的,干瘦无比的身躯,且这具身躯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深褐色的斑点。 李梁亭见状,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 然后, 他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燕皇看向自己身边的李梁亭。 “陛下………” “兄长,瞧你这一身的样子,真得好好笑,哈哈哈哈………” 李梁亭笑着笑着,猛吸了一记鼻子, “你早点说,我们可以早点进京的。”
“我………该…………该受………的………” 李梁亭抱起燕皇,将其放入浴桶之中。 田无镜上前,站在了浴桶边。 “怎么做?”
李梁亭开口问道。 浴桶在这里,显然,是陛下早有准备了。 “丹毒入体,陛下的意思,应该是想让我帮忙,将陛下体内的丹毒给逼出来。”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你逼啊。”
田无镜伸手指了指坐在浴桶内的陛下, 开口道: “陛下的身子,早就油尽灯枯了,一直靠丹丸续命,类似乾国西南土人的养蛊,只不过陛下养的,是自己,这是以毒续命。 丹毒,逼出来不难。 但现在,陛下继续服用丹丸的话,身子会一天天继续恶化下去,最终不省人事。”
“要是现在逼出丹毒,会如何?”
田无镜又仔细看了一遍燕皇, 回答道: “丹毒逼出体外,就直接是回光返照了,十日清醒,十日的命。”
逼出丹毒, 就意味着死刑,药石无用,神仙无法的死刑! “这………” 李梁亭张着嘴,这位见惯了荒漠风沙被蛮人称之为煞星的镇北王,在此时,是真的无措了。 而这时, 坐在浴桶内的燕皇,再度睁开了眼,他向着田无镜和李梁亭,开口道: “逼………出来………” “兄长!”
燕皇不是为了证道长生才服用丹丸的, 事实上, 他从不信这些。 他从开始服用这种丹丸开始,就已经预知到了这一天。 “接………旨………” 燕皇坚持着。 李梁亭抬起头,眼眶已经泛红。 田无镜后退了三步, 跪伏下来: “臣,接旨。”
随即, 田无镜站起身, 双手置于身前,白烟,开始自田无镜掌心升腾而起,这是气血的澎湃。 忽然间, 御书房的墙壁上的那尊貔貅图腾在此时颤动了一下, 冥冥之中, 自大燕皇宫下方,像是传来了一声低吼。 “继………续………” 田无镜没去理会其他,转而将自己的双手,放入浴桶水面之下。 一个巅峰三品武夫的气血,到底有多浑厚,没人做过具体的测算。 但帮一个人,逼迫出体内的丹毒,真的不难。 浴桶里的水温,开始升高。 燕皇的脸上,也逐渐显露出痛苦的神情。 缓缓的, 浴桶里原本清澈的水,开始浮现出一层层淡淡的黑色。 李梁亭抱着双臂,站在旁边,看着; 田无镜则继续将自己的气血输入其中; 浴桶内的黑色,开始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深厚。 而后, 黑色之中,开始浮现出银色的光泽。 没有什么恶臭味, 但光是这种逐渐呈现出的颜色,就足以引起正常人的不适。 与之相对的,则是燕皇身体上的深褐色斑点,开始逐渐褪去,一些地方,已经只剩下一个黑点。 大概一炷香的功夫后, 浴桶里的水,已经彻底被银黑两色所占据; 坐在里头的燕皇, 缓缓地抬起头, 他的面容,呈现出一种健康的红润。 这是………回光返照的开始。 而这一旦开始,就注定,会迎来结束。 “朕,很久没有这般轻松过了。”
燕皇开口道, 嘴角, 甚至还带上了些许笑意。 他抬起双臂,架在了浴桶边缘,低头,看了看里头那黑银的水,摇摇头, 感慨道: “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君王渴望追求长生,为此服用丹药,当真是一群蠢物,服的,竟然都是这些玩意儿。”
看来,燕皇的精神头,真的是已经恢复了,居然有闲情逸致去不屑历史上的那些自己的同行们。 田无镜将双手从浴桶里收回; 李梁亭则手撑在浴桶边,仔细端详着燕皇。 “大兄,气色不错了,你说,你要是就这么着了,不是什么劳什子的回光返照,那该多好,呵呵。”
伤心,不一定要用悲伤来表达; 事实上,生死这种事,对于他们三人而言,可能早就看淡了。 “有十天,知足了。”
燕皇扬了扬脖子, 道; “梁亭,帮哥哥我搓搓背。”
“别了吧,大兄,你也不瞅瞅这水多脏,咱虽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但好歹现在也是个王爷,虽然打小吃食粗糙了点儿,但外人瞧咱也是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 这般埋汰的事儿,可别喊我做。”
田无镜伸出一根手指, 一道蓝色的气旋其指尖旋转, 而后顺入浴桶之中, 再指向一侧暖房内的植被上。 须臾间, 浴桶水面上的黑银色的东西竟然被剥离出来,化作一道水雾,喷洒向了那些植被。 这些被培植在暖房里,四季青翠的植被瞬间呈现出衰败之色; 但,浴桶里的水,却真的肉眼可见的清澈了一些。 李梁亭没好气地伸手指了指田无镜, 骂道: “小镜子,看来是真的小时候没把你揍够!”
也就只敢提小时候了, 莫说自己受了伤后气血提前衰败,就算没受过伤,一路修炼到今日,李梁亭也不会认为自己会是田无镜的对手。 狠话归狠话, 李梁亭还是顺手从旁边架子上抽出一条毛巾,走到燕皇身后,开始帮他搓背。 燕皇闭上了眼, 像是在享受。 曾几何时, 两只鸡腿,就能骗那会儿还傻憨憨的镇北侯府小侯爷替自己搓澡擦背。 不过, 燕皇忽然开口道: “梁亭啊。”
“嗯?”
“先前你解龙袍时,很熟练。”
“哈哈哈。”
李梁亭笑了起来,“家里有哩,爷爷那会儿就私下里做了一套,我爹呢,也做了一套。”
“呵呵,哈哈。”
燕皇闻言,也笑了起来。 百年镇北侯府,一直为大燕戍边,镇压蛮族,从未造反。 但,人家心里也会想一想,私底下,也穿过龙袍,过一把干瘾。 李梁亭开口道; “陛下,我们俩离京了,那几个崽子可是已经被拱出火气来喽,怕是要压不住喽,万一哪个崽子真的跳墙了,可能就不好看喽。”
燕皇脸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摇摇头, 道: “你们就放心地去出征荒漠,朕保证,会在京城, 给大燕的未来,一个交代; 给你们, 一个交代。”
说完, 燕皇长舒一口气, “梁亭,无镜,替朕,将那对蛮子父子的脑袋,给带回来,放到朕的庙像前; 到时候, 朕要在太庙里, 和列祖列宗, 好好地摆一摆; 让他们知道, 朕, 虽然是他们的子孙,是他们的后代, 但朕的功绩, 却比他们,都要高! 朕这辈子,从未服过输,凡事,都要争个先后。 哪怕是在太庙里, 哪怕是他们,要在朕的面前论资排辈, 也, 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