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初定,祭台归位。 瞧着台上的神仙大能们斗来斗去,愈发火热,台下众人也不敢多加逗留,渐渐疏散退去。 这中幽女帝陛下气焰实在过于嚣张,虽说与天玺决裂亦有数百年,但二人之间终究未能合离。 如此理直气壮地在自己夫君面前包庇小情人,难免会因此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方才金仙丰虚出场,神通大显,已是叫场间众人吓破了半个胆。 保不齐这夫妻二人再斗法一番,殃及池鱼。 索性纷纷散去,这场有趣的热闹,不看也罢。 “牧仙君可是还要继续八卦看热闹。”
金车之中,传出少女倦怠冷淡的嗓音。 依靠在金车车驾前的牧云夜施然站直身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车帘帷幔后的身影,淡笑道: “原以为这太玄九经的亲传弟子不过是一些歪门邪性的路术,翻不起多大的风浪。 却不曾想,身为凡子,他也晓得这世间定律道理何在。 出身低弱之徒,便会如攀附树干的藤蔓一般,寻求大树的庇佑。 本君倒是未想到,他竟然能够攀上中幽皇朝这棵高枝,只是此人拥有着如此不节制的梦想贪念。 一面图谋着方三小姐,一面又与中幽女帝不清不楚,也亏得他能够一心二用。 长着一副这般讨人喜的好皮囊,却做着那些奴颜媚骨的三流女子的腌臜事。 如此看来,方三小姐收面首的眼光,还是有待提高啊。”
车帘后的人影轻动,轻纱帷幔被一截流丽玉石镶银的剑鞘挑开一角,露出方歌渔那张剔透雪白的脸孔。 她目如点漆的眸子不见什么波澜的淡笑道:“牧仙君即便是一心一用,恨不得将一刻的时间掰成八瓣来用,也不过堪堪觉醒了一道符灵。 而我家那位小面首,再如何不济的一心二用,却也觉醒了六道神符。 嗯……方才仙君说何以跃龙门,何以铸就辉煌?这六道神符他有命拿却没命用。 可事实证明,任凭你在这小嘴巴巴个没完没了,金仙丰虚出面也未能将他怎样。”
方歌渔纤眉恣意一挑,“能抱大腿,又何尝不是一种实力的证明,牧仙君方才自言,若如果是你得了这六道神符,呵呵……恕我直言。”
方歌渔抬起的眼眸里,其中讥讽意味,简直不言而喻: “唯有无用分不清自我现实的狂妄之徒,才会说出‘如果换做是我将又如何’等等不切实际的蠢话。”
牧云夜倏然挺直长眉,眸色霜染寒意。 方歌渔丝毫不留情面地继续打击道:“因为能力有限做不到,所以才会有‘如果’。 对于轻而易举觉醒了六道灵符的他而言,就没有‘如果’这档子事。 真正成功之士,如何回去考虑这种可能性,想做的事直接去做,达到目标,才是真正的帅气不是吗?”
“在本小姐看来,牧仙君这番话说得着实有失水准,我能不能理解牧仙君是在这吃不到葡萄所以说葡萄酸呢?”
“你!”
“就算退一万步来说……”方歌渔昂首打断他的话,目光里深含的讥意愈发深浓: “即便今日觉醒六道神符的是牧仙君你,可身为天上仙君的你,背后牵扯的势力何等复杂。 你父亲有那么多孩子,手底下有那么多肱骨之将,你觉得作为你最亲近的人,你的父亲会坐视你一家独大? 这六道神符当真能被你全须全尾地带回天界去? 尽管金仙丰虚明面上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不会对你行强取豪夺之事,可你能保证他不会在暗中设下杀手? 丰虚与你的父亲皆同为金仙,莫说抢你神符了。 便是暗中打杀了你,你的父亲难不成当真会为了你与丰虚撕破脸皮?”
牧云夜本欲是想借百里安与嬴姬的关系刺激方歌渔。 相信以她这般傲性,即便那太玄九经的弟子再如何出色,也不会允许自己的面首去勾搭其她的女子。 谁曾想,这厮竟是浑不在意,身子言辞犀利如箭。 字字诛心强势,毫不留情地往牧云夜的心窝子要害捅,每一句话都落在了痛点上。 饶是牧云夜忍功了得,也是听得难受至极。 可是招惹了方歌渔,又哪里是那么容易摆脱的? 方歌渔将自己尖酸刻薄的一面发挥得淋漓尽致,冷冷笑道: “原来名动仙界的牧仙君也不过是明面看着骄傲自信罢了,里子下却是这般自卑的一个人,居然使拼爹这样低劣的手段。 纵使你有个好大爹又如何,你觉得你在人间出了事,他还能下凡救助你不成? 你说我家面首奴颜软骨?你倒是奴颜软骨一个试试?看那中幽皇朝的女帝陛下搭不搭理你?”
牧云夜被方歌渔那三寸不烂之舌生生气得气血翻腾难止。 他沉默着盯着帷幔下那张精致漂亮的俏脸许久,忽然轻声一笑,淡色道: “方三小姐,你真的是让本君愈发的看不透了呢。”
方歌渔不以为然地低睨了他一眼,“虽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是个道理,但牧仙君为了事事装逼装深沉,什么怒气都要装的若无其事。 这装多了忍多了,难免容易便秘痔疮,可要本小姐介绍几位十方城内有名的花娘子,来让牧仙君败败火?”
牧云夜眼角一抽,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阴郁之色隐隐又要浮现。 他深吸一口气,强颜笑道:“三小姐好意,本君心领了。”
方歌渔抬起下巴:“仙君走好不送。”
这头出师不利的牧云夜没有在方歌渔嘴下讨得了半点便宜。 祭台之上的百里羽也是在嬴姬百里安母子二人联手作秀下,给气得仓惶愤愤御剑而去。 怕是再多待片刻,都要生出心魔,自困一生。 给闹了这么一出,原本可以连开三日的海神祭,生生举办了半日,就不欢而散。 众人离散而去,祭台不远处的独角兽亦是无人驱使,自己迈着蹄子,消失在了大雾之中。 回到楼塔之上,无人时分,嬴姬再也忍不住,两只手一左一右分别捏起百里安的脸颊。 她好似头一天认识自己的儿子,无不惊奇道:“这还是我家小安吗?你居然会连同阿娘一起欺负你父亲?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坐在楼台间的尹白霜饮着手里头的泥儿酒,目光含笑,嘴上却是故作鄙夷: “什么女帝家的小情人,也亏得娘娘你说得出口,不过百里羽那鼻子都快要气歪的模样,属实有趣得紧。”
百里安脑袋往后一偏,躲开了嬴姬的揉捏,面上神情却是淡淡的,也未接过嬴姬的打趣之言。 他从乾坤囊内取出绷带伤药,托起嬴姬受伤的那只手腕,将药粉撒上去,动作轻柔地层层缠绕包裹。 尹白霜何等眼力见,她将手里的酒葫芦往腿边一放,两手托腮道: “我算是瞧出来了,那百里羽虽是气得不轻,可论心里的火气,小安却是尤胜之。”
听了此话,嬴姬面上一怔,眼底的玩笑之意也不由收敛了起来,心头旋即生出了几分按耐不住的温暖感动。 她抬手捏了捏百里安的鼻子,如墨漂亮的凤眸里有着浅浅笑意,如泉水般清冽。 “有些事情,早在两百年前便以看开知晓,在百里羽的心中心怀大义,为了天下苍生而顾全大局的事又岂止一次? 若他是个会疼人的性子,又怎会任由我出走白驼山?阿娘我都不受困于此了,你这孩子又何必自陷苦闷?”
百里安垂了眼,沉沉的眼睫投下扇形的阴影轮廓,将那眼底粼粼波光遮掩,声音轻淡得几乎微不可闻。 “我只是有些生气……” 嬴姬轻嗯了一声,笑道:“阿娘知晓小安此刻是何想法,正如当年天盛宗那少宗主蛮横霸道,主动挑衅,百里羽下令惩戒的却是我的孩子,当是要生气的。”
“还有些失望……” 嬴姬笑容清浅:“你这副闹别扭的模样,可不仅仅只是有些生气失望呢。”
百里安抬起那双温湿乌黑的眼睛,眼眸深处有着一丝隐晦的低徊惆怅。 “今日见到父亲出手救护娘亲,那般放低姿态,我原是……原是紧张之余又还是期盼高兴的。 在我儿时的记忆之中,阿娘与爹爹是极少和悦共处同行的。 我知晓他性傲孤高,从不愿向旁人低头,哪怕是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 今日瞧着他那般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的模样,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 我便觉着他其实是有些后悔,后悔曾经那般冷硬生疏,期盼着他自此以后能对阿娘好些,再好一些,好到娘亲比他心目中的天下,比天玺剑宗还要重要。 可是,我瞧着他在面对金仙丰虚挑衅的时候,居然按住了手中的剑。 尽管他面上看起来是那般生气愤怒,可剑就那样压在鞘中。 他顾念这个,顾念那个的同时到了最后特别轻易的放下那个人就只能是阿娘了。 阿娘陪伴在爹爹身边这么多年,类似这样的事怕必不少见,当时阿娘的心情又该是怎般难过,我想都不敢想。”
百里安乌黑清澈的眼眸笼上了薄薄的一层烟雾,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好似卸去了心头一个极为沉重的执念与包袱: “真是奇怪,原本幼年之时,那个飞去中幽将阿娘接回天玺剑宗同父亲共享天伦喜乐的愿望,到底是弄丢不见了……” 旋即他又低低地发笑:“怎么?就只需他金屋藏娇同那长公主不清不楚来膈应娘亲。 就不许娘亲也气他一气?不然好似就他极受女子欢迎,就欺负阿娘老实,除了他便寻不着别的好男人了?”
嬴姬又被百里安这倔强不服气的一番话给逗笑了,只是笑着笑着眼眸中隐有水泽,眼角那微微弯起的也好似一轮哀怨的弧度。 五百年的相知与纠缠,两百年的背弃与绝望。 又岂是今日一笔能够寥寥勾销心头之怨的。 她忽然探出手,扣住百里安的后脑勺,两额轻轻相抵,温柔的波纹在那双凤眸里微微荡漾。 “是阿娘不对,是阿娘不好,小安弄丢的那个愿望,阿娘也找不回来了,以后阿娘再许小安愿望三千可好?”
楼台风起云坠,日渐衔山,远处青山蜿蜒不老,清风摇曳黄昏暮影,可这人间的风再大,到底还是未能吹跑所有的温柔。 …… …… 夜垂四海群山,苍穹浩瀚。 山风狂悸,摇动古木群林,使得这十方城外的连绵山势更显峥嵘。 追溯历史,十方城本位属于蛮荒恣生之地,除了那座冰雪之中的富饶银城之外,群山荒僻寒瘠,气候十分恶劣。 夜空中浓云密布,如铅如墓,黑云堆成了一整片,如一片倒悬与天的黑铁群城,见不得一丝月光。 天地仿佛都要在这萧瑟怒卷的风声里为之沉沦。 远山之中,隐隐传来野狼的长啸声。 陈小兰裹着师父孟子非新猎来的狐裘也不能抵御这入骨森森的严寒冷意。 她嘴唇冻得乌青乌青,一张小脸冻得红扑扑的,睫毛间挂满了冰霜雪粒。 两只手紧紧揪着领口的狐裘,却始终难以抵御那寒风侵入衣衫之中。 贴在狐裘之下的御寒火符似乎也渐渐失了灵力,逐渐冷却失温,寒霜侵袭之下,她不住冷得直打哆嗦。 她牙齿咯咯打着颤,看着前方沐着风雪漫行的孟子非,声音在风雪中都被吹得已然无力: “师父,我们去十方城为何不御剑啊?”
十方城群山间的风雪极大,甚至连孟子非这样的修行之人的腰脊似也为之被吹得得弯下佝偻了些。 他手中举着引路的火把猎猎作响,好似随时都有可能被大雪吹灭。 孟子非轻咳两声,嗓音竟是有些中气不足的虚弱疲惫: “十方城有十方城的规矩,像我等这样出身不显的散修子弟,若想拜入十方城中,基本无缘。 唯有诚心步行,受这群山风雪的考验,山中雪灵的赐福之印,方有资格入城一行。”
陈小兰很是不解,只觉得孟子非实在太过固执:“天下之大,何处不能修行,师父又何必要执着一个十方城来受此苦难。 那连绵群山看不到尽头,步行走下去,我们师徒二人怕是得生生冻死在这里。”
听到这里,孟子非足下一顿,慢慢转过身来,脸色竟是比雪还要苍白,透着一丝干瘦的病容。 但他目光还是关切地观察着陈小兰的面色,轻声问道:“可是御寒用的火符灵力用得差不多了,我再给你绘几道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