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签押房的大战略定下后,以侯府为核心,亦或者说是以侯府为领导的,奉新城为圆心进而扩散到整个晋东的体系,开始正式且不带丝毫遮掩地运转起来。 与此同时,奉新城西边的那座寺庙,也已经修建了起来。 庙本身就不大,修建难度也不高,且还是由侯府下的施工队头子樊力亲自带着队伍进行的,故而进度拉得很快。 同时,伴随着新一轮征战脚步的推进,奉新城内外,越来越多的标户家眷以及出了民夫的人家,开始主动地去往庙宇那里,为自家人祈求平安。 仗,是必然要打的; 打,有侯爷在必然是能赢的; 人命,是不值钱的,不管是在过去还是现在亦或者是将来,黔首的命,也基本是在不如狗和如草芥之间不停地摇摆,本质上,就是狗尾巴草。 不过,谁都不希望战死的,毕竟是自己的亲人,心理准备是心理准备,抚恤高是抚恤高,但并不妨碍他们为自家人来祈福。 本来,只是一小撮人去了,随后,其他标户家眷就觉得自己不去就亏了,自家男人像是落后了人家一步亦或者是少了一层“庇护”一般,马上也去了; 由此引发的是,信奉蛮神的蛮族士卒家眷去了,信奉星辰的野人士卒家眷也去了。 “所以,信仰的本质,是一样的,于上位者而言,它是对下羁縻的手段,而于底层百姓而言,他们求的,只是一种心安。”
轮椅停在城墙上,眺望着不远处的寺庙和黑压压的人群,孙瑛举着酒杯,如是感慨。 在孙瑛身边,站着的是阿铭。 阿铭是孤单的,当然,他的性格,也不喜热闹; 但他和孙瑛的关系,却因为进京之路上一同饮酒,变得极好。 有资格有条件去品世间佳酿的,本就是极少的一部分人,而要在这极小的一部分人里再分出真正爱酒懂酒的人,自然就更少了。 孙瑛,是其中一个。 所以,他和阿铭其实是酒友。 “信仰,没那么简单。”
阿铭说道。 孙瑛点点头,道:“是,看似虚无缥缈,却又仿佛近在眼前。”
“你可以去找瞎子讨论这个问题。”
阿铭说道。 “北先生对这些,自然是即为了解的。”
身为侯府的谋士,你很难不去佩服瞎子。 阿铭笑道:“嗯,他甚至能给你忽悠到皈依了。”
这还真是瞎子以前的老本行。 “哈哈哈,我是信的,但我更觉得,真正能让人皈依的,是侯爷。”
阿铭本能地摇摇头; 主上,是被他们一起推上那个位置的。 但摇头过后,阿铭又眨了眨眼,忽然又觉得孙瑛这话,说得也很有道理。 魔王们之所以聚集在主上身边,是指望着主上进阶,这是客观因素; 但不可否认的是,也正是因为主上是主上,所以,魔王们能够在聚集于一起时,依旧可以找寻到自己惬意的姿势。 至少,大家伙都对目前的生活,觉得不赖。 孙瑛抿了一口酒,道:“我能感觉到,当二夫人……当公主有孕的消息自侯府传出来后,衙门里,标户里,百姓里,乃至整个奉新城,都因这个消息,精神为之一振。 万众所系,即为信仰,侯爷以前没有子嗣,现在有了,以后还会有更多,侯府有了传承,所有人的心里,也就踏实了。 有镇北侯府在前,大家伙,就能奔着至少百年的家传富贵去做事去拼命。”
阿铭对这些,其实没多少感触,子嗣、后代什么的,对于他这种存在而言,距离实在是过于遥远。 “后勤的事儿,你料理完了?”
阿铭问道。 “第一批的粮草辎重,已经快运到镇南关了,第二批的,也筹备就绪。按理说,这场战事,只需要第一批的,就足矣了,第二批的,是以防不测。 而一旦战事规模扩大或者失控了,就不再是瑛能筹措组织的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得靠后头的颖都开始像当年靖南王伐楚一般,向晋东接济了。 所以,我的事儿,很简单。 侯府不是说要打仗了才开始准备打仗,而是准备好了,那行,打仗吧。”
“呵呵。”
阿铭笑了。 “其实铭先生您,喜欢打仗么?”
“不喜欢,也喜欢。”
“哦?”
“不喜欢的原因,就不说了。”
因为每逢战阵,他都得站在主上身边保护,偏偏主上战场运气,又一直很差。 一场混战下来,他身上得多好几个窟窿。 “喜欢的原因是,打仗了,才有真正的好酒喝。”
战场上,是不缺强者的,更不缺,死去的强者。 他们的血,才是真正的美味。 “对了,侯爷给这座寺庙提名了么?”
孙瑛问道。 “主上应该是忘了这一茬。”
“但你看,牌匾挂上去了。”
“哦?”
…… 寺庙是快完工了,但还未彻底完工,而相较于外面主体的房屋架构,真正的细节处和费功夫处,在里头。 罗汉、菩萨、诸佛,自是不可能搞出个一百零八罗汉搁那儿排排站的,庙太小,容不下这般多的佛。 但几个有代表性的,必然得摆上。 同时,还得兼顾市场的需求。 送子观音,得有;药王菩萨,得有; 业务精细,才能香火繁盛。 因为里头还没装修好,而战事将启之下,百姓们已然等不及了,所以,一尊佛像先被摆在了外头先行营业; 佛像脚踩莲花底座,手托蛟龙。 色儿,还是新的,驴粪蛋捏成的眼珠子,炯炯有神,带着一种摄人心魄的大慈大悲威严之相。 供桌在前,摆着贡品; 两侧,俩和尚打坐于蒲团; 西侧老和尚,疯疯癫癫,痴痴傻傻,脑壳往供桌边一靠,目视前方,给人一种大智若愚看破红尘之感。 东侧的小和尚,手掐兰花,身形微侧,面对众人,目光里带着柔媚,欲拒还迎,一看,就是还在红尘炼心之中,但早晚能得超脱证得大自在。 香炉不在供桌上放着的,毕竟需求的人太多,故而,供桌前摆着一尊鼎,这尊鼎是从库房里搬出来的,当年司徒兄弟称帝建立伪朝,特意命人打造过九鼎,以期获得名正言顺。 可惜,九鼎还没完成,战事发生变故,司徒兄弟排挤到了奉新城,其余的鼎,都遗失了,也就带回来这一尊,一直搁着。 这玩意儿,搬动起来麻烦,处理起来,也麻烦,总是带着点忌讳的,所以不管城头如何变幻大王旗,这鼎,就一直留在这儿。 现在好了,摆出来,给百姓们插香用。 百姓们争先恐后地上香,两排蒲团在前,上完香后,再拜拜,拜完之后,赶紧腾挪位置,换下一批来。 顾客实在太多,而窗口就这一个。 平西侯府麾下,蛮人野人向来不少,不像是诸夏之人,也就是燕晋之人,自幼信不信另说,至少懂得该如何拜。 不过,这毕竟不是什么难事儿,没多久,普遍更“蛮横”一些的蛮族女子,开始挤占位置,上前磕头拜佛。 野人女子,因为野人军队在平西侯府麾下序列里的排位不高,颇有点“小婢养的”意思,故而只敢在后头乖乖地排队,前头有人插队,也不敢吱声。 偶有校尉家的亦或者是某家衙门坐衙的家眷过来,附近的人,也会自然而然地让路,主动让他们先行去跪拜。 “佛说众生平等,但你看拜佛的人,却自然而然地分出了三六九等。”
瞎子发出了感慨,苟莫离站在瞎子身边。 他们二人,明日也将启程,陪同主上一起,去往镇南关,今日,则难得空闲。 “人的命,是靠自己挣的,自己的位置,也是靠自己挣的,当然,也可以不靠自己,看爹娘祖宗也可以,总之,都是挣出来的。”
野人王感慨的是眼前野人士卒家眷的窘迫局面,同时,野人王自己是从雪原上一介放马奴拼搏起家的,自然信奉那种物竞天择的道理。 瞎子没去理会苟莫离观念上的偏激,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主上一样拥有重活一次的机会,三观必然是跟着自己的这一生去走的。 见瞎子没说话,苟莫离又自己给自己打圆场,道: “至少,她们现在有资格站在这儿了。”
搁以前,野人在奉新城,就是奴隶,随意打杀都毫不为过。 现在能够站在这里排队,是当初伐楚之战时,他苟莫离带着一众野人青壮靠送死靠送命,堆出来的。 瞎子嘴角露出一抹笑意,道:“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
“您问呗。”
“苟莫离,你真的爱雪原么?”
苟莫离张了张嘴,又摸了摸鼻子。 “我是知道你不信什么星辰的。”
瞎子又说道。 苟莫离组织好了语言,开口道;“您,和主上,真的爱燕国么?”
“呵呵,可以,可以。”
瞎子显然是很满意苟莫离的这句反问。 站在主上的角度,应该是爱燕国的,但只是爱燕国的片面部分。 喜欢的是靖南王为大燕不惜自灭满门,喜欢的是先皇姬润豪的隐忍付出,喜欢的是镇北王不惜自释兵权交割,喜欢的是大燕,谁不服就往死里干的气概和坚持。 确切地说,喜欢的是铁三角所在的,那个时代。 苟莫离的回答,也是如此,曾经,在他身边也有一群有着志向的野人,渴望为族群开拓出新的生存空间,返回故土。 而当那一代人陨落消亡之后,还如何去爱,看看现如今雪原上的那群目光短浅的酒囊饭袋,想爱,也爱不起来啊。 可惜,没有茶,不能以茶当酒。 但好在,有橘子。 瞎子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橘子,剥了后,分出一半递给了苟莫离。 苟莫离接过橘子,放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道:“你说,这么多人在拜,佛,看得过来么?”
“不晓得。”
“我觉得,看不过来,那些拜佛的人,也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瞎子道:“但,万一呢?”
“是,就是为了这个万一啊。”
苟莫离将最后一点橘子都送入嘴里,双手,在自己衣袖上擦了擦,又将袖口递向瞎子。 瞎子没用苟莫离衣袖擦,而是掏出一张帕子,擦拭自己的手。 苟莫离收回袖子,双手负于身后,道:“我还是觉得,接下来的仗,有些冒险。”
“楚国不是海兰部,也不是什么梁国、吴国这类的小国,想稳稳地打仗,不可能的,冒险,才有收益。 你,不就是么?”
梁程提出的大战略,其实很耳熟,战场格局变化,往往也就那几种,套路是一致的,看谁能将这套路给玩儿出花活儿来。 移花接木, 以弱饰强, 再引蛇出洞,强强对决。 当年靖南王田无镜,就是用这招,以燕军野战精锐主力,冲破了野人王麾下的大军,一举奠定了那一代野人的覆灭基调。 所以那日当梁程说出方略之后,苟莫离才会情绪亢奋地跳上沙盘。 这真的是, 猝不及防地被撕裂了老伤。 “明明可以再等等的,却非得一直行险招,难不成,就为了图个痛快?”
瞎子脸上露出了很疑惑的神色, 道: “嗯?活着,不就是为了图个痛快么?”
“………”苟莫离。 “呵呵呵。”
瞎子轻轻扭了扭自己的脖子,“总得做事,没事儿,也得找点事儿。”
“不考虑失败?”
“总考虑失败,就什么事儿也做不成啦,多想想这一仗按照设想打成的话……只要击溃了渭河以南驻扎的楚军主力,楚人的渭河防线也就随之宣告破裂,我侯府之势力,可出渭河向南,到那时候,上谷郡,多好的一块地方啊,土地肥沃平整,再修几条大渠引渭河之水灌溉,啊,种田的美好感觉,一下子就上来了。”
苟莫离举起双手,示意自己认输。 瞎子提醒道:“我们不会故意去作死,也不是不懂得低头看风向,但,有那个一定把握后,也别怂嘛。”
“我知道,我知道,您与我说过,让我向你们靠齐,以后开客栈,可以留我一个马厩待着。”
“呵呵,那是。”
这时, 有一支队伍,吹吹打打地过来,送来了一套牌匾。 “你定的?”
苟莫离问瞎子。 瞎子摇摇头,“没。”
“那就是主上?”
“主上也就吩咐了一句,也没,事实上,主上老早就忘记了对这对和尚师徒的承诺,也就是和剑圣逛街买东西时,恰巧在路上看到了。 老和尚疯了,抱着一堆的葫芦,喊着多子多福。”
“哟,那可真是挠到主上心痒痒里去了。”
夫人刚得身孕,再被祝福一通,怎能不神清气爽? 瞎子却摇头,道:“我倒是不觉得是巧合。”
“哦?”
“这俩和尚,都是福缘深厚之人呐,命呐,真好。”
雪原传教,这对师徒成绩最好,效果最好; 寻得黑甲男子,九死一生之局,可偏偏,师徒俩,一个都没死。 到头来, 还以满大街的葫芦,提点了平西侯爷:您,可是忘了当初的承诺? “葫芦,亦作福禄,再者葫芦多籽,作福禄多子之祝语,但别忘了,葫芦葫芦,也就糊涂糊涂了。 你说,那日街面上,老和尚是在祝福咱主上多子多福呢,还是在提醒咱主上,他事儿做了,承诺上,可别装葫芦,呵,装糊涂。”
“还真没瞧出来,这么深呐?”
苟莫离笑道,“不是疯了么?”
“寻常人疯了,那是疯了,但有些人疯了,却是悟了,疯和尚,惹不得啊,呵呵。 主上就在奉新城城边儿,给他们师修庙,送他们香火,完成承诺可能是其次的,主要想的,是想将这对师徒,就绑在这儿了。”
牌匾,其实不便宜,得是有人下定金才能去开始做的。 既然不是瞎子送的,也不是主上送的,那,大概就是那对和尚师徒自己做的。 牌匾被挂了上去, “葫芦庙!”
上香百姓中,有不少人是知道当日大街上的事儿的,再联想到之后自侯府里传出的侯爷夫人有孕了,这才下令给这对师徒俩修庙。 眼前的这座葫芦庙,得到了自家平西侯爷的加持后,一下子,变得更加神圣了。 漫天神佛虽多,但太远;自家侯爷,却近在眼前,就住这儿奉新城的侯府之中! 神佛可以不信,但侯爷,得信。 百姓里,一下子传出了阵阵欢呼声。 这一则故事,可能会被刻在葫芦庙的碑文里,百年后,甚至千年后,后人说不得都能寻得古迹亦或者是,在书上读到这故事。 只不过,这其中雪原的一去一回以及那黑甲男子,注定是会被隐去的。 正匾挂了上去, 葫芦庙大门两侧也挂上了一副对联,不玄乎,没打机锋,朗朗上口,带着些许自嘲洋溢着属于出家人的洒脱。 上联:糊涂人盖起糊涂寺; 下联:葫芦庙住进葫芦僧! 匾额都挂起后, 疯和尚抬头看着, 眼里, 竟然有佛光稍纵即逝, 一边的徒弟,似有所感,看看师父,再看看匾额,再看看自个儿的兰花指,笑容,愈发得妩媚。 疯和尚则左手拍了一记自己腰间挂着的水葫芦, 右手挠了挠脑袋, 憨憨傻傻道: “难得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