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梦依旧每日按部就班的忙活着,接待病人、看书、清扫卫生。 周姨娘在病房住了十几日,伤口恢复的不错,可以下床活动了,何令珍便放她回家修养。 吴梦收拾着周姨娘睡过的床铺,把被套、床单全部换洗了,棉絮铺在院子里晒,消毒打扫的时候发现床下掉了张娟子,追出去时正好撞见周姨娘被人拦在街上。 吴梦一下认出那个战战栗栗的女人是梅子,她已许多年没见过她了,如今那苍老的样子都让她不敢认。 梅子似在迫切的询问什么,周姨娘面色不虞,不想多理会她,却被她拦住了去路。 “周姨娘,这是你的娟子吧,落在床底下了。”
吴梦小跑上来打断紧绷的气氛,周姨娘客气的朝她道了声谢,身边照应的老妈子则朝她怒了努嘴,对梅子道,“喏,这就是诊所的护士,你直接问她吧。”
梅子自瞧见吴梦起便一脸慌乱,埋着脑袋不敢看她,转身就想跑,却被吴梦一下拉住了手腕。 “梅子,好久没见了,我们聊一聊吧。”
周姨娘懒得管嫌事,由两个老妈子搀着离开了。 梅子想要挣脱吴梦的手,却被抓的更紧了。 “梅子,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和我说。我们是一起钻过被窝的朋友,我一定尽量帮你。”
梅子挣扎的力度小了,却始终侧对着她,头垂的很低,几乎快要埋进胸口里. 身上的粗布衣打着补丁,嘴唇咬的紧紧的,一滴冰凉的泪珠滚落到尘土里。 梅子坐在坐诊间的凳子上,手里抱着热水杯,身体还在止不住的轻颤。 自梅子被她父母带走成亲后,吴梦就再也没见过她,也不知道她嫁给了谁,过的怎么样,但此时看她不合年龄的憔悴和苍老,想来过的很辛苦。 吴梦安抚了她许久才终于知道那天晚上在诊所外逗留的人就是她,她是想见一见周姨娘,问问手术的事,是否真的能剖开身体治病。 她有个三岁大的儿子,身患疾病。 提起孩子的病,梅子就哭泣不止。 何令珍有事出去了不在,吴梦也没法判断孩子到底什么病,就让她先回去,改天把孩子带来,让医生检查一下再说。 今天晚上终于不用再守夜了,吴梦时隔十多天回到庄园,进了东门在看见荷花池边的苍蝇树下,大宝正伸着两条小短腿在爬树,树干比他整个人都要粗,四肢并用也无用,不断地滑到地上,胸口很快被噌的脏兮兮的。 小宝仰着脖子不停朝树上坠着的苍蝇果伸着手,一串串嫩绿果实又像蜈蚣,又像张着两扇翅膀的苍蝇,轻轻飞舞着。 “哥哥,我想要最漂亮的一串。”
“好,你等着,哥哥给你摘。”
大宝又试了几次,还是没爬上去。 吴梦轻手轻脚的走到大宝身后,一把抱起他,将他放在小阁楼的楼梯上。 “人那么小,怎么爬得上去,聪明的人要懂得想巧办法。”
吴梦又把小宝抱进怀里,跟在大宝后面爬上了小阁楼二楼。 小阁楼二楼四面开敞通风,有栏杆走廊,苍蝇树早就超过了阁楼的高度,从栏杆伸手,直接就能采到树枝上的苍蝇果。 大宝小宝都还小,手太短,卯足了劲也够不到。 吴梦给他们找来了杆子,杆头缠着一个铁钩子,轻轻一勾就能把远处的果串勾过来。 大宝把长长的一串苍蝇果拿给小宝,小宝乐的又蹦又跳,学着苍蝇的模样伸着双臂飞呀飞,再走廊上绕着圈来回的跑。 “我们小宝漂亮的像个小公主。”
吴梦揉着她可爱的小脸,把一串苍蝇果夹在她头上的发卡里,像一串发饰垂在耳边晃晃悠悠的。 小宝欢喜的摆着小脑袋,一下扑进吴梦的怀里,两只手抱着她的大腿。 “小宝好喜欢梦嬢嬢,梦嬢嬢什么时候做我们的舅妈?”
吴梦呆了一下,蹲下身子和她持平,“谁告诉你的?”
大宝接着道,“我们听到外婆说舅舅喜欢梦嬢嬢,你会不会做我们的舅妈?”
吴梦满心温暖的将两个孩子拥在怀里,突然觉得舅妈这个词……好动听。 吴梦见过二太太后,没有回自己的屋,转而去了西楼。 胡爷和胡婶夫妻俩就住在西楼二楼。 二太太待他们很亲厚,所以安排了比较好的住处,这也是胡婶敢在下人们面前耀武扬威的底气。 夫妻二人坐在灯下,一个记账,一个补衣裳,吴梦敲门进去,随意环顾了一圈屋子,直接将自己买的一套新被套床单拿出来,送给胡婶。 “你这是……” 胡婶满脸惊讶,她和吴梦根本没什么交流,也不熟,没想到她会给自己送礼,但手却很实在,边说着客套话边欢喜的摸起来。 这套被套床单可有点贵,用的是绸缎,还绣了花,在这庄园里除了二太太和四少爷,谁盖的起这种被褥。 胡爷不悦的看了自己老伴一眼,推了推鼻上的眼睛,“这怎么好意思呢,无功不受禄。”
“胡爷别多心,这只是我作为晚辈的一点心意,没有其他意思。”
吴梦端重含笑,眉目清秀乖巧,展露着自信独立的神采。 “之前我的被套和床单把排水口堵了,给胡婶添了麻烦,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我平常忙着诊所的事,在生活上难免有诸多疏漏,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我大多时间都在诊所,在家里呆的少,和大家也不太亲近,以后还要请您多多关照。”
吴梦摆出恭敬地讨好姿态,胡婶大为受用,加上又收了这么漂亮的礼,脸上都笑开了花。 胡婶摸着这鲜亮丝滑的面料,嘴巴都咧到了耳后根,两根毛毛虫眉毛也欢快的蠕动起来。 “我瞧着这套被套做工精细,颜色也鲜亮,希望胡婶能喜欢。”
“你太客气了,大家住在一个庄园里,就是一家人,不用说那么见外的话。以后你要有什么需要直接和我说,谁欺负你也只管告诉我,我有的是办法收拾那些丫头片子。”
吴梦乖巧的笑了笑,“谢谢胡婶,没人欺负我。”
吴梦帮胡婶把被套重新叠好,耐心叮嘱道,“刚买回来的被套床单要洗一洗才能用,在铺子里被客人摸来摸去,上面全是细菌。”
胡婶虽没听懂什么叫‘细菌’,但也明白她的意思。 “你这娃真贴心,行,我记着了。”
“要不我帮你洗吧,反正我新买的被套也要洗一下。”
“这太麻烦你了。”
“没事,刚好顺便,没什么麻烦的。我洗好晾干再给您送来。”
吴梦原封不动的带着那套鲜艳的被套走了,胡婶站在门口望了许久,满眼舍不得。 那么漂亮的被套她哪儿舍得盖,只想存着以后给儿子结婚,过了水就是旧的了。 但毕竟是人家好意,她又没法拒绝。 吴梦从西楼出来就去排水沟边洗被套,几个丫头婆子正聚在古柏树下打长牌,周围点着几盏风灯,笑声一片,瓜子壳掉了满地。 二太太待人宽容,对庄园里的下人也不拘束,只要干好自己的活,休息时间并不干涉。 吴梦无视身后一束束打量、不屑的视线,小心的将被套抖落开放进水盆里,明艳的色彩在清凉的月光下也格外醒目,晃出一大片吃味的冷嘲热讽。 吴梦想假装听不见,但那些谑笑声不停往耳朵钻,耳膜都要酸破了,一甩手里的被套,慢悠悠站了起来。 溅出的水花把鞋面都打湿了。 “我没招惹你们吧,一个个逮着我不放。都说人后说是非,你们当着我的面口无遮拦,是觉得自己坦坦荡荡,快人快语?别把没教养当直爽。说话那么酸,怎么,眼红啊,有本事自己赚钱买啊!”
树下的人都被骂的脸颊通红。 阿泉也在牌局中,但她从始至终没说话,只静静的嗑着瓜子,冷淡的气质让她格外出众,连带着眼底的鄙夷也十分深刻。 吴梦晾好被套就回了屋,躺在想念了十几天的床上,方才的不愉快早就抛诸脑后,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吴梦还在睡梦中,就被熟悉的虎啸震醒,下厅房的人全被聚到了排水沟的空地,胡婶正粗着脖子骂人,满脸怒气,两条浓眉多挤到了一起。 而在距她不远的地上躺着一摊又湿又臭的布料,像是刚从排水沟里捞上来,艳丽的颜色已经变得脏污难看。 吴梦呆了一瞬,快步走上来,“这怎么变成这样了?”
胡婶眯着一双精明的眼睛在排成两排的丫头婆子们身上划过,粗着声音吼道,“是谁干的,自己站出来,别让我揪出来,否则立马滚出庄园!”
所有人都被胡婶的气势吓到了,全都缩着脑袋不敢说话,空气都变得稀薄了几分。 “不敢出来是吧,那我可要查了,查到谁别怪我心狠手辣!”
胡婶怎么能不气,刚得了这么一套又贵又好看的被套,还想着留给儿子,结果才一个晚上就成了排水沟里的垃圾,心那叫一个痛啊! “这被套……不是吴梦姐的吗?”
有人疑惑的小声嘀咕,胡婶一下就听见了,眼睛瞪得老大。 “谁说是吴梦的,这是我的!喔,吴梦的东西你们就敢扔到排水沟是不是?上次的事也是你们干的吧……” 胡婶哪里不知道上次是有人故意整吴梦,只是当时懒得管,这会帮着吴梦新账旧账一起算。 吴梦事不关己般站在一边看着胡婶大显神威,她对这些人不了解,拿她们没办法,胡婶却有的是招,连恐吓带威胁不一会就有人松口了,指认出了‘凶手’。 ‘凶手’是个十六七的小姑娘,昨天打牌的那群人里就有她,没少奚落吴梦,嘴巴利的很,这会却浑身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原来是你这个小蹄子在生事,让你坏我东西,让你坏我东西——” 胡婶抄起一把扁担就朝那人打去,在场的人都吓坏了,一个劲往后躲,只有吴梦冲上去拦住了她,丢开长长的扁担。 “胡婶,二太太和四少爷向来亲和宽厚,从不打骂下人,你最好也别动手,否则有理都变没理了。”
胡婶脾气急,又是个不甘吃亏的人,所以难免冲动,听她这么提醒终于冷静了下来,深深剜了‘凶手’一眼,拽着她就要去二太太面前说道。 那姑娘立马大哭着磕头哀求,这事要是闹大了,指定会把她赶出去,多少人求着盼着在庄园里干活,她要被赶出去肯定会被爹娘骂死的。 咚咚咚的磕头声震得在场的人心惊胆战,个个面如死灰,惶惶不安。 胡婶坚决要拉她去见二太太,阿泉突然走出来,帮着求情道,“胡婶,你看在她年纪还小的份上,给她次机会吧,孰能无过?让她把被套赔上就是了。”
“我赔,我一定赔。”
小姑娘聪明的赶忙保证,哭的很是凄惨,眼泪鼻涕敷的满脸都是,一条透明的鼻涕直接流到了嘴唇上。 胡婶瞧了吴梦一眼,被套毕竟是她送的,看她并没有反对,便顺坡下驴饶过了小姑娘一回。 她巴不得被套换成钱,钱终归更实在。 事儿就这么了了,却是杀鸡儆猴,给了所有人一个警告,之后也再没人敢找吴梦的麻烦。 吴梦出门的时候瞧见何令珍在门口等她,脚步停顿了一下,紧了紧肩上的布包。 “出气了?”
何令珍调侃的微勾一下唇角。 这么直接就被揭穿了,吴梦也不藏着掖着,坦然的对上她的视线。 “我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也不会忍气吞声,这是爷爷教我的。我越忍让越会让她们得寸进尺。”
“你这次以一警百,以后谁还敢招惹你。”
何令珍轻笑一声,刮了一下她的鼻梁,抓紧缰绳翻坐上了马背,朝她伸出手。 吴梦晃了一下神,晨曦中的他沐浴在红光中更加俊朗,脸上温柔的笑如同海风,吹动她的心潮。 “不用了,我自己走。”
说完顺着田间小路先走一步,步子迈的很快,几乎小跑起来,粉红的脖子在白色领子的衬托下格外迷人、娇怯。 吴梦刚到诊所,就瞧见街上梅子畏首畏尾的身影,把孩子包拢在怀里,低垂着脑袋,眼睛左瞄右瞧,像是怕被人瞧见。 “进来吧,何医生在里面。”
吴梦也没多问,带着她进了坐诊间。 梅子忐忑的坐在凳子上,一直把孩子抱着,脸都没露出一点,脸上写满了忐忑和紧张。 “别怕,何医生只是检查一下,把孩子给我吧。”
吴梦伸出手臂想要接过孩子,梅子认真的看了她好几眼,许久才惴惴不安的松手。 吴梦把孩子放在旁边一人宽的小床上,何令珍掀开了他身上的毯子,脸露了出来,却让吴梦的心咯噔一下,瞳孔也紧缩了几分。 三岁大的孩子却只有一岁孩子的大小,长得很瘦弱,脸颊不是正常人的粉红,而是青紫色,嘴唇也紫的发乌,大张着,可以听见咝咝的呼吸声,急促而沉重。 吴梦习中医多年,也能一眼瞧出这个孩子是先天不足的心症,因为方才被毯子捂着呼吸不畅,已经呈现发病的症状。 何令珍眉宇轻皱,责怪的看了梅子一眼,立马让吴梦准备氧气袋。 孩子罩上氧气袋,过高的心率慢慢平复下来,呼吸也趋于稳定。 梅子看他们着急忙慌的样子,吓得扑在孩子身上不停地哭,眼泪都把床单浸湿了。 “你先坐过来,别担心,有何医生在,孩子不会有事的。”
吴梦把梅子重新扶回凳子坐下,温声劝解着,让她恢复冷静。 “孩子是什么病你应该知道吧。”
何令珍取下听诊器,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而柔弱地母亲。 梅子只是点头,却不说话。 吴梦发表自己的意见道,“如果我没判断错,应该是心症吧。”
何令珍沉吟着道,“在西医上称作先天性心脏病,在母胎里发育不足,出生便带有缺陷,无法像正常孩子一样跑跑跳跳,而且羸弱多病。”
“西医有什么根治的法子吗?”
梅子六神无主,吴梦俨然成了她的发言人。 何令珍沉默了许久,吴梦还从未看见他如此恻然无力的模样,也知道这个病不是小病。 “医学界倒是有手术治好先心病的先例,但这种技术还不完善,也不是随便哪个医生就敢做的,危险性很大。”
吴梦轻叹了一声,感受到手下的肩膀不停颤抖着,安抚的紧了紧掌心。 梅子没有听到她想要的答案,她以为敢剖开肚子生孩子的何医生,和其他大夫不一样,一定能治好她的孩子,可结果让她失望了。 失落的抱着孩子离开诊所,吴梦担心的陪着她,把她送回家,这才知道她嫁到了什么人家。 眼前的土胚房老旧破败,只有并排的三间屋子,用竹篾围了个小院子,种了小块菜地,角落里还搭了个鸡圈,里面养了两只下蛋鸡,只能由家徒四壁来形容。 吴梦瞧见梅子的丈夫,是个可以当她父亲的老男人,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眼神锐利的婆婆。 梅子把她喊停了脚步,不让她再跟,自己小跑着回了家里,像是怕被家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吴梦很心疼她,每次在街上碰到她都会拉她说会话,给她买些东西,问问孩子的情况。 虽然孩子的病无法治好,但好好将养还是会慢慢长大的。 再苦再难,日子还得继续往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