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受伤了，但柳一剑已死。白玉堂现在才知道，下午的时候，就算他不出手，张妈也绝伤害不了大道一根头发。因为那个时候他的剑还在腰间。在腰间，就是还没有出鞘。白玉堂有理由相信，如果他的剑出鞘，他也绝对来得及劈落那根淬毒的银针。大道立刻就走，没有丝毫停留，也绝没有再向柳一剑看上一眼。直至走了很远，柳一剑才倒下。白玉堂只有跟上去。洛阳城的夜市没有想象中的繁华，街头巷尾都已经关铺收摊，但幸好还有一些地方比较热闹。这些地方或许称不上干净，繁荣，却在夜晚的时候也是行人众多。大道就去了这样的地方。白玉堂跟着大道转了七八条街道，四五个胡同，才到了一个地方。像是忽然亮堂起来，这个地方绝对灯火辉煌。但却绝不算是干净，繁荣。幸好它还有最后一个好处：热闹！有人的地方，才会热闹。这里有人。很多人。这里的街道不宽，也绝不算长，但却熙熙攘攘挤满了人。有摆着混沌摊的，这里的混沌，一大碗绝不会超过三文钱，却也绝对能让你吃饱。有耍杂技的，这些杂技师的武艺绝不算入流，却总能逗乐围观的群众。有拉二胡唱曲子的，拉二胡的自然是个老头，也自然是个瞎子，唱曲子的自然是个姑娘，也自然十分年轻。算不上十分漂亮，但歌声却婉转动听。也有说书的。这么晚的时候，还有人说书？有！这么晚的时候，也有人听说书？有！就是说给这些穷苦的人听，这些人绝没有闲钱也没有时间去茶馆，去酒楼。但他们也能听见说书，这些书也正是为这些穷苦之人所说。因为原本说书的人也是就穷苦的人。穷苦的人对穷苦的人自然热忱，所以听书的人也绝对不少。听到开心时，他们就笑。听到难过时，他们就哭。这才是生活，这里才是生活正真的模样。白玉堂立刻就喜欢上这里。大道走在一片灯光下，从一边的石头缝里取出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一拳一文。立刻就有几个年轻的汉子围了上去。穷苦中折磨的人群，自然会有不少来自白天的怨气，来自富贵人的怨气。他们有些是真的受气，有些仅仅只是看着富贵之人不顺眼。仇富，自古以来岂不是所有穷人的通病？不管怎样，这些人多少总会有些气，怨气。有气就得撒。当有人向你提供一个宣泄的途径，或者场所，使你能适当的发泄，就算花去一文钱，或许还算是值得。有的时候，让自己开心，或许一文钱就已经足够。大道已经挨了六拳，他已使六个汉子开心起来。非常的气，便需要非常途径去宣泄。他拾起了地上的六文钱，坐在混沌摊前的摊桌上，叫了两碗混沌面。混沌面马上就端上桌。大道望了白玉堂一眼，白玉堂便走过去坐下。混沌冒着热气，发出诱人的香味。白玉堂道：“为什么要让人揍你？”

大道吃了一个混沌，道：“因为肚子饿。”

肚子饿通常都要吃东西，吃东西，通常都要给钱，倘若身上没有钱，那边只能饿肚子。饥饿，是人类最不能忍受的痛苦。但一个刚刚杀死“电剑”柳一剑的人，居然只能通过挨人拳头赚足自己的饭钱，这不能不让白玉堂觉得奇怪，也让他开始对大道越来越感兴趣。混沌摊的老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似乎对大道的习惯早已熟稔于心，他递上了一瓶未开封的胡椒粉，像这样的小生意，节俭才能获得更大的利益，老板显然明知一切，所以通常没有人要求的时候，他是绝对不会将胡椒粉放在摊桌上的。大道也未要求，老板却主动递上，这只能说明大道经常光顾这家混沌摊，老板与之也绝对熟络。又或者，这也是老板对老主顾慷慨的馈赠。老板冲大道笑道：“你不是有个原则么？”

大道道：“什么原则？”

老板道：“通常每晚你都只挨三拳，也刚好够一碗混沌面的钱。一日不过三，你再饿的时候，都只吃一碗混沌面。今天为什么叫了两碗？”

大道道：“通常吃得多了，就会把胃撑开，胃口就会越来越大，我没有钱。所以只吃一碗。”

老板道：“那为什么今天叫了两碗？”

大道道：“因为和一个乞丐吃饭，再穷也不能让乞丐付钱。”

老板道：“所以你今天破例挨了六拳？”

大道道：“一点也不错。”

白玉堂道：“所以你已准备请我吃这碗混沌面？”

大道道：“一点也不错。”

白玉堂立刻就吃。白玉堂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混沌，所以他很快就吃完。大道却吃得很慢，细嚼慢咽，每个混沌都嚼碎，每根面条都嚼烂，才咽下肚子。大道吃口混沌，喝口汤，吃口面条，喝口汤。就像是吃着最后一碗混沌面，就像是最后一顿晚餐。只有真正受过饥饿折磨的人，才会这样享受每一口嚼食的过程。大道喝完碗里的最后一口汤，终于呵出气来。似乎天下已没有比这碗混沌面更好吃的东西。白玉堂能理解。大道的左肩已结成血痂，但他似乎一点都感受不到痛苦。大道已经站起来，转身，离开。白玉堂仍旧站起，跟上。大道已回到他的家，那个破旧的巷道。白玉堂坐在离草席不愿的地上，远远望着大道。大道已脱下衣服，裸露了精壮的上身。借着月光，白玉堂看见了大道身上的伤疤。就像是老树盘根，就像是湿地上的车辙印子。纵横交错。有刀伤，有剑伤，有棍棒打出的伤痕，有暗器留下的伤疤。白玉堂远远地数着，一共十八条。加上柳一剑刚留下不久的痕迹，一共是十九条！这是怎样的经历？白玉堂无法想象。一个人经受了这么多的伤痛，饥饿，寒冷，孤独的折磨，仍旧能活的很好，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一个让人肃然起敬的奇迹。大道忽然道：“这些像不像是一件艺术品？”

白玉堂不得不承认，一个人身上的伤疤不但代表着过去的痛苦痕迹，也代表着这个人分发昂扬的斗志。这些伤疤像是爬山虎的脚，仅仅扎牢在大道的身上，显出了一种残酷的美感。白玉堂没有说话，他已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点点头。但大道怎能看见他的点头？所以大道接着道：“这些伤疤是我过去挑战各门各派高手留下的。”

白玉堂在听。大道在说：“悲伤横着的一条，是我第一条伤疤，在我十六岁那年，来自五虎断门刀的彭三。”

大道又道：“彭三的断门刀很有门道，我差点死在他的滚趟刀下，但我还是杀了他。”

大道道：“我从小是个孤儿，八岁的时候就开始独立生活，当时在街上讨饭，和我一样的人很多，但他们都比我年纪大，比我高壮，那时候我很弱小，身体很瘦，就连抢东西吃都抢不过别人。我知道在这么下去我一定会饿死。所以九岁那年有一次有个老太太给了我半块红薯，我那时候已经三天没吃东西。我正准备吃，却被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抢走，当时我已经走不动路了，我咬紧牙，追了他九条街。我捡起路边的石头打晕了他。我一定要这么做，因为我知道，就算这一次我算了，一定还会有下一次。”

白玉堂聆听着，一个悲哀的故事。大道又道：“我从小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我的武功，都是打架打出来的，一招一式，没有谁传授，都是我自己的鲜血教我自己，今天我这样打，输了，明天再打过，我总会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