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裘咎一时之间颇有些无法接受自己变成文盲这个事实,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而就在他震惊的时候,菟裘敦犹豫再三还是签下了文书。 一旁的鱼惊见菟裘咎还在发傻不由得轻声说道:“小郎君,该拜见郎主了。”
菟裘咎这时才回过神来,哦,对,他爹换人了。 他只好将变成文盲这件事情先放到一边,对着菟裘阅行跪拜大礼说道:“孩儿拜见阿父。”
菟裘阅一边起身往这边走一边接过身边另外一位隶臣的斗篷,到了菟裘咎面前的时候弯腰将菟裘咎扶起来又将斗篷披在他身上,揽着他的肩膀欣慰笑道:“好孩子。”
说完他转头对菟裘敦说道:“既然签了自此之后他与你家再无瓜葛,你且离去吧。”
菟裘敦愣了一愣:“我……我已能归家?”
一旁地咸阳县丞说道:“你的罪罚已经用钱赎过,可以归家。”
菟裘敦顿时喜笑颜开,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那我的妻儿……” 县丞说道:“他们未曾被赎罪,还需服刑。”
菟裘敦立刻有些着急,转头看向菟裘阅:“他们还要服刑?”
菟裘阅淡淡说道:“当日我与你约定的是为你赎罪,又没说为你一家赎罪,他们自然是要继续服刑。”
菟裘敦瞪大眼睛恨恨说道:“你……你竟如此奸诈。”
菟裘阅冷笑一声:“你我当时仅口头约定并无文契,便是我不替你赎罪你又能如何?”
以法治国的秦国哪怕是买卖东西也要有契书,上面会写买卖的东西是什么,有多少数量,买卖双方是谁,然后买卖双方一人一半,若是有纠纷需要告官,这就是证据。 所以秦国的识字率还挺高的,哪怕是平民不认识那么多字,日常经常接触的也都会认识几个。 只是别的国家没有这一说,菟裘敦成为秦国黔首满打满算还不到两年,并没有完全适应秦国社会,都没意识到这件事情。 更何况菟裘阅也算是履行了承诺,从一开始人家就没说要给菟裘敦一家全部赎罪,是以此时此刻菟裘敦除了愤怒也没有别的办法。 更不要说菟裘阅是大夫而他是黔首,差距可用云泥之别来形容。 一旁的菟裘咎在心里默默给新爹点了个赞,他原本还担心过继之后这家人还会骚扰他或者做出别的什么事情来。 毕竟之前他离开的时候回头看过一眼,继母看着他的眼神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一旦她出来,但凡寻找到机会必然不肯善罢甘休。 他已经跳出了龙潭虎穴甚至身份地位都与以前不同,想要报复这一家人想来也不难。 唯一忧虑地就是刚转变身份就急着报复会不会给新家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万万没想到菟裘阅居然有此神来一笔。 经过短暂的接触菟裘咎看得出来,菟裘敦本人暴躁易怒但没什么主意,没有继母在他耳边挑拨,想来他暂时也没有要找菟裘咎麻烦的想法。 更何况他一人孤身在外,生活中事事都要自己亲力而为,怕也没有就那个精力来找他麻烦。 菟裘咎没有了心理负担,只觉得空气都新鲜几分。 一旁的菟裘阅看他眼中阴霾尽去,眼神越发明亮显得整个人都鲜亮了几分,不由得若有所思,在他看来只是让这一家暂时分离并不算什么,只有真正让他们消失在菟裘鸠的生活中才好。 不过此事也不宜太过着急,这一家如今正被人关注,且再等等吧。 菟裘敦本想再争辩一二,然而县丞一挥手,立刻有亭卒上前将他拖了出去。 菟裘阅不再理会大声喊叫的菟裘敦,转头看向菟裘咎:“今日起你便犹如新生,既如此,不如将名也一并更改吧。”
菟裘咎连忙点头说道:“凭阿父做主。”
改个名而已,小事情,他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先跟菟裘阅增进一下父子感情,菟裘阅想给他换个新名字就换。 实际上菟裘阅想要给菟裘咎改名字也并不是非要起个新的,而是觉得菟裘咎的名字不太好。 咎字,有过失、责备之意,甚至还与吉凶之中的凶同义。 这名字一听就知道这个孩子的出生是不被期待,不被重视,甚至还觉得他是个错误。 菟裘阅怎么也不忍心让自己新认的小儿子继续顶着这么一个名字。 菟裘咎虽然让他做主,但他还是耐心问道:“你若有心仪之名可与我说。”
菟裘咎略有些尴尬小声说道:“我未曾读书,不识字。”
当然这是个借口,主要问题还在于文字也是一点点发展的,让他来万一说出一个这时候还没出现的字怎么办? 菟裘阅听后一顿,抿了抿唇,显然有些生气,深深觉得太便宜菟裘敦,应该手段再狠一点才是。 菟裘阅见少年面上略显尴尬之色便温声安慰说道:“无妨,待为父想想,你这名已是用了许多年,骤然换名怕是不习惯,不如换成鸠字吧。”
菟裘咎眨了眨眼,因为通过语言传递,他也不知道是哪个字,只知道读音是一样的。 菟裘阅让亭卒拿来刻刀在一片空白木板上刻了一个字。 菟裘咎低头看了一眼,嗯,很好,还是不认识。 一旁的县丞过来看了一眼笑道:“这字好,鸠者,鸟雀,此鸟代表长长久久,此外还有平安之意,你父亲这是希望你能平安长寿啊。”
鸟雀? 菟裘咎在脑子里将后世的简体字跟眼前这个字对上了号,这个字在后世寓意一般,但在魏晋之前却是不错,就如同县丞说的一般,鸠代表着长寿,老人的手杖上都是鸠首。 他记得史书上曾经记载汉代汉成帝还曾经宴请七十岁上的老人,除了送酒肉之外还送了精美的鸠杖,代表着皇权赏赐和长寿寓意。 入乡随俗,这时候的人都觉得这个字好,那他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当然最主要的是通过一个字都能感受到菟裘阅对他的爱护。 至少比菟裘敦强上许多。 他满心欢喜对菟裘阅行礼说道:“多谢阿父赐名。”
菟裘阅拍拍他肩膀说道:“你我父子之间无须如此多礼。”
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改名流程,就算是后世想要改名字手续也略微繁琐,更不要说这个时候,秦律十分细致,是以基层更加小心一些。 好在菟裘阅是官吏,较之平民多少有些特权。 菟裘咎,或者改称呼为菟裘鸠的新名字就办了下来。 有了新名字就相当于有了新身份,他莫名觉得心里忽然一轻,似乎有许多压力都消失了一样。 办好之后,菟裘鸠拿着他的新传稀罕地看了许久,这东西在这时代就相当于身份证,所谓的验传就是检查身份证。 菟裘阅看着他面带欢喜地模样只觉有些心酸,伸手揽住菟裘鸠略微瘦小的肩膀说道:“走吧,回家。”
无论什么时候,回家两个字总是能够触动人心。 菟裘鸠心中一动,抬头看向菟裘阅问道:“那我的刑罚……” 菟裘阅微微一笑:“放心,为父已经出钱赎过。”
他都为菟裘敦出钱赎罪,怎么可能忘记自己儿子? 菟裘鸠小声问道:“赎罪……要多少钱?”
“你问这做什么?”
菟裘阅问完便明白过来:“是想记下来日后好还吗?”
菟裘鸠腼腆地笑了笑没说话,亲父子还明算账,这点分寸还是应该有的,菟裘阅没有义务非要为他花钱赎罪。 更何况他记得古代赎罪用的钱不少,一般平民都交不起,所以这基本上就是官员贵族的特权。 对方出钱帮他赎罪,他从心理上就觉得自己欠了一笔钱,自然要搞明白好日后还。 菟裘阅揽着他一路上了马车,等坐稳马车行动之后,菟裘阅才说道:“你或许会疑惑为何我坚持要你过继。”
菟裘鸠差点没转过来,刚刚不还在说赎罪钱的事情吗?话题怎么转到这里了? 菟裘阅看着他略显茫然地脸说道:“你年幼,或许不知,当年我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又被宗族欺负,还是你亲生母亲与我一些钱粮才让我能一路平安到秦国,不至在路上饿死,此乃救命之恩,我一直牢记于心,只是之前距离远,秦韩两国局势紧张音信不通,我一直无法得知你母亲的消息,等大战定后,却又得知你母亲已然去世。”
他微微叹气又继续说道:“我与菟裘敦早年不合,本想将来你若有需要再帮衬一把,却不料你在家里竟委屈了这许多年。”
菟裘阅说着心中也有些愧疚,他感激菟裘鸠的母亲,却又觉得菟裘鸠是菟裘敦之子,这观感就复杂的很,再加上恩人已逝,便想着以后菟裘鸠若是遇到什么困难,他帮衬一把也算是仁至义尽。 只是没想到菟裘鸠过的这么惨,再加上对方细心如尘,是个好苗子,他便觉得不该让菟裘鸠继续在家里被耽误下去。 菟裘鸠这才了然,有了这一层关系,之前菟裘阅对他的关照和后来的过继都有了解释。 同时他也有些可惜,原主要是能坚持一下就好了,坚持一下说不定他就能等到新生。 最重要的是对方要是坚持一下,自己不就不会穿过来了? 能在现代社会当一条咸鱼,谁要穿到战国时期当卷王啊! 菟裘阅又说道:“其实还有一件事情需向你解释一下,此前你曾提出以脚印大小推断身高一策,我已上报。”
菟裘鸠顿时精神一振:“真的?可会载入《封诊式》?”
菟裘阅有些诧异:“你还知道《封诊式》?”
菟裘鸠顿了顿才说道:“之前曾听治狱吏随口提过。”
嗯,他一个没读过书的前韩国人,的确应该是不熟悉这东西的。 菟裘阅说道:“此策的确会载入封诊式,只是……嘉奖却不能落到你头上,你或许有所不知,当年商君定法划分籍贯之后便言明,士伍种田打仗,百工制造工具,商贾贩卖有无,若有人做了不符身份之事,不仅不会奖励反而会有惩罚。”
菟裘阅细细地跟菟裘鸠解释,生怕儿子以为自己夺了他的功劳。 菟裘鸠听了一会便恍然,这不就是韩非曾经总结的:使鸡司夜,令狸执鼠,皆用其能,上乃无事吗? 用后世的成语简单来说就是各司其职,只不过在秦国,不仅要各司其职,如果超出了身份,比如说士伍不好好种田去做百工的东西,那就要受罚。 而菟裘鸠不是司法人员,所以如果算在他头上,那他就要受罚。 他点头表示明白,也没什么不服气,秦律在这里摆着,更何况这东西也不是他发现的。 不过他还是很关心地问道:“那可否说是阿父发现,嘉奖留给阿父?”
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他拿不到好处给菟裘阅也好啊。 菟裘阅略微松口气说道:“此嘉奖的确会算在为父头上。”
菟裘鸠欣喜说道:“那便好。”
如今他跟菟裘阅是一家人,菟裘阅越好他才越好,这个道理他还是懂得。 等等,这样一来就有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他之前所想过的制纸应该算是百工的工作,他就算做出来最多也就只能自己用,绝对不能献上,否则就要挨罚。 这次连算在菟裘阅头上都不行啊! 菟裘鸠脸上的笑容逐渐黯淡,转头看着车外叹了口气:商鞅,你缺大德了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