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跟人的机缘,很难说清个究竟。就像他和她的故事一样。曾经,他对她很不屑。他不喜欢她微抬的下颌,什么都装不下的眼眸。她对他不用喜欢,亦不用讨厌。那些词太深刻,她的表情寡淡,语言也寡淡,他不了解,便把它看作了敌意。他是个骄傲的人,高高在上的习惯了。于是听不得违背他意愿的话,看不得不屑于他的表情。而她呢,是个随性的人,随心所欲地生活习惯了,于是原本一颗温和的心,便被尖削的下颌,欣长的颈项,游离的眼眸,寡淡的言辞,画出了骄傲和冷漠。这样对立的性格,注定了不太和谐。他习惯了用尖刻的语言、鄙夷的表情来对待他不认同的人或事,且情绪激烈、喜恶分明。他说她总是在用很淡然的态度来掩饰她对现实生活的不满,他说她虚伪。她听了不愠不火,临着窗,看着风景,偶尔会回一下头看他,表情静好、微笑亲切。于是,他更加气恼,整张脸也跟着沉下来。她觉得好笑,把他当作了孩子,轻轻摇下头,眼睛里有些怜悯,又担心这种感觉被他误会成不屑,便又把目光移向了窗外。如她所想,他真的更加气恼了,把音响开得声音很大。沏茶时,杯子在他手下来回碰撞,砰砰直响,可他的一双眼睛却总不离她的身,他自己都不知晓,这样有多么的孩子气,明明,他已近不惑之年。对此,她也不去理会,好像已经习惯了他这种孩子样的无理取闹。她不言不语地站起身来,拿起墙角的花洒,开始打理沿窗摆放的绿植,一头乌黑的秀发忽地散了下来,映着她白净姣好的模样,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见她不为所动,他没了意思,收了心,一壶好茶被他沏得无滋无味。日子很安静,他的心却不安静。他仿佛了习惯了对她冷嘲热讽。他说她不要一副淡看世事变化的样子,任谁都免不了俗,吃五谷杂粮。他说她总是装得那样骄傲,有时会让人厌倦。他说她笑容虚伪,故作沉默的优雅,并不会让人惜怜。他的话总是那样的尖酸刻薄,尖酸的没了男人样子,刻薄的没了男人的气度。可她照旧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的话,仿佛怎样都进不了她的耳,入不了她的心。她还是听她的曲,品她的茶,再临上一窗风景,却不闻世事变化。日子久了,他气馁了。顿觉和一个无视他存在的人怄气,倒真是可笑。更何况,那人还是个黄毛丫头。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心里竟是惭愧的,想到那些过分的话,出于自己的口,真是荒唐的不成样子。渐渐地,他不再和她较劲,更不想让自己真就变成那样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他开始尝试着坐在她的对面,看她静静地泡一壶茶;或者安静地坐在一处,看她在阳光温暖的午后,细细照料那一盆盆不开花的植物。他开始明白,她本就是那样美好的一个女子,随心随性地打理着自己的生活。他开始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突然特别迫切地想要去了解她,了解与她相关的一切。于是,在秋日的午后,临窗的藤桌旁,多了一把椅子。窗外天蓝云白,银杏树的叶子黄得像是一炉火,给窗前的风景镀上了一层暖软的色调。他们听着CD机里的小提琴曲,坐在光影交错的窗前,品茶,小聊。他开始习惯把一些不如意、难排遣的心事向她倾诉,他信赖她。她呢,也不多言多语,只是笑着,温着热茶,听他慢慢讲。她开始对他有了言语。她会说放轻松一些,深呼吸一下,会不会感觉好些?她会说为什么要生气呢?只是一个不了解你说错话的人,你该怪他什么呢?她会说对自己慈悲一些,别去在意那么多,并不是多么的宽容而是单纯的不让自己难过。……她的话不多,却让他那样激烈的一个人,渐渐变得温和。只是,他觉得自己依旧不懂她,一任日子拉得那样长。秋天多雨,连着一个星期阴雨朦朦见不着太阳,是常有的事。这样的天气,茶室很少会有客人来,她在窗前坐的时间便更长了。其实,她是喜欢下雨天的,她觉得下雨的地方,都是江南,即便如今住在北方。窗外对面的一排房子是那种老式房,白墙青瓦,很有江南的感觉。房顶上的瓦凹凸起落,看过去,就像一座座紧密相连又循然有序的小山丘。晴日里,青白相间,那色调有种说不出的好看。一到下雨天,则更美更有味道,雨落在屋顶的瓦片上,溅起一朵朵水花,很快,便有一股水柱顺势流下来,屋檐就成了一道珠帘,滴答滴答落在了青石灰的地上,等到雨雾一起,那房子就成了一幅水墨画。雨下到对面房顶上,一颗一颗溅起了小水花。她看得入了神。水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响个没完,她没有听到;紫砂壶里的茶汤已浸了许久,她也忘记了;他开门进来,在她身后站了许久,她也没有察觉到。他怕打扰她,便退到后面坐下。他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安静到几乎没有任何声息。他看她的眼睛,深深的,像是一面湖,什么情绪都抓不住,寻不着。他看她嘴角的笑,疑惑一个人为什么在无意识的时候,嘴角还是微微上扬着。他不明白她就那样一直看着一直看着,可她的眼睛里看到的到底是怎样的景色。是柔软的情绪哽住了喉,他忍不住咳了几下。突来的声响让她的身子轻微抖了一下,她继而回过头,看到了他一张涨红的脸,不禁轻笑出了声。几时来的,怎么不叫我?她语气温和。刚来。他说着走了过来,在她的对面坐下。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没有说什么。拿起煮水壶准备冲茶,却发现满壶未出的茶汤,浓艳艳的,她忽然觉得心里很凉。他见了,忙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一包茶叶,说:朋友刚送的,还没喝,想着来请教你。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学会了体贴人。她不语,表情清冷冷的,像是窗外秋天的雨。见她不言不语,他觉得无所适从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好愣在那里一起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她说:换支曲子听吧。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哑。他听了连忙起身,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她的眼泪落了下来,迅速落进盏中的茶汤里,“啪”的一声,在空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脆。他的心,微微紧了一下,有种难以名状的疼。于是,他用了心思去待她。时日久了,她也明白他的心意,心里感激,却吝啬言语。他陪她品一壶茶,陪她修枝剪叶的整理盆景,午后有温暖阳光的话,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聊聊天。他在她面前成了一个孩子,极力地想要讨她的欢心。他不知道,曾经那样的敌对,表情不屑、语言刻薄地待她,到底是为什么?有时他甚至胡乱地想象:一定是她对自己下了蛊,于是对她的依赖才欲罢不能,所以,他任由自己的骄傲在她的面前一点一点地消失,自己成了一朵卑微的花儿。之后,他常常来茶室。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通常是听着音乐,温上一壶老茶,聊一些没有主题,断断续续的话题,间或沉默着。他很好奇她算得上简单到极致的生活,一壶茶、一支曲子、几本书、几行字,一天就这样被她怡然闲得地打发走了。他觉得她如魅一般,这种感觉是在和她对话中总结出来的,不易察觉,细腻如丝。他问:你身边的朋友了解你么?她说:我很不情愿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了解一个人,或被一个人所了解,都是一件不舒服的事情。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刚饮了一口茶,眼睑还是垂着的。他看了看她的表情,于是猜测,明明她的话里,有些耐人琢磨的意味,而她总是那样不着声色地把那些意味说得轻巧,不露痕迹。他会就着话里的意味似无心无意地说一句:你好像很喜欢,又或者习惯一个人简单的生活。其实,她是听得明白的。只是她懒得用许多的话费许多的心,来讲明白喜欢和习惯的意义。有些话一旦说清楚讲明白的话,倒真是什么意思都有了,又或者什么意思都没了,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她会浅浅地笑一下,为他斟满茶。两个人就这么静默下来,除了彼此轻微的呼吸声、水壶里的水沸声,还有碟机里的古琴悠远、旷达。这个时候,他就会平白的多了一丝懊恼的情绪,懊恼自己的拙劣,仿佛斟酌完好的语言再怎样云淡风轻,也逃不过她细腻的心思。她在静默里神态自若地把玩着自己的那些小器具,余光里却是装得下他的失落的。她明白,亦懂得,却不说。换一下茶吧。他的声音有些飘忽,那是他想极力按捺却无奈何的情绪。她笑笑,语气轻快:口感清淡点的?他点了点头。其实,老茶刚泡了没几道,正是口感最佳的好时候,茶汤颜色浓艳明亮,口感饱满柔滑,含在嘴里,自有一番醇厚、入口即化的感觉,若在平日里,只一眼看去,心里就会觉得窃喜。他自是喜爱这茶的,只是,今日里,他顿觉得那茶汤太过厚重,浓得化不开,厚重得抬不起,压在心口的地方,慌得厉害。说到底,关茶的什么事呢,关的只是人的心思。日子总在悄无声息地过,偶尔相邀,以茶作陪,不曾真正地熟悉过,可在某一天,话题所致,屈指一算的时候,竟也相识了许多年景,惊讶之余,再说及陌生或熟悉的时候,两人竟异口同声答曰:熟悉的陌生人。说完,两人对视而笑。秋天过去大半的时候,他约她去看红枫。她没有拒绝。那天的阳光很好,一丝风都没有。这在北方,很是难得。他开车到茶室前,拿起电话发了一通信息:我到了。看着发送成功的提示标志,他傻傻地笑着。他说不清楚自己对她的情感到底是不是爱,他比她大十多岁,可以做她叔叔的年纪。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他喜欢她,喜欢看着她的样子,看她浅浅的微笑,云淡风轻。是的,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他只是愿意为她做任何的事情,如果她不要他的爱,那他会装作一副不爱的样子,站在她的身边。她看了信息,套了一件白色的针织毛衫出门。车上的CD机里正放着琵琶吟,她怔了怔,什么也没说。她知道以前他是不喜欢听这支曲子的,每次她放的时候,他总会说她是一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小女子。他说她很虚伪。她脸上细微的变化,他是看在眼里的。他自己也说不出什么原因,总之,她喜欢的那些东西,让他着了迷,他想从她的那些喜欢里探知一些与她有关的情绪,他以为这样,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就会近一些。车子停在山脚下,满山满坡的红叶红得浓烈。青灰色的石头阶梯在山间蜿蜒而上,道旁的红枫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红光。她很兴奋,一路奔跑着,像一只白色的鹿,清脆的笑声一漾一漾的,如铜铃。上行一段路,他指着前面的长椅说:累了吧,坐下来休息下。她点点头,跟着过去,拂了拂长椅上的落叶,坐下来。他也跟着坐下来,如木偶,线在她的情绪里,她不笑,他便不喜;她若忧烦,他便锁一心的愁。他从背包里拿出水壶,倒了一小杯递给她。这是他一早就准备好的,里面放了些红枣和姜丝。她伸手来接,青白的手触碰到他的温暖,像唐突了似的马上往回一缩。很冷么?手怎么这样冰?还好,习惯了。习惯了?嗯。其实南方没那么冷,可我的手常年都是冰的。小的时候,邻居开玩笑说,手脚冰没人疼,当时年纪小,听了心里自然难过。可父亲不这么认为,他会摸着我的头,安慰我说,别信那些话,他们说笑的,手脚冰才有人疼。说完,父亲便用他的大手捧着我的小手,来回地搓。知道吗?我当时听了,心里暖得就像开了花。现在想想,真是傻……她开始笑,一直笑个不停,笑得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然后一颗一颗地往下落。她的眼泪弄慌了他,他语无伦次地说:不傻,一点都不傻,手脚冰有人疼。老人们好像都这么说。说到这里,他低下了头,他自己都觉得那些凌乱的话太蹩脚。她不再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被风吹落的枫叶,表情里有太多的不确定,很多的美好,都是她不敢奢求的。从很小的时候,她就成了这个样子,在自己的世界里独自沉寂,面对三千红尘,她不参与,她把自己从芸芸众生里硬生生地扯出来,她怕那些沉重与繁琐,她承担不起。起了风,掀起她的头发,凌乱一团。他把她揽入臂弯里,没有想得不得体,那一刻,他只想把她当作一个孩子。什么也没说,他只是低着头,看着她,用他温暖的手轻轻整理着她的头发。看,我是不是很可笑,在你面前,失了礼,曾经,你总说故作云淡风清的模样,而现在,倒是秋雨无事长了。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莫非真的入了魔?想对她说的话一句一句堵在口中,却一个字也连不起。他端望她的样子,顿然觉得她像一个谜。他一直当她是个寡情寡言的人,而如今,他当真是猜不懂她了。然后他不自然地笑了笑,说:你这个小丫头,该不会是个小女巫吧!两人同时笑,笑容里各有各的意味。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呢?是在探究什么呢?两人各自思量。日子过得轻轻缓缓。他似乎变得更加迫切了,迫切地想要了解她。只是,她还是从前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让他无处着力。一日,阳光洒进了半个厅,一水儿的明晃晃、暖洋洋的,有一段日子不见太阳了,她欢喜地站在门外的花圃里,抬头对着亮堂堂的太阳傻傻笑,一双俏皮的大眼睛忽而睁开,忽而闭上,像是和太阳玩捉迷藏。他在远处静静看着,半斜着身子倚靠在车门上,端着饶有意味的下巴,笑容宠溺。她穿了一条荷叶边的纯白色公主裙,宛若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你好像第一次穿这样可爱的裙子。她转过头,定睛看玻璃窗上的自己,竟真的仿佛不相识。她咯咯地笑开来,说:何止你,我也是第一次呢,呵呵……她笑得像个天真的孩子,继而说:这是朋友送的礼物,原本不想收的,又怕拂了她的心意,这才……话没说完,她转过头来,看了看他,竟有几分窘迫,一张白皙的脸,霎时染上了桃红。你看,难得好天气,坐在外面喝茶吧。他点点头。你等我一下,很快就来。他把藤桌往阳光充足的地方移了移,然后坐了下来,先烧上水,把所需器具清洗了一下。难道真是对她动了心?起先有这种想法的时候,他还可以给自己找些借口,他觉得是她的那些怪,才让自己有了过多的探究欲,而现在,他知道,自己真是深陷进去了。想什么呢?这么专注。她在他的对面坐下来,伸手熄灭了火。哦?他慌忙抬起头:没什么……一些工作上的事。他支支吾吾,一时间竟不敢看她的眼睛。会影响到你喝茶的心情么?她开始温壶投茶,一脸安静。呵呵,当然不会。他放松了一些,才看到她已换了衣服。布衣布裙,软底绣鞋,高高挽起的发髻,细丝银项链,这是她惯有的穿着。对了,要跟你告别了。她给他斟了一杯茶,笑着说。他刚伸出手,还来不及触到茶盏,就悬在了那里。原本不想说的,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要告诉你的,怕你来时吃闭门羹。这些话在她口中说得轻巧。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她睁大眼睛看着他,打量了一下,说:你的问题真多。不过我也不知道呢?不知道,你怎会不知道?这不是你自己决定的事情么?只是想一个人出去走走,至于去哪里,什么时间回来,还没想过。她没有丝毫的玩笑成分在,她是真的不知道。她对生活总是缺乏周密的计划,她也学不会去规划一些未来的事情,她从来都是毫无目的的向一个不明确的地方行走,或走或停,全凭心意。而今,她又不安分了,她觉得这个城市让她感到沉重,她便向往另一处,至于那个地方在哪里,有多远,却是不重要的。你总是这样吗?没有计划,没有想法?他的语气里有掩盖不住的失落。他低下头,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端在手里,一双眼睛仿佛要浸入茶汤里。记得第一次来你这里,在门口站了许久,没人招呼。你在临窗的位置坐着,我喊了几声你没应,我有些气恼,就咳了几下,你当时也只是回过头看了我一眼。也说不上什么原因,总觉得你当时的眼神里有一种不屑的意味,所以,从那时起我就无节制的对你恶语相向,可明明,我不是这么卑劣的人。他喝了一口茶,接着说:你愈是不言不语,云淡风轻,我心里就愈恼火,我把你的沉默寡言当作对我的反抗。我明白,因此从未怪你。日子长了,知道了你不是我认为的那样,才知道我只是在赌气,气你对我的淡漠。她笑,一脸谅解。两人不再说话,一阵长久的静默,只有煮水壶里的水咕咚个不停。她站起来,拿了花剪修剪绿植。其实她只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开始有叶子落下来,秋天就要过去了。她离开家已经许多年。许多年中,她一直是一个人,也习惯了一个人。在潜意识中,她对所有的情谊都是逃避的,她怕一旦接受,便成了亏欠,她觉得她没有太多的热情作回应。九岁那年,疼她爱她的父亲去世,村里的老人们说她是天煞孤星命,父亲是被她克死的。母亲没有受过教育,对这样迷信的话深信不疑,从此就没给过她一个好脸色。幸亏外婆怜惜她,一直对她疼爱有加。高中没毕业,最疼爱她的外婆走了,母亲认定是她克死了外婆,于是断了她的求学梦,把她撵出家门自力更生。走出家门的那天,南方的梅雨季节刚开始,一路小雨陪着她走出那个冷漠的村庄。从那天起,她就真相信了那些老人们的话。你对我的好,我心里都明白。不过,也只是明白。她说话的语气平和,她对自己都吝啬太过激烈的情绪。他听着她说话,寻出一丝不被接受的情绪,她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撞疼他坚硬如石的心,他们对擂,她无招无式,只安安静静地站在他面前,却任由他调动感知的千军万马相持,终也是溃不成军。你没有想过会在某一天遇到爱情吗?爱情?太远了,我连自己亦爱不起。就这样一直一个人?我十六岁离家,今年二十七了,十一年,我走过很多城市,从陌生到熟悉,一直都是一个人。我习惯了,也不想做出改变。人走一路,长短不一,有一点还是相同的,人最终的样子,便是最初的样子,我来的时候不由己,还不懂得和自己问好,这一路便走得这般空空荡荡,所以想留着多一些的时间,问候自己。他觉得他是懂得她晦涩的语言的,从她的表情,她的语言中,他能窥探出一些不堪回首的过往。觉察到他的沉默,她转过身,看到他紧着眉头,便急忙放下花剪,走到他面前,手轻轻按在他的肩头问:是哪里不舒服么?他顺势将头深埋在她的棉布衣里,紧紧依偎着,闻着棉布衣里散发着阳光干燥温暖的味道,他贪恋着,一寸不愿离开。我不欺瞒你,我比你大十岁,遇见过很多女人,也交往过很多女人。我们在一起,各自索取自己所需的东西,激情或者金钱。我没有对谁说过爱,更没有爱情,我觉得那是传说里很神奇的东西,在现实里,你碰不到。所以,我也不奢望。跟你一般年纪的时候,玩心重,天天逢场作戏,我演先生,你扮太太。玩了几年后,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于是想找个可心的人过日子。可哪有那么多可心的人呢,于是找来找去,试来试去,一晃眼一把年纪了,过日子的人还是没个影。跟你说这些,并不是标榜我有多诚实,我只是觉得,难得碰上一个想要用心对待的人,真的是不容易。这是你的自白书了吧。还差得远,活了快四十年了,要讲起来还不得一千零一夜。她轻笑出了声,念叨:是呢,都近四十了,还跟我赌了那么长时间的气,跟个小孩子似的。是呢,他自己也觉得如此,在她面前,倒退了时光,成了孩子,他对自己怜悯,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在她面前极力表现,只是为了讨她欢喜。那么长的日子,他陪她春秋冬夏,从激烈到温良,从不屑到珍爱,她不是草木,他对她的情义,她是明了的。那么多年来,一个人的苦乐,从来没有人参与过。父亲走后,她几乎就没再流过泪,外婆去世时,她在坟头哭了一宿,之后被母亲撵出家门,十一年了,她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流过泪。她以为弯下眼睛,上扬的嘴唇,就可以成全幸福的模样,到头来却只是自欺欺人。后来,他执意闯入她的生活,久居不走。她在有他作陪的时光里,开始变得脆弱、流泪、失控,十一年的隐忍,哀愁悲喜在他面前失了阵地,可是他的爱,太盛大太隆重,她要不起。她抬起头,透过交错的枝叶,看天空中的白色流云,父亲下葬的那天,她看着蓝天上的云朵问自己:云朵是谁的孩子呢?为什么总在流浪?她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呢?一直到现在,每每抬起头,她总会思考这个问题。她觉得她就是一朵云,被风吹,不由己。久而久之,她相信了,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就像父亲和外婆的离世,就像老人们说的话,就像那些爱她的人,都离去。她低下头不再说话,只是不停地抚摸着他的头发。阳光斜斜地洒在他的发上,有银丝闪亮,岁月总是太过诚实,时光在他身上留下了年轮碾过的痕迹,在不惑之年,他倾尽心力,与她遭遇。她不忍,俯下身,摊开他温暖干燥的手掌,抚摸着掌心中深浅交错的纹理: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怎样的生活,只是一路摸索,痛的、乐的,都不肯与人诉说,我情感匮乏、个性固执,这样一个锈迹斑斑的人,你也愿意吗?她的语气里有太多曾经沧海后的寂寥,让他莫名心疼,他说他愿意。他以惊人的速度与各部门做妥善的交接,了断后顾之忧。天空中飘着细碎的雨,这应该是北方的最后一场雨了。门前的几棵银杏树,叶子已落了大半,在细雨朦朦中显得愈发怅茫。檐角滴落的雨珠,打在青石砖上,倏地不见了踪迹。小花圃里的绿植依旧繁茂,像是忘了季节的孩子,迟迟不与秋告别。她坐在窗前温着茶,看北方的最后一季雨。CD机里还是那支《琵琶吟》,整个房间阴暗空荡,曲子悲凉。她穿着及膝的白色粗毛线针织衫,领口层叠堆积,松松散散地裹着白皙修长的颈,袖子很长,可以盖住她冰冷的手指,她将双腿收进藤椅里,双臂交叠,头埋在臂弯里,一头乌黑的秀发倾泻,垂在白色毛衫上,惆怅散落一地。最终,她还是与他不告而别,在她的生命里,她不敢在与任何疼爱她的人有所牵连。她站在门口,环视着这个她曾称为家的地方,这里有她费尽心思布置的景致,而今,却什么都带不走。人总是得面对一些真实,终其一生,我们一无所有。她拎起简单的行囊——一只旅行包,站在门外,郑重地和这里说再见,她真的不知道,到底这世间,可有一处容她安静生活的去所。不是一个人,而是有人陪着。他看着落锁的门,心里百感交集。最终,她还是一个人走了。他不怪她,安慰着自己说:等她整理好一切,会再回来的。她去了南方。生她养她的那个山村。一别十余年,一切已不复旧时模样。老屋已经不在,父亲和外婆的坟地早已被荒草淹没。彼时说她是“天煞孤星”命的老人们大都离世,只有几个儿时的玩伴还能隐约辨出熟悉的模样。紫藤,十多年你跑哪儿去了?很多地方,就想离这儿远远的,这样家人才安好。唉,你走后的第二年,你弟弟去河边捉鱼,一个猛子扎下去,就再也没上来。你妈哭了一个月,后来见人就说,如果紫藤在身边,一定会看好弟弟的。她是后悔当年把你撵出家门呀。她人呢?改嫁了,有七八年了呢。你回家了没,你妈在院子了种了一院子的紫藤,说如果你回来了,还有个物件能陪着你。紫藤,你妈说,她最对不起的就是她的紫藤了。她听着,眼泪落了一地,辗转多年,再回到这里,原来就是想听一句谅解的话。她知道,这是她的心结,打不开,她就走不出去。半年后,茶室门上的锁不见了,门外的小花圃里新添了许多植物,一棵挨着一棵,精神抖擞。她把藤桌放好,点上炭火,水壶里煮上水,八十年代的老茶静待在茶匙中,紫泥壶,土陶杯已备好。她按下数字键拨去一通电话,巧笑倩兮,一脸喜乐。她说:我煮好茶,你来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