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时间是不是记错了，约的不是今天。”

小宝亲昵的拉着她的手，吴梦坐在椅子上仰头看她，“今天有空就来了，刚好给你个惊喜，看你在学校认不认真。”

小宝的班主任翻找着她的成绩单和作业本，慈祥的笑起来，“小宝是个乖学生，老师、同学都很喜欢她。”

得到班主任夸奖，吴梦油然一股骄傲感，怜爱的捏了捏小宝的黑辫子。　　小宝一直以来在学校都表现乖巧，成绩虽不是顶尖，却也保持在中上游，很稳定，是人人都喜欢的好学生，老师夸奖已经是常事。　　“不过有个问题希望家长注意一下，小宝经常在课堂上看课外书，这很容易耽误课业。”

小宝眼睛一瞠，着急的解释，“那些都是……小梦嬢醸给我的原版英文小说。”

班主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充满审视的瞧向吴梦，吴梦促狭的勾起个尴尬的笑，“我在家会教她英文，那些书是为了练习她的阅读能力，但没想到她课堂上也在看。”

班主任一本正经的教诲道，“课外书顾名思义课堂以外看的书，课堂上还是该以课本为重。”

“老师说的是，我会监督她的。”

吴梦和小宝并肩坐在松柏夹送出的林荫小道间，一人一个大肉包小口吃着，望着操场上的两队男生激烈的拔河，嘿咻嘿咻的喊着口号，还有女同学加入进来，站在最后面跟着加油鼓劲。　　“阿莲是哪个班的，我都没瞧见她。”

小宝不喜欢阿莲，冷淡的朝前方努了下嘴巴，“喏，她不就在那。”

吴梦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阿莲和几个女同学正从松柏道上跑进操场，热情洋溢的给拔河队伍加油助威，粉嫩的脸颊才阳光下熠熠生辉，少女清亮的声音甜美又纯澈。　　“看来她和同学们相处的挺好的。”

小宝不接话，只是闷闷的吃着包子。　　“死人了，死人了，那几个参军去打仗的死了——”　　突然，一个处在变声期的男学生叫喊着跑上操场，惊颤的声音打破了美好的氛围。　　拔河的两支队伍一下子炸开了锅，粗麻绳被丢在地上，一圈圈围着那个男同学，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吴梦一下子从石头上弹起来，小宝含着包子忘记咬，愣了一会，双腿发软的站起来，“小梦嬢醸——”　　她的声音控制不住的发抖，也想冲上去抓着那个同学问一问，可腿就是迈不开，急地快哭的时候，就见吴梦像紧绷的弓弦般冲了上去，把包围在中间的男同学扯了出来，抓着他的肩膀问道，“你那些话哪儿听来的？”

男同学被她冷凝的表情吓到了，嘴巴张了张，往教学楼方向一指，“那个军官的家属和校长说的，我碰巧听到的。”

吴梦一路跑一路问，找去了校长办公室，脸上看着没什么表情，身体的肌肉却紧绷着，敲了一下门，也不等回应，直接闯了进去。　　“我家大宝……怎么了……”　　小宝后知后觉追着吴梦赶来校长办公室时，吴梦像尊泥像般挺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视线怔怔地盯着面前的一张纸，瞳孔有些涣散，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水雾。　　校长脸色沉重的微垂着头，另一对夫妻也是沉默不语，气氛肃然。　　那对夫妻是大宝几个同学参军跟随的小军官的兄嫂，刚得到弟弟写回的信，让他们把几个孩子的情况告知家属。　　八个人四死二伤二失踪，大宝是其中失踪的一个。　　“失踪不代表一定就死了，也许只是他们还没找到他，我相信大宝会活着回来的。”

小宝听着吴梦干哑的如同锯木头般难听的声音，心都跳到了嗓子眼，脑子晕乎乎的，修剪整齐的指甲在门框上抠出了痕迹，走廊上的嬉笑打闹仿若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小军官的哥哥小声道，“那里是战场，遍地焦土，几乎没有生还的机会……”　　腾的一声，吴梦一下站起来，椅子被小腿撞开了些距离，冷硬的转身离去。　　“大宝肯定活着。”

校长追着跑出来，“你现在情绪不稳，我派人送你回去。你这样出去要是出什么事，我也没法和冯团交代。”

吴梦麻木的回答，“多谢您的好意，不用了。”

步子一刻不曾停缓。　　“我和秀容家是世家，这是应该的。大宝的事你也别太着急，我相信老天会保佑他的。”

“小梦嬢醸，你什么时候来的，来学校也不来看我……”　　何长锦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大步朝这跑来。　　听说吴梦来了学校，他就急匆匆赶来看她，伸出手想与她来个默契的击掌，却被吴梦视而不见，只是拉着小宝面无表情的与他擦肩而过，很快消失在了学校大门口。　　“小梦嬢醸这是怎么了……”　　校长只是望着空荡荡的校门叹气，这该死的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小宝被吴梦拉着径直出了学校大门，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穿梭着，不知要被带去哪儿，耳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热闹的、生动的、有活力的……　　以前她最喜欢逛街，喜欢看街上形形色色的路人，生动多彩的街景，然而此时这些景象都被删减了色彩，只剩黑白。　　吴梦仓皇失措的闯进了何令珍的办公室，门被关上，小宝被隔绝在外。　　办公室里气氛凝重，阴瑟的冷风从窗外吹进来，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去，只剩望不见的漆黑。　　何令姗也匆匆闻讯赶来了，就看到吴梦失魂落魄的坐在长沙发上抠着指甲，何令珍踱了两圈步，冷静的做着决定。　　“这件事先别让娘知道，她最近身体不太好，承受不住。这会想必全校都知道了同学阵亡的消息，等会我去和阿莲、长锦他们打声招呼，让他们回家时别说漏了嘴，顺便把小宝也送回学校。现在没到放假时间，要是把小宝送回庄园，怕是会让娘看出端倪。”

“不行，大宝出了事，小宝一个人在学校会害怕的。”

吴梦嗓子有些哑，带着浓浓的鼻腔。　　何令姗坐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无声安慰，“把小宝交给我吧，我带回去照顾几天，这个时候确实不适合让她一个人。”

吴梦感激的看了看何令姗，一双眼睛布满了红血色，“那我等会就回槐树。”

“天都黑了，明天再回吧，路上不安全。”

“不守着二太太我不安心。”

大宝小宝是吴梦看着长大的，就跟她的孩子一样，何令姗知道她的难受不比何令珍少，给她倒了杯热水，冰冷的身体终于稍稍恢复些知觉。　　“我想办法打听一下大宝的消息，大宝一定会没事的。”

何令珍站在窗口望着天上刚刚挂起的弯月，似祈祷，又似哀求，希望姐姐地下有灵能保佑她的孩子平安。　　大半夜回庄园太引人怀疑，吴梦在诊所睁眼等到天亮，到庄园时二太太才刚起床，正洗漱着准备吃早饭，心情看着不错。　　“什么时候回来的，吃早饭了吗，快来一起吃。”

二太太拉着她坐下，瞧她眼睛发红，心疼的关心道，“再忙也要注意身体，多休息，别那么拼命。”

吴梦压下心头的酸楚，垂下眼睛不让她看见自己眼眶里的湿润，笑着点头应声。　　“等会和我去打核桃，斜坡上的核桃熟了，都开始往下掉了。”

吃完早饭，二太太就带着吴梦到南门上的那个斜坡打核桃，两人一人举着一根长竹竿，高扬着脖子在树枝上一阵乱打，青色的椭圆形果子雨点般洒下来，掉在树下草丛里。　　两个丫头低着脑袋在地上三四个三四个的拣，不一会就捡满一箩筐。　　“今年长得不错，晒干了够吃一年的。”

二太太满心欢喜的和丫头们砸着核桃，去掉外面的青皮，露出坑洼坚硬的外壳。　　“我喜欢吃湿核桃，湿的味道更好。”

阿泉边去青皮，边砸开外壳，把白嫩嫩的核桃仁往嘴里送，又鲜又香，味道好急。　　“云凤爱吃核桃酥，她也会做，改天让她做来给你们尝尝。”

“那我们可有口福了，少夫人的厨艺没人比得上。”

几个女人们开心的边聊边忙着，唯有吴梦沉默无言的坐在一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挥着榔头。　　“小梦，有心事啊？”

因为心虚，吴梦被二太太突然的发问惊了一下，僵硬的勾了勾嘴角，摇头道，“没有，就是有点累。”

“累就去休息，别干了，这点活我们做就行。”

二太太拍干净手上的泥土，推着她从南门的长阶下到庄园里，“去睡一觉，中午吃饭叫你。”

吴梦有些不敢看二太太脸上的笑容，刺痛了她的眼睛，逃也似的跑回了屋里。　　要是二太太知道大宝失踪的消息会怎么样，就连她这个外人都已经难受至极，更何况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二太太已经失去了女儿，又要承受失去外孙的痛苦，这对一个老人家来说太过残忍了。　　吴梦一连在庄园呆了好些天，不出门，也不去药厂，每日陪着二太太聊天、散步、扫落叶，小心翼翼地不让大宝的消息传进她耳朵里。　　银杏叶开始慢慢变黄，茂密的树冠越发鲜亮醒目，一片一片，一堆一堆，在沁凉的风中簌簌的飞落，铺满了萧索的院落。　　何令珍和何令行想尽办法打听前线消息，但通讯阻断，千里之遥，根本无从探查。　　“听说我们县参军的人都在一个师营里，也不知道三哥怎么样，都没人传个消息。”

何令行突然说了这么一嘴，大家才想起何令默也在战场上，与大宝同一师营。大宝失踪，不知道何令默的情况又是如何。　　“实在不行，我亲自跑一趟，不管生死也要把大宝带回来。”

何令珍认真的看了他两眼，叮嘱道，“别莽撞，南昌那么大，你人生地不熟的，到哪儿去找？你去了也是于事无补，现在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把他找到。”

“你这话不是前后矛盾嘛，就是因为人失踪了，我才要去找啊。”

吴梦按住何令行的手臂，让他稍安勿躁。　　“小珍的意思是，你一个人独木难支。这样，明天我去找团团问问，他在政府工作，说不定有什么渠道可以打听。”

三人正说着话，何令行烦躁的抓着脑袋，突然瞥到赵爱华在亭外的石榴树下猫着，当即跳起来，身子探出亭外把她藏身的树枝撇开，露出她仓皇尴尬的脸。　　“又在那探头探脑的偷听，狗改不了吃屎。”

赵爱华被何令行对着脸骂，臊得脸红，一下子怒起来，“谁偷听了，我是在这散步，这亭子就你们来得！而且，你就是这么和长辈说话的，没家教！”

何令行可不给她留情面，抓了把稀疏的叶子丢在她脸上，当即顶了回去，“别在我这充长辈，庄园里没你可以欺负的人。真是跟什么人学什么人，教的阿莲整天在小宝面前摆长辈架子。我们当你是亲戚，你才能有闲情逸致在这摆谱拿乔，不然也就跟外头的叫花子一个样。”

“小行——”　　何令珍带着训斥的眼神一看来，何令行立马老实下来，却还是暗瞪了赵爱华一眼。　　“我又没说错。”

赵爱华难堪至极，当着几个晚辈的面被打脸，拢在袖子里的手掐进了肉里，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这个何令行太嚣张了——　　“我们刚才说的事，麻烦别和我娘说，我怕她会受不住。”

何令珍彬彬有礼的态度缓和了她的尴尬，胡乱的应了一声，黑着脸就走了。　　吴梦第二天去县城找冯团，冯团正巧要找她，也是关于大宝的事。　　“昨天刚从上头发来了文件，针对我们县里伤亡战士的抚恤问题。伤亡名单上……有大宝，标注的失踪。”

从冯团这得到官方的准确消息，吴梦腿软的扶着门框在门边的板凳上坐下来。　　冯团脸色沉重的继续解释道，“战场上失踪的情况很普遍，都是当作死亡处理，你……想开些。”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么不清不楚地让我们怎么安心。团团，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吴梦祈求地仰望着他，手紧紧抓着他地袖子，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　　冯团看的心疼，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含糊的答应会想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