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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冤家终路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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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护国宁漕佑民观。  如今天子信玄,龙虎衙门设遍州府,道观更是多如牛毛。但说起这护国宁漕佑民观,依旧非比寻常。  嘉靖初年,龙虎气逸散,妖星震动,天下乱象初显,各地妖邪难以抑制。  如今的天师道大真人,凌霄法清妙义飞元真君,俗名义初的张天师,当时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却一举修成了近千年来无人修成的《太平洞极经》,是龙虎山历代最年轻的天师。  嘉靖帝下旨召见于他。张义初第一次进北京城,便看出京城里妖患丛生。  他当即出手,先后降服了金鱼池的蝎子精、永定门外沙子口的蝎虎精、西直门外莲花庵的蜈蚣精等一干妖害,在京城名声大震。  嘉靖大喜,当即大兴土木,在京城修建占地数百间的“护国宁漕佑民观”,作为张天师入京朝觐时的行辕。两人年纪志气相仿,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知交好友,尔后四十年余,彼此不曾辜负。  再后来,才做了九年皇帝的隆庆帝龙御上宾,神皇帝十岁继承大统,朝堂风雨飘摇。张天师再次进京,伴驾足足十五年,才飘然回到龙虎山,此时,他已过耄耋之年。  张义初辅佐三代君王,是两代帝师,天师道的势力,也拔地而起。成了卧国器而眠的庞然大物。  朝鲜壬辰大战以后后,易羽自朝鲜归来,张天师便不理事了,他甚至连太乙阁首席高功的位置也推让出去,足足七年。  近来因为龙虎旗牌一事,张天师才出山掌事,又因为旗牌纷纷被人劫走,天下哗然,惹出满身风雨,不能脱身。  眼下,这座富丽堂皇的佑民道观,是由张天师的亲传弟子,在京的御前法官钱守仁把持。  所谓“御前法官”,便是龙虎山在神皇帝面前的代言人,其地位仅在天师之下,和太乙阁首席高功一南一北,都是尊贵无比的道官。  而今天,这位平日在道观里说一不二的御前法官,却长膝跪地,冷汗如雨水滴落,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可他依旧强声念着手中的奏疏:“龙虎地方皂衙,以除妖事名专务跋扈,道官贪横,水旱靡时,盗贼滋炽,在朝臣工,莫不愤叹,而无敢为陛下明言者。积威之劫也。”

他咽了口唾沫,又道:“又以道官不事生产,然世风嗜道,自张氏四代,竭民脂膏,滥兴土木,金宝万计,俱入龙虎……”  “换一本念。”

他头顶的声音在大殿里游荡。  钱守仁称是,又拿起一本奏疏。  “这是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盛龙盛大人的奏疏。”

钱守仁近乎麻木地念道:“二百年来,即有擅作威福者,尚惴惴然避相名而不敢居,以祖宗之法在也。乃天师偃然以相自处,自先皇帝至今,擅威福者二十年余。谏官因事论及,必曰:“吾守祖宗法。”

臣请即以祖宗法正之。”

他声音越念越小。  “念朕手里这一本!”

说罢,一道奏疏丢到了钱守仁眼前。钱守仁只看了一眼,险些没背过气去。  臣观天师张义初,盗权窃柄,误国殃民,其天下之第一大贼乎!方今在外之贼惟边境为急,在内之贼惟义初为最。贼寇者,边境之盗,疮疥之疾也;张贼者,门庭之寇,心腹之害也。贼有内外,攻宜有先后,未有内贼不去,而可以除外贼者!  钱守仁当即扣头在地,啼哭出声:“臣工有罪,臣工有罪。”

咚~咚~咚~  一声声洪大铜磬,从钱守仁的头顶飞过,飞出宫殿。  钱守仁只知痛哭,悲切的哭声和磬声萦绕玉柱金梁良久才飘散干净。  “……”  幽暗的黑色大殿上,立着巨大的炭火铜盆。里头熊熊火焰纠缠成一个单膝跪地,长发摆动的女人模样。  这铜磬每响一声,火焰便颤抖一下,铜磬声响成一片,那火焰也跃动如妖精。“主子息怒。”

这火焰开口,是悦耳的女人声音,正是天威司的掌事朱焰。  大殿的紫金蒲团上传来一声喝问:“你叫我息怒?你缇骑的差事办得也不好!”

朱焰听了默然,并不辩解。  紫金蒲团上的贵人又沉默起来,半天才开口:“杨三井这件事,不要过太乙馆的手。另外,把天威司和腥元司的人都撤回来吧,不必再抓捕火屠了,江西的事,龙虎缇骑也不要再参与。这老头子要做什么不干庙堂的事,由他去。”

朱焰越发恭敬:“是。”

“守仁,你起来把这些奏折都烧掉。”

贵人又叫起旁边兀自啜泣的钱守仁。  钱守仁擦擦汗才站得起来,他勉强走上去,紫金蒲团边上,全是散落的奏折,已经开过封,丢的到处都是。  毫无疑问,这些全是御史台言官,以及国戚贵胄弹劾自己师尊张义初的内容。  其中言辞激烈,斥责张是狼子野心,操弄神器,或是昏聩无能,延误国事。以至于有些尽工巧之能事者,把这几个月的汛情,火灾,地震,鞑靼劫掠,乃至税银欠缴的罪过,统统安在了丢失龙虎旗牌的缘由上。一字一句,如同明晃晃的刀枪扎在龙虎山身上。  蓬!  这些奏折被扔进了熊熊大火,带起几道火星,很快就化为灰烬。  钱守仁怔怔盯着熊熊的火苗,心中却沉甸甸的。朝中攻讦龙虎山之势之猛烈前所未有,比立太乙阁那一次,还要猛烈三分。他在京城独自支撑,摇摇欲坠,几次写信给江西,江西却没有回信,正所谓三人成虎,何况天师道家大业大,哪有那么干净?这样下去,若是陛下真的发怒,后果不堪设想。  “守仁,你在京城待了有十年没有?”

蒲团上的贵人又问。  钱守仁恭敬回答:“回禀陛下,十年三个月整。”

“你也该歇歇了,把身下担子卸了。回山见见你的师兄弟,还有辅尊他老人家。”

钱守仁听了,失落得无以复加,却还是咬紧牙关,不叫自己的表情太过沮丧。  张义初这辈子,只担任过朝廷两个职位,一个是十五年的御前法官,还有一个是加起来三十多年的太乙阁首席高功。世人都传说,张义初百年之后挑选传人,势必是在御前法官,和太乙阁首席高功当中挑选的。  “是……”  钱守仁刚要退下,那人又说话了:“对了,如今太乙阁首席高功是守字辈哪一个?”

钱守仁先是一愣,随即大喜,御前法官虽然位高权重,但比起太乙阁首席高功来,还是差上一点,莫非陛下是要……  他压抑心中欣喜,语气平静地道:“回禀陛下,是我的六师弟易守正。”

“我记得他,机敏识人,是个人才,是天师道不可或缺的栋梁,这可就让我为难了。你侍奉我这么久,我总应该回报你点什么。你现在是御前法官,我叫你回去反降了职守?这叫别人怎么说我?”

钱守仁扑通跪倒,诚惶诚恐:“为陛下分忧,是臣子的职责,若有私心求报,叫臣子受雷齑之罚。”

“我知道你忠心。”

那人想了想:“我发一道旨,你转交给尊辅,就说学生想他了,想叫他到京城来叙旧。至于天师的位子,你先担着吧。”

贵人的话轻飘飘的,却如同一道惊雷在钱守仁心中炸响。  他急忙下跪:“臣才疏德浅,万万不可承此大任,请陛下收回成命。”

却无人回他,钱守仁不敢抬头,只是跪着,等到腰酸背痛之际,蒲团上的贵人才道:“尊辅劳苦几十年,本来已经不问外事,这次拼着老命出山,要朕归还旗牌,结果呢?他老了。”

轰隆!  大天空中阴云密布,一时半会就要降下天雷似的。  钱守仁也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走出宫殿的。  天空中雷电翻涌,钱守仁的心里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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