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诞生灵裔,尚且都难以引动天地造化之变。 一名凡女产子,却可以引来诸天霞光仙采。 如此异象,唯有天将祥瑞麒子才会发生的预兆。 仙国国主如获意外之喜,以尊体莅临人间蓬莱。 若是沈机白当真天生非凡灵力,那自是能够无视母族地位卑微,只要能够得到国主宠爱,自然可以荣登仙界,为仙界所养。 可令仙国国主大失所望的是,他满心期许的那个孩子,却因为灵力过于至纯充沛。 导致母亲那凡胎肉体根本难以承担,腹中胎儿的灵流紊乱,而损了胎心,叫沈机白天生心脉不全,不良于行,难有健全之身。 古吟国国主仙阶何其尊贵,他贵为天地五尊仙之一,又是仙国之圣主,膝下儿女众多,个个优秀出色,皆是龙章凤姿。 如今出了这么一个天生残缺之子,于他而言,难免感到有些难堪受辱。 如此孩子,自然是没有资格带回上清仙界去丢人现眼的。 因此沈机白的人生就这样起起落落,又回归了尊仙私生子的身份,留在了人间。 直至他十七岁那年,他一鸣惊人,展示出了惊艳六界第一无二的灵根术。 这是自古以来,唯一一个能够通过个人灵力催生炼化出灵根的人,宛若奇迹般的能力,叫上清仙界如获至宝。 甚至就连仙尊祝斩也对他青睐有加,破格收他为徒。 仙辈中人,只记得十七岁以后那个名动六界的仙国太子沈机白。 却少有人记得在他十七岁之前,也不过是放养在人间尝尽七情六苦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仙界都在流转,自沈机白荣登仙界,位列太子之位,常年出世避世,豁达淡然,去留任其自然。 可唯有认真品过那盏茶的雀柳知晓,沈机白所避之世,从来都不是那红尘俗世,而是那天上盛世。 念及此处,雀柳彻底对这个小辈生出折服之心,他跪下又要再拜:“公子再造之恩,雀柳愿以命相报。”
可沈机白却始终不为所动,面上那恍然一瞬的笑容宛若错觉般消失了,淡淡说道: “谈不上什么再造之恩,不过是刚好在合适的时机,碰巧炼出了这枚灵根。 而你又在合适的时机正好需要这枚灵根,我不过是迎逢时势,顺手为之罢了,你既以品过我的茶,便是两清。 更何况我要你的命做什么用?这种赠人灵根,救你性命,又向你索取以命相报的行径……太多余了。”
他垂眸品茶,灰蒙蒙的眼睛里一派沉静:“动不动就轻易的将生生死死挂在嘴边未免太过幼稚,送命赴死很有意思? 死亡……可从来都不是那种所为英雄主义慷慨悲壮赴死的浪漫之事。”
雀柳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有人将‘幼稚’二字冠在他的身上。 作为仙界战神,能够让他欠下一分救命之恩可是极其难得的奇遇。 雀柳深信,即便是他的父亲,古吟国国主在此,都会借此与他拉近关系。 可是在沈机白的眼中,他只看到了不愿多做周旋的不耐烦。 沈机白淬炼灵根,泽福仙界,受他恩惠者何其之多。 或许他也从未见过向雀柳这般执着到近乎顽固份上的人,话说到这种程度,还不愿就此离开。 他分明是来报恩的,却将沈机白惹得温恼起来:“我淬炼灵根,从未有过救人之心,不过是履行我与一个故人的约定罢了,你我之间,并不存在什么所为的恩情。”
当时已经位列金仙之位的雀柳就这样被一个小辈毫不留情面的下达逐客令驱赶出了蓬莱。 直至后来又一次,古吟国产生动乱国变,国主座下一名仙将带头作乱,挟持了当时无法行走,身体孱弱的沈机白。 曾一度差点害了他的性命。 雀柳记得那名仙将亦是曾受过沈机白的恩惠,其母曾染恶疾病重,灵根衰竭。 他曾向沈机白苦求灵根,沈机白并未吝啬,依旧是不求回报的将灵根无偿赠之。 可是一场兵变,沈机白惨遭背叛,那名仙将毫不犹豫的挟持他为人质,兵变失败后,他所追随的仙国皇子也被国主斩于剑下。 那名仙将悲愤绝望之余,竟是迁怒于沈机白,曾在万军阵前,对他的母亲百般言语羞辱贬低。 后来,在雀柳率众救出沈机白的时候,他身上满是落有酷刑的痕迹。 对于那名仙将的背叛,他亦是平静若水的接受这个现实,甚至并不认为自己遭遇了众人所觉得的可恶背叛。 只因那仙将纵然得过他的恩惠,他始终持有着万事万物从心头潇潇流过的态度。 与他而言,那个被他解救困顿,又将他苦苦折磨的仙将,不过是个连名字都不曾让他挂怀的陌生过客罢了。 也是那一刻,叫雀柳知晓,他所授灵根者,无一不是过客。 莫说去携恩索取了,便是连那些人的名字都懒得去记。 老去自觉万缘都尽,哪管人是人非。春来尚有一事关心,只在少年时那个约定。 纵然沈机白自己不觉得有恩情在身,甚至或许都不记得雀柳心脏里的那枚灵根出自他之手。 可雀柳却是铭记百年。 他无法冷眼做到看着沈机白在自己的面前,用那个曾经救过他的那只手,去切断自己的头颅。 冷酷无情的司法金仙雀柳,就这样裁决不显,锋芒不敢外泄,万般无奈地被这个只有拓海境、孱弱而不良于行的白衣公子困了整整一天一夜。 从未有人,能够叫他这般束手无策。 听起来都像是天方夜谭。 金仙雀柳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脚下微动,正欲上前。 沈机白无法视物,可耳力却是十分厉害。 他捕捉到了那一丝积雪被碾压的声音,眉尖微抬,手指蓦然收紧了些,那缠绕在他脖颈间的藤丝瞬间勒紧,圈出一缕极深的血色。 金仙雀柳没想到他竟如此孤注一掷。 他忙声说道:“莫要做傻事,我不会离开这片林子的。”
沈机白那张淡然出尘的脸上此刻却满是警惕,寒声道:“你别动就是了。”
金仙雀柳皱眉道:“我若执意要离开诛魔,又怎会被你困一天一夜,将那灵术丝收起吧,没必要做无谓的伤痛。”
换做他人,沈机白必不会相信这种鬼话。 可他是金仙雀柳。 沈机白静默片刻,未多做言语,五指轻张,那碧绿色的藤丝消失不见。 他本就身体不好,天生病气缠身,整日需要灵药温养心脉,他尚未渡劫,虽身在仙界,但仍旧属于凡胎,若非有修为在身。 就这样一夜风雪吹刮,就足以要了他的性命。 金仙雀柳见他收起了那危险的东西,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快步过去,摊开手掌凝结灵力,化出一件裘衣披在沈机白那清瘦的身体间,看着他苍白的面容,默不作声。 对于他的好意,沈机白并未拒绝,只是拢了拢身上的狐裘,灰蒙色的眸子虚虚迎着风雪,不知在想写什么。 金仙雀柳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迷茫的神态,冷漠的眉毛不由抖了抖,心中忽然升起一个不安的可怕念头。 沈机白虽位太子之位,可他素来不问世事,远离仙国朝堂。 却唯独对魔族痛恶至深,曾几次三番施以计谋,搅乱魔界大势。 仿佛对魔族中人,有着违背他那淡薄生性的强烈执着。 金仙雀柳忍了几忍,终是没能忍住问道:“太子莫不是对那魔河蜀辞有执念在心?”
沈机白眼底的迷茫之意渐渐随风雪而散,眼神恢复冷漠:“雀柳大人的想法未免太过荒谬。”
看来不是为了魔河蜀辞而来。 那么…… 一个更可怕的想法油然而生。 金仙雀柳目光沉了沉,道:“太子与那尸魔王族竟有渊源。”
沈机白蓦然抿紧苍白的嘴唇,有极其隐晦的情绪笼在他那双灰蒙蒙的眼睛里面。 果真是他! 金仙雀柳心中一沉,只觉得此刻沈机白的模样着实不对劲,那抿唇不胜“娇羞”之意,真的是很不对劲啊! 而且仙国太子怎会与尸魔王族纠缠不休,六界之中,何人敢庇护尸魔王族? 甚至不惜以命相逼? 金仙雀柳正欲说话,眼尾余光里却是忽然扫中一道星辰正自从天际划落,坠下地面线中。 金仙雀柳眼底一轮神印隐现,脸上霎那没了一点表情。 沈机白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神情却未见有多大变化,淡淡说道:“有仙人陨落了。”
而且还是形神俱灭! 金仙雀柳搭在轮椅后扶手上的指节慢慢收紧,眼底一派冰雪漠然之色。 他嗓音低沉响起,不寒而栗:“而且这还是……魔宗的手段!”
沈机白握拳轻咳两声,苍白的面容泛起淡淡的病态潮红,他嗓音淡然微哑: “一个从未害过人的尸魔王族,甚至还在人间一场灾劫里替你们仙族收拾了金仙丰虚这个毒瘤祸害。 和一个正在弑杀仙人的魔宗修士,雀柳大人觉得此刻应该先拿下谁呢?”
都到了这种时候,还不忘祸水东引来保全那个人,金仙雀柳心中当真是好气又好笑。 “六界有秩序,仙人不得擅自干涉人间是,杀仙者是魔宗修士,当由交于人间三宗在缉拿此人。 我仙辈中人,不可越界行事,不然这六界规则一旦乱序,便是仙尊大人也极难拨乱反正。”
总而言之,就是魔族对仙族,人族修真者对人族修魔者。 其中秩序,不可轻易打破。 而金仙雀柳所追杀缉拿的尸魔王族以及魔河蜀辞,都是诛魔榜上排名顶靠前的妖魔。 木轮滚滚,碾压过厚软的积雪。 金仙雀柳看着沈机白自己推动轮椅离去的背影,微诧道:“太子这便走了?”
沈机白道:“已经将你留在这里一天一夜,足够了,魔河蜀辞的气息已经大变。 雀柳大人你身在人间,仙体正受天道法则的压制,能够发挥出来的实力不过十之一二,远不是那魔头蜀辞的对手。 一夜过去,立场颠倒,若雀柳大人还不赶紧离去,由你们仙印召唤聚集而来的百家仙门修士,甚至是雀柳大人你,都将会成为那魔头蜀辞的猎杀对象?”
金仙雀柳:“你也是仙界中人,古吟国太子,与那魔界最是不对付,魔河蜀辞恢复修为,你同样危险至极,今日你为了保护那人,将人间千万修士甚至自己都置身于险境之中,值得吗?”
沈机白手掌在木轮上有条不紊的慢慢撑过,淡道:“所以我这不是在抓紧时间离开此处?”
金仙雀柳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他不过是拓海境修为,就连天劫都未渡过,双腿又有瘸疾,无法视物。 他若想出天界或是蓬莱,在人间各地游历,身边都会跟随两名侍女引路。 今日,他自蓬莱远道而来,身边却无一人陪同引路。 千里万里之路,足以耗尽他这一身的灵力。 以至于他离开这片冰雪山林都需要自己亲手扶轮而行。 山雪归途难行,金仙雀柳虽担心沈机白残疾之身当何以行路。 可眼下,他再如何担心,那是万万不可离开这片无尽海域的。 对于金仙雀柳而言,今日出现在他面前阻拦去路的沈机白,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可对于仙尊祝斩而言,沈机白再如何天赋异禀,却也不过修行两百余载,拓海境界。 根本没有任何可能将金仙雀柳困到如此境遇。 此法归于仙界,金仙雀柳已经做好了准备接受惩处的觉悟。 只是…… 正如沈机白而言,此刻放眼整个天下,又有何人,能够阻拦得住蜀辞那个魔头。 即便是百家仙门齐聚一方,若是遇上蜀辞,怕是都只能够成为她爪下亡魂的命运。 难不成今日,尸魔王族与不死蜀辞,当真一个都留不住了? …… …… 蜀辞抖了抖手里头那件粗布麻衣素裙子,不动声色地努了努嘴。 果然,六尾与七尾的心性相差未免太大了些,如此村土味儿浓重的麻裙也穿得这般招摇过市。 蜀辞随手打出一道魔焰将那麻衣裙子烧得干干净净,雪白的小手朝着天幕虚虚一张,抓住将烬的长夜黑暗余色,自那片黑暗之中扯出一袭漆黑如云的斗篷。 她将漆黑的斗篷随意往身上一披,更衬少女的肤色如苍山冻雪般冷白无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