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酒吃了一上午,从钱家点心铺出来,又路过了戏楼,戏台上正演着嫦娥奔月,吴梦驻足观看,想起过不了几天就是中秋了,她怕是要在路上过节。 吴梦静静的看着台上的戏,何令珍站在她身边,一抬头,瞧见头顶一片金灿灿的星光,摊开手掌,几朵小小的桂花落在掌心,素骨盈香。 何令珍将掌心伸到吴梦面前,吴梦收回视线,伸头闻了闻,“没家里的桂花香。二太太昨天把桂花都采了下来,准备酿成桂花酒,不过我是赶不上了。”
“那就留下来,这样就能喝上了。”
何令珍突然开口挽留,吴梦没有心理准备,停顿了许久,抿了抿嘴唇,想要开口,却被何令珍打断了。 “马上是中秋了,阖家团圆的日子。你不在,算不得团圆。”
吴梦垂下眼皮看着他宽大掌心里的金色小花,低声道,“小珍,我是一定要去找团团的。他是我弟弟——” 何令珍盯着她乌黑的脑袋,失笑一声,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顺滑的发顶。 吴梦缓缓抬起头,对上他潋滟的目光,胸口温热、柔软,整个人陷入他黝黑的瞳孔里,无法自拔。 “小梦,我对你的情意你可明白?我想娶你为妻,你可愿意?”
吴梦的脑子里像在放烟花一般,绚烂到极致,美到惊心动魄,她怎么会不愿意。 她从小到大眼睛里只有他,这一天是她期待、盼望的,从哪一刻像现在这么让他心动。 她幸福的笑起来,脸颊飞过俏丽的云霞,双手紧张的搅在一起,就要说出‘愿意’两个字,突然想到团团,眉头又轻皱起来。 “可是……我要去找团团。”
“不矛盾,等找个时间,我亲自陪你去上海。”
“真的?”
吴梦喜形于色,激动的捂着嘴巴,眼眶有些湿润,用力的点头。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你从没出过远门,万一被拐怎么办,我就要孤老终身了。”
何令珍张开双臂拥抱她,吴梦羞怯的脸颊泛红,双臂举在胸前,笑得春光明媚,耳边听见他好听的声音,细微的呼吸喷在她的耳廓,湿湿痒痒的。 “我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我们什么时候成亲啊?”
吴梦被闹了个大红脸,何令珍笑得越加欢快。 “哪儿那么着急。”
吴梦嗔他一眼,可惜脸埋在他胸口,没看到。 “马上是中秋了,我怕你像嫦娥一样跑了。”
吴梦失笑的抖了抖肩膀,“没正经。你忘了你还在孝期?”
“我记着呢,这不是询问你的意见嘛。等明年春天孝期过了,我们就成婚好不好?”
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回答,何令珍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又问一遍,“好不好?”
吴梦咬着嘴唇害羞的嗯了一声,垂头将整张脸都迈进了他的臂弯。 早上他还主动借她钱,这会又告白求婚,把她留下,总感觉被算计了。 真是狡诈! 吴梦的计划又变了,安安心心等着明年成婚后再一起去上海。 二太太本以为自己儿子闷葫芦一个,没想到不动神色就把人拐进门了,笑得那叫一个知足,瞧着吴梦的眼神也无比慈爱。 作为庄园的准少夫人,吴梦在二太太的强烈要求下从下厅房搬进了东楼的客房,房间布置精美,生活上的一应需要都帮她准备妥帖,衣柜里挂了一长排的新衣服,全是最好的料子。 下人们对何令珍与吴梦的关系早已心照不宣,看她搬进东楼,想着过不了多久她就是名正言顺的庄园主人了,对她越发的尊敬,但背后说三道四的也不少。 在外人眼里,吴梦就是个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可怜虫,甚至比寻常人家都不如,却不想有朝一日攀上四少爷飞上枝头,当真是人各有命。 吴梦对眼前的富贵生活有些茫然,看着房间里陌生的一切,像是变成了漂浮在大海上的一叶扁舟,摇摇晃晃,看不清前面的路,唯一能抓住的就是何令珍。 他就如同指引她前路的指南针,只要跟随他,她相信无论走往哪个方向总能到达彼岸。 荷花开谢,就是吃莲藕的时节,何令行卷着裤腿在池子里弯腰寻藕,大宝小宝站在岸边接,装了满满一箩筐。 三人把藕洗干净,切成块,和排骨炖在一起,香味扑鼻,馋的直流口水。 “小舅舅,你今天那么勤快做饭,是不是考试没考好?”
大宝托腮蹲在砂锅边发问,何令珍啧了一声,警告的瞪大眼睛,“你要敢乱说,看我不打你屁股。”
大宝呵呵一笑,“这是被我猜中了,小心四舅舅打你的屁股。”
小宝学着大宝捂着嘴巴咯咯直笑,“小舅舅要挨打了。”
“两个鬼精灵,看来我平日对你们太好了,今天是时候树立身为长辈的威严了。”
何令行站起来捏着拳头,骨节嘎嘎直响,突然出手就要抓大宝,大宝早有防备,拉着小宝就躲开了,在灶屋里跑来跑去,像两条滑溜的黄鳝,怎么都抓不到。 “小舅舅,你再追我们,我就告诉四舅舅你和女孩子在大街上亲嘴……” 轰地一声,何令行脑子一炸,几个大步追上来一下抓住大宝的肩膀,蹲在地上与他平视,紧张的盯着他,手指放在嘴上,“嘘——这话不能乱说,你想害死我!”
“我亲眼看到的。”
大宝一点不怕他,天真的摇头晃脑,他可是有把柄在自己手上。 何令行想树立威严的目的怕是达不成了,脸一软,陪笑的咧起嘴角,“你不是喜欢小舅舅的钢笔吗,小舅舅送你了,就当给你考了第一名的奖励,别在四哥面前乱说了呗。小舅这次没考好,肯定要挨四哥的骂,你要再落井下石,四哥说不定会把我打死。”
“还有我,我也要礼物,不然我也去告状。”
小宝看大宝有了礼物,抓着何令行的袖子来来回回的晃,边撒娇边威胁。 何令行心力交瘁,笑盈盈的揉揉她的小脑袋,“好好好,小舅给你买漂亮的裙子,你要给小舅保守秘密哈。”
小宝性子单纯,达到目的就乐呵呵的点心答应了。 何令行转而瞧着大宝,这小家伙年纪小小最是聪明,难对付的很。 “小舅想用钢笔封我的嘴?”
大宝用那稚嫩的童声、一脸天真的问道,何令行恨不得拍他两巴掌,这家伙明知故问。 “怎么说这么难听呢,小舅这是表达对你的疼爱。只要你喜欢的,小舅都给你。”
“老师说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大宝记住小舅的承诺了,以后想要什么就找小舅,不会和小舅客气的。”
何令行心一阵阵抽疼,狡猾,太狡猾了!被一个小屁孩算计了,真是丢脸。 何令行因为考试成绩太差,被何令珍罚关在书房里读书,不准他出门,但他哪里耐得住,每天何令珍一出门就跟着溜了出去。 诊所因为李大夫的污蔑受到了影响,但来请何令珍出诊的人并不少,每天的行程还是安排的满满当当。 “明天我要去一趟县里,找找令行的老师,你把明天的安排往后推一下,给病人道声歉。”
赵根点头,认真的记录在日程本上,然后端着托盘去了后院病房,他已经能够独立给病人输液,吴梦慢慢的将输液打针的事都交给他,多给他练习的机会。 第二天一早何令珍就去了县里,正是放假的时间,学校空荡荡的,老师提前在门口等他,两人约好了会谈的时间。 对何令行成绩差的问题老师也很忧心,坦然何令行脑子灵活,但性子散漫,总是坐不住、静不下来,成绩自然不会好,便希望家里和学校一起努力,监督着他,让他用心在学习上。 聊了许久,何令珍离开学校时,走在两侧松柏夹送出的林荫小道间,突然瞧见林荫小道的尽头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何令珍怔了一下,眉头轻蹙,轻步跟上去,然后就看到了何令行……和一个女孩。 两人并肩往热闹的商铺区走,谈笑风生,举止很亲密,在街两边的铺子里进进出出,买了许多东西,然后又进了一家面馆吃饭。 两碗飘香的牛肉面刚端上来,何令行正准备大快朵颐,眼前的视线被挡住了,不满的抬头看去,差点吓的失声尖叫,一下子从位置上飞跳起来。 “哥、哥……” 何令行舌头都打结了,脸色刷白,心虚的瞟了对面的女孩一眼,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对面的女孩也明白了状况,颤巍巍的跟着站了起来,不敢看何令珍那张威严的脸,害怕的垂着脑袋,眼眶都红了,殷红的嘴唇差点咬出血。 “你不是应该在家看书吗?”
何令珍一出声,何令行就下意识抖了下身子。 打死他都想不到在县里还能遇到何令珍,真是霉运附体了。 “哥,我……” 何令行半天说不出两个字,何令珍看了他几眼,又看了看那个女孩,转身就出了面馆。 “快点吃完,把人送回家,我在学校门口等你。”
说完人就走远了。 何令行哪里还能安心坐下吃面,立即把女孩送走,赶忙跑回了学校,动作之快。 回家的一路上何令行忐忑不安,想着何令珍会怎么罚他,会不会打死他。 自己这个哥看似温柔亲和,实则战斗力十足,去年年少轻狂不服他的管教,想要挑战他,结果被打到怀疑人生,之后再不敢兴风作浪。 可等回了庄园,何令珍若无其事得回了房间,换了套衣服就去了街上诊所,晚上从诊所回来也一个字都没提,像是忘记了一般。 开始时何令行还暗暗庆幸,可每次对上何令行意味深长的视线,顿时感觉一股寒气从脚串遍全身,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他知道这事没有过去,何令珍怕是在憋大招。 人一心虚就容易胆小,一胆小就草木皆兵,紧张兮兮,最后倒是自己憋不住,主动找上门。 “哥,你要打就打吧,给个痛快,别这么阴恻恻的折磨我了。”
何令行一掀长袍就跪在了地上,憋着脸,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男儿膝下有黄金,这句话老师没教过你们?”
何令珍聚精会神的挥动着画笔,左手边的颜料盘上一团团色彩晕染开来,画架上的油画已成雏形,正是眼前银杏叶芬落的景象。 院子里不时有下人走过,何令行厚着脸皮假装瞧不见,垂着脑袋,义正言辞道,“你是我哥,我跪你天经地义,不算失了骨气。我错了,你要怎么罚我都行,我都认。”
何令珍好心的停下了画笔,收回视线,侧眼瞧着跪在面前的弟弟,语气平静,“你错哪儿了?”
何令行早就想好了措辞,老老实实的认错,“我不应该贪玩悄悄溜出去,也不应该在学校交女朋友。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那姑娘是你女朋友?”
何令行倒是老老实实承认了,一下子跪直身体,竖起两根手指保证,“我知道错了,保证以后好好学习,立马和她分手。”
何令珍浓密的眉毛微不可见的动了动,声音平静却隐隐透着寒气。 “这么干脆,莫不是你一开始就是玩玩人家的?”
何令行料想了何令珍许多反应,却都失算了,一时有些懵,茫然的啊了一声? “分手就是你想出来的结果?这就是你的责任心?”
何令行看他身上愈渐浓郁的怒气,心咯噔一下,闭着嘴不敢说话。 何令珍严肃且锐利的警告他,“我们家的男人绝不允许轻慢、玩弄女性,更不许有那些花花肠子,要是让我知道你在外头朝三暮四,拈花惹草,惹下风流债,我就打断你的腿。”
何令珍云淡风轻的说着打算他腿的话,让人感觉不寒而栗。 何令行暗暗咽了咽口水,老实的点头应声,“我知道了。”
何令珍重新将视线转移到油画上,手法流畅的给画中银杏添色,继续道,“你要真喜欢那个女孩,就要负担起责任,而不是把爱情当乐子。明白吗?”
“明白了。”
何令行垂搭着脑袋,怎么也没想到何令珍居然没反对,也没逼着他分手。 何令珍哪里猜不到他心里的小九九,轻笑道,“我在你这个年纪也有喜欢的人,真心喜欢一个姑娘是很浪漫、幸福的事,这种喜欢能让人变得成熟,为了喜欢的人努力让自己变得更优秀。反之,滥情之人的感情则比街上的烂菜叶子还要廉价。我不希望我的弟弟是个廉价的人。”
何令行沉默了好久,怯生生的抬眼看他,双眼发光的好奇道,“你读书的时候也有喜欢的人?谁啊?”
何令珍看了他一眼,眉眼间的肃然慢慢柔和下来,“我只喜欢过一个姑娘。”
何令行长喔了一声,恍然大悟的调侃道,“原来你那么早就对小梦姐心怀不轨。”
说完还暧昧的窃笑,感受到何令珍飘来的视线,立马就抿嘴收敛了。 吴梦和大宝小宝追逐着过来,笑笑闹闹,在脚踝高的橙黄银杏落叶间奔跑嬉笑,纯真欢乐的笑声荡漾在庄园的角角落落,温馨而轻快。 何令珍笑看着他们玩闹,眼角眉梢藏不住的温柔,抬笔继续画起来,画间多出了三个小小的身影,给这带着些凄凉的绝美风景增添了一抹柔软。 何令行看着那副基调改变的画,突然明白了自己哥和吴梦之间的感情。那内敛不宣于口的情意深入骨髓,总在细微之处展露无遗,默契、坚定、甜蜜,让人艳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