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只回了一个“哦”字,倒不是为了去凸显自己什么处变不惊; 虽说四下间,有锦衣亲卫层层庇护,可到底近身处,都隔得远。 慌? 还真不慌。 喜? 也谈不上。 须臾前一个盹儿,忽然意识到,自己终于学会了打仗; 所以接下来的军情禀报,无非就是奉新城学社里品学兼优的孩子,伸手接过教习递下来的考卷。 考题,没有稀奇古怪,也没有暗藏玄机,只能叫个四平八稳。 解就是了,答就是了; 题做好了,卷儿一交,就能回去瞅瞅,娘说的今晚吃饺子,到底包的是什么馅儿。 王爷甚至没急着从椅子上下来,外头冷,自个儿的蟒袍厚实还保暖,再加这炭盆烘烤着,颇有一种大夏天进冰库……哦,还裹着被子的惬意感。 因为过于舒服,所以就是想多赖一会儿。 可惜,眼下看来,这是一种奢侈。 楚军连夜开始动了,不,确切地说,是楚军的动作,在白天就已经开始了,到现在,已经进展到连夜晚都无法遮掩了。 绵延的防线上,号角声此起彼伏,燕军的体系,在感受到外界的传递过来的清晰威胁后,开始本能地运转起来。 很多人的目光,开始聚集向帅帐; 也有一批人,开始透过帅帐,找寻王座上的那个人。 四娘来了,她衣袖款款,带来一阵香风; 当她走到郑凡身边时,郑凡还真有些不好意思,在大家都开始忙碌时,你这个偷闲地被抓了包,皮再厚,也总归得有些反应的。 再赖不得,郑凡只能起身。 不过,四娘到底是和郑凡最契合的一个女人,这并非单纯指她的优秀与长处,而是她懂得将所谓的“夫唱妇随”,给演绎到最好。 “主上,夜宵吃什么?”
“鱼滑还有么?”
郑凡问道。 渭河的鱼,肉质鲜美,拿来做鱼滑,最好不过。 “有的。”
“那就鱼滑汤吧。”
“好的,主上。”
郑凡走在前,四娘走在侧,二人下了围墙,一路来到帅帐。 外头,早就站满了人,帅帐里,也有很多人。 见王爷与王妃走来,所有人都跪下行礼。 老而不死的姚子詹,这两年逐渐开始放飞所谓的文人矜持,开始不断地写文章写故事来各种冷嘲热讽燕国; 这其实体现出的,是自打当年三国之战后,乾人国都被破,且接下来这些年里,燕国平稳恢复积蓄实力大背景之下,属于乾人的……无能狂怒。 且这种情绪不仅仅在乾国民间流转,也浸染到了其上层。 当你的对手只能通过这种似是而非的故事来歪曲抹黑你时,这证明,他们真的是已经没有其他招了。 乾人以前还会要一些体面的,现在,是连体面也不要喽。 不过,姚子詹有一篇文章抨击的地方,倒不算错; 他说燕国晋东之地,不重教礼,却恪教矩,无礼而求矩,本末倒置。 燕国自先皇在位时就开了科举,如今已经很多年,可晋东这些年在人口越来越多的前提下,每年去颖都参加科举的人,是逐年下降的。 文教之风,在晋东并不盛行,晋东的百姓,更喜欢自己的孩子在学社里毕业后去从军去王府当差或者去作坊里当师傅。 所以,姚子詹拿这一点说晋东不注重礼教,是礼崩乐坏的局面; 而重教矩,则是晋东很多地方有着瞎子根据自家主上的审美,弄出来了一套很严谨的礼仪方式; 这些礼仪方式的特点在于……好看,好看,以及好看。 一定程度上,不符合诸夏之礼中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环节,都能从“礼”之中找寻到具体注释的习惯。 就比如当年摄政王跑去一座山上,直接就封禅了,封禅后还给这座山改了名字,在正儿八经的文人看来,这简直就是胡来,已经不是在不尊从礼法了,是在自己创造礼法,创造也就算了,你造出来了你还连解释都不解释。 “王爷!”
“王爷。”
一众将领单膝跪伏,右手握拳,贴在自己心脏位置。 晋东军,是一支由骄兵悍将组成的军队,因为翠柳堡成军起,就没输过,是靠着一场又一场大捷给喂出来的。 所以,很多时候郑凡的角色,已经从战前给麾下打鸡血,转变成战前给大家泼冷水以防止这些人头脑过热; 泼冷水,还真的比打鸡血要难,也就王爷本人能够做到。 “起来吧。”
“喏!”
王爷和王妃分开,王妃去了隔壁帐篷里准备夜宵,王爷则走入了帅帐。 此时帅帐里站着的,都是游击将军以上的将领,待得王爷进来后,外头的将领们才鱼贯而入,分列两侧。 郑凡在帅座上坐下,看了一眼刘大虎。 刘大虎点头,将一封封军报折子打开,开始念诵自入夜后,各处送来的军情; 在这个时候,需要这些将领对全局情况,有一个清晰地认知。 总体情况大概是,根据侦查,楚军开始了大规模的军事调动,三郡之地,要塞城池众多,而真正的屯兵所在,也就是可野战可机动的军队,差不多分为五个大营,其中四个是主力大营,屯兵都在十万以上,剩下一个是辅助大营,兵马在十万以下。 现在, 楚军五个大营的兵马,全部开始调配,这绝不是换防这么简单了。 这般规模庞大的军事调动,只可能带来两个结果: 一个,是楚军全方位选择后撤;这显然不可能,楚军再撤,就真的要撤回京畿之地了,燕军再一前压,楚皇就能站在京城城墙上看演武大戏,连票都不用买; 第二个可能, 就是楚军要全面进攻! 刘大虎念完后, 站在旁边的黄公公喊道: “请诸位将军各抒己见。”
有些话,还真得由公公来喊才够味儿。 黄公公这一嗓子,还真喊出了“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的威严感来。 一时间,好几个将领离序而出,其余也有不少将领准备喊话。 “王爷,末将……” “王爷,末将……” 这时,帅帐的帘幕被掀开,端着汤碗的王妃走了进来。 帅帐内先前的火爆氛围,瞬间寂静了下去。 四娘端着汤碗,来到帅座旁,放下碗和汤匙,小声道: “主上,要加醋么?”
王爷摇摇头,道:“椒粉加一点。”
“妾身已经加过了。”
“好。”
郑凡拿起汤匙,喝了一口汤。 鱼滑汤本就容易做,提前做好的鱼滑,加水烧开,撒上葱花滴点香油,再佐点胡椒粉,味道就很鲜美,那上面漂浮着的白嫩鱼滑,吃起来也很爽口。 王爷在喝汤的时候,四娘抬起头,拍了拍手。 锦衣亲卫端进来一大锅汤,还有好几叠干净的碗筷汤匙。 四娘笑道:“诸位将军也喝一些热热身子吧。”
诸将一齐俯身行礼: “多谢王妃。”
如果是普通的王妃,比如熊丽箐在这里,将领们敬重还是会敬重的,但四娘不同,一手操持财计近十年,大到军饷军需,小到标户的月钱福利,都得经她的手才能通过; 一些事儿,别人不清楚,此刻能站在这座帅帐里的,又怎可能不知道? 所以,这些将领们对四娘,是有一些畏惧的。 接下来,大家伙开始打汤,有些口味重一些的,会额外加一些盐,还会加上辣椒面儿。 对此,坐在帅座上的王爷只能在心里微微摇头,真是暴殄天物,吃什么都跟吃火锅一样,浪费了这份鲜美; 大概,王爷是真忘记了,火锅这一吃法,还是因为他喜欢才时兴起来的。 大家人手一个汤碗,一边喝汤一边开始讨论军务。 情绪上,也就一下子缓和了下来。 王爷呢,只是听着,也不评价,不过中途,王爷还是点了宫望出来,组织了一些军议,以拿出一个章程。 分歧,其实没多大。 楚人敢主动进攻,那咱们就干回去就是了,这没什么好说的。 但在方法上,还是主张先以这小半年来的土木工事做构筑的防线,来先消耗楚人一波,再伺机寻求反攻的机会。 听完整场军议后,郑凡在心底不禁有些发笑。 原因很简单,整场对楚的战事布局,就连苟莫离与自己,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一仗,打的就是信息差,打的就是楚人的脾气与摊牌掀桌子的冲动; 故而,其实在场的这些将领,他们对于战局的认知,其实是和对面的楚人,并没有太大出入的。 而就是在这种状况下, 竟然还保持着这种极为乐观的姿态,这自信…… 且军议中,大家似乎都在刻意地回避兵马调动导致这里防卫空虚的事,这是怕给自己难堪么? 可能,这就是上位者的悲哀; 一定程度上,也说是自己在军中威望太高,压制住了一切质疑所出现的反噬。 任何的事情,都是有两面性的,军议军议,一群丘八出身的大老粗,竟然真玩儿出了朝堂上的花儿活与忌讳;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军议给出的建议是,先行防守,再图反击,而没有真的失心疯到直接选择主动出击。 先防守看看,如果局面不行,大家再撤,撤回上谷郡,或者撤回镇南关,给王爷留个余地。 郑凡没有呵斥谁,也没有去把这些话揭出来讲明白,在宫望做好了总结后, 郑凡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道: “就先这般安排。”
…… 楚军的攻势,来得比预想中,要凶猛得多得多。 其实,自燕楚力量在晋东的第一次交锋以来,每次折损最多伤亡最大的,都是贵族的私兵,大楚皇族禁军,伤亡有,但从未伤筋动骨。 这支楚国规模最庞大,战力也最高的队伍,终于在上位者下定决心后,迎来了自己第一次,在燕人面前的全面发挥。 楚人也给燕人上了一课,让燕人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步卒巅峰战力。 楚军共分为四路进攻, 一路由昭翰率领,其中昭氏兵马为主; 一路由石勇率领,是皇族禁军的一部; 一路由熊廷山率领,是皇族禁军加上山越大军; 一路,也就是中军,由谢玉安亲自率领,兵力最多,规模最大,全是皇族禁军。 不过,仍有一路吊在最后,并未参与到真正的攻势中来,显然是预备好了后路。 楚军的投石车,楚军的攻城器械,展现出了极为犀利的战争效果,用薛三的话来说,楚人从晋东偷过师; 虽然没有燕军的投石车来得那般精准,但比之当初,其实是提升了一个大水平。 接下来,楚军以步兵方阵配合弓箭手方阵进行前压,在燕军没有选择主动出击的情况下,楚军以一种极快的效率,开始对燕军这小半年来所修筑的各类军寨工事进行了拔出。 一波接着一波,一批接着一批,效率很高。 对于燕军而言,三天坚守战的效果,打得其实并不是很好,不仅外围防线全部被楚军突破,连最后一道防线,也已经开始被楚军侵蚀。 而如果不是燕军在第三天开始了主动出击,延缓了楚军的攻势脚步,可能现在,楚军已经打破了燕军的最后一道防线了。 楚军四路进攻,四路都兵力强盛,并无策应佯攻之说,带给燕军防线极大的压力,让燕军有些顾此失彼。 但楚军进展如此之快的根本原因,并非他们忽然神兵天降了一般,事实上,造成这般局面的不是别人,而是摄政王郑凡本人。 因为是王爷下令让燕军修筑了太多的工事与军寨,这东西,不是说修得多,就能一直起到正向作用,修得太多,反而让燕军的防御力量给分散了,摊平下去后,再面对楚人的全面进攻,就是哪儿哪儿都告急,也是哪儿哪儿都守不住。 如果要是在这里修建个两三座规模大一些的城堡,哪怕其余所有的军寨全部剔除掉,燕军防卫与牵扯时,反而可以更为从容。 “主上圣明,败,也能败得这般理所应当。”
站在王爷身边的瞎子,给出了一记极为标准独到的马屁。 郑凡看了看瞎子,笑了笑,道:“我是真忘了这一茬儿。”
瞎子也跟着一起笑了。 这世上,哪里有人真能算无遗漏呢? 这一点,郑凡事先是真没想到,不过也无所谓了,正如瞎子所说,这般的“兵败如山倒”,也挺好。 这场仗,打的是时间差,要是真一不小心在这里和楚人僵持久了,待得楚西的消息传递过来,那一切的布置,也就都成了泡影。 亏倒是不亏,燕人其实没损失什么; 可问题是站在商人角度的话,很多时候说自己亏了多少,是原本预期赚一千两,结果就只赚了五百两,所以,就“亏了”五百两。 而郑凡面前的这笔买卖,那是以“国”来论收益的。 “我下令让他们守不住后,就不要死守,能往后撤就往后撤,他们遵从得不错。”
郑凡说道。 瞎子点头,道:“他们认为,主上应该是认识到自己布置出错了,打算撤离回去了。”
“是,他们是怕我输不起啊。”
“主上这是误解他们了,他们其实比主上您自己,更害怕您失败,在他们看来,您是军神一般的人物。”
“等以后,军队里要改革设个类似参谋部的存在,不能再搞一言堂了。”
“其实军中早就有了。”
“哦?”
“因为是您亲自坐镇,所以……有和没有没什么区别,没人敢忤逆您的意思,且梁程他们,又不在这里,自然就没人敢出头了。”
郑凡点了点头,四娘走过来,帮郑凡将披风盖上双肩。 “行了,咱们也撤吧,撤到渭河北面去,让楚人,继续追过来,他们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主上的这一出阳谋,让属下佩服,属下玩弄的,是人心,至多,也就玩弄个一群人,主上玩弄的,是一个国家的意志。 是温水煮青蛙的死,还是轰轰烈烈地求一个可能。 喝醉酒了的人,你对他说你醉了,他会反驳说,没有醉; 赌红了眼的人,筹码没赔光之前,是不会下牌桌的。”
“又夸我?”
“真心的。”
“哦,所以以前没少虚情假意。”
“这……”瞎子。 瞎子倒是坦诚地点点头,道:“谁又能想到,当年在虎头城客栈里刚刚苏醒过对这个陌生环境还有些畏首畏脚的主上您, 能走到这一地步呢? 我们七个,是在一步步的恢复,恢复到自己原本的模样。 而主上您,则是一直在进步。”
“行了,别再夸了,我也是刚学会怎么打仗。”
“属下明白,略懂。”
“哈哈哈,你啊你。”
披着黑色金边披风身着蟒袍的郑凡,在一众锦衣亲卫的护卫下,开始向后撤。 接下来,渭河以南的所有燕军,都将进行撤离,因为最后一道防线一旦被楚军攻破,很容易就会被整个包卷起来。 先前楚军之所以放弃渭河防线主动后退,也是害怕这个。 等到队伍将要顺着渡桥过河时, 刘大虎开口道: “王爷,请王爷准许我们将埋藏在这里的袍泽尸首挖出来,带回去,以防止他们被楚人侮辱。”
渡河第一战,天天率锦衣亲卫迎战楚国定亲王熊廷山的嫡系骑兵,那一战,击退了楚军,但锦衣亲卫的自身伤亡也不小。 战后,郑凡下令将战死锦衣亲卫的尸骨就埋在这渭河以南,并说这里日后就是大燕的疆土。 可现在,燕军要撤回北岸了,等楚军追击过来时,这些立的碑文的位置所在,必然会被楚人刨坟曝尸。 锦衣亲卫,是一个独立的队伍,他们对王爷绝对忠诚,同时也有着极为强大的内部凝聚力。 很显然,刘大虎之所以提出这个提议,是因为下面的亲卫将这一请求,反应给他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刘大虎现在是锦衣亲卫的副校尉; 刘大虎话说完, 就跪伏了下来, 随即, 一直保护着王爷后撤的锦衣亲卫,全部跪伏下来, 齐声道; “请王爷恩准!”
这不是逼宫,也不是兵谏; 他们所请求的,是带着袍泽的尸骨离开,他们不想看到朝夕相处的袍泽,死后还要遭受欺凌。 王爷环视四周跪伏在地的锦衣亲卫, 开口道: “孤,不准。”
四周跪伏着的亲卫,有些许愕然,但并未有人敢躁动,且在王爷下达了决断后,纷纷站起身,服从王令,是他们的本能。 王爷指了指那一处岸边立起的坟群, 道: “孤相信, 安眠在那里的袍泽们,会很高兴自己被楚人给重新‘请’出来的; 因为很快, 他们将亲眼见证, 我军铁骑, 是如何将楚人在这片渭河两岸,杀得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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