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骨越门后院,正房中。 正在看书的胡德青忽然放下书,本来深邃的眼神变得明亮起来,似乎极为舒畅。 胡德青站起身来,踱至墙边,看到胡烨的照片,他不由伸手轻抚。 他面色沉静,但眼中却是透露出一丝笑意。 过了一会,胡德青点点头,喃喃自语,似乎在与胡烨隔空对话。 紧接着,他的视线轻轻扫过一张张照片,在与照片中人物的对视中,胡德青眼里的笑意愈加明显。 当视线停留在胡良周照片上时,他那原本舒畅的神态,慢慢变成了从容之态。 “好!”
胡德青似乎得到了照片中胡良周的回应,轻轻一点头,微一致礼,转身拿起电话。 嘟!嘟!嘟! 三声振铃后,电话通了。 不待对方说话,刚刚听到电话里传来“Hey!”
声时,胡德青立即开口,语气平缓: “Is’t convenient?” “大哥!”
那边是胡曦,柔声回应着。 明白胡曦此时方便讲话,胡德青微笑着说: “阿曦!”
听胡德青这么说,胡曦大为惊喜: “哥,你很久没这么叫我了!差不多三十年了吧!你是要来港都么?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如果来港都,要照港都的习惯叫我的!”
胡德青大笑:“你还记得啊?”
“怎么不记得!我从小就知道,一定要让你来港都,接手胡家的一切。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总是推脱,我一个人累的不行。你这个大哥做的,有点失责啦!”
想到早年的事情,胡曦也随之轻松了起来。 沉吟片刻,胡德青认真说道: “胡家的,终究是胡家的。我这个年纪,接手的话,有点不太现实。阿曦,你再辛苦几年,到时候,让小军接手,你觉得怎么样?最起码,你能比我多陪他几年。”
胡曦闻言有点不乐意了: “哥,你怎么能咒自己呢!”
说着,胡曦突然心里一沉,惊声问道: “哥,难道你身体出现什么问题了!告诉我!”
话音刚落,胡德青郑重说道: “阿曦,我也不瞒你,这几年,一直有点不舒服的感觉。我自己测了一下,无解。还有一点,我们都懂,医者不自医。生死见多了,也没什么太多纠结的。唯一不放心的是,你现在和小军,暂时还不能相认,而且胡烨现在还不能确定生死。我最担心的就是小军由此魔怔了,而你却只能自己独自扛起家业。”
言谈之间,胡德青没有半点悲伤,似乎在说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胡曦先渐渐平静,同样缓缓说道: “哥,这个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你的身体!既然是自己懂,我觉得,在可能的情况下,尽量延续时间吧。您担心的小军和胡烨,我会全心对待。另外,今天和小军碰面,感觉他鬼的很,而且似乎已经到了可以自我控制的程度!在他这个年纪,能不被本能左右,也是很不错了!”
胡德青轻声说: “以后,当我离开之后,他就需要你来照看了。”
胡曦点点头,郑重说道: “哥,我父亲去世前,曾经一再强调,要求你来港都接手。但是你那时候来不了,我只能接下来了。我一直想做一个自由的人,但却是一直守到了现在,刚觉得可以放手了,你却告诉我身体出了问题!唉,哥,我真希望现在就去到你身边,照看你!咱们胡家,到了现在,只有四个人了,只有四个人了!你我各自守着一摊子,另外两个吧,唉,大的那个不知去向,另一个小家伙,我还不能现在就认他。”
自从胡烨失踪后,胡德青因要照顾毛小军,已经17年未到港都。 而在那之前,他连续20年每年都会到港都一趟,见见胡曦,祭奠父亲胡宪秦和叔叔胡宪才。每次差不多要住上半个月左右,与胡曦共同商议,如何让胡家的产业保值的同时,还能持续增值。之后,他便在胡曦的不舍中离去。 想到这些年让胡曦一个人在港都辛苦,胡德青面色微沉,略带惆怅: “阿曦,这些年真的辛苦你了!累的你,单身至今。我作为大哥,要代表逝去的长辈们,谢谢你。”
“哥,可不能给我开空头支票啊!不然,我就直接去找小军,告诉他,我就是他姑奶!我看你到时候承认不承认!”
胡曦轻笑。 胡德青笑了,眼中悲意一扫而空: “看,多大人了,还有小娃娃性子!”
“那是!在你面前,我永远都是小娃娃!我可是比你小二十多岁呢!”
胡曦眉毛一扬,笑道。 胡德青淡淡说道:“哪有二十多岁,最多十几岁!”
胡曦轻哼:“不管多少岁,反正就是比你小很多!四年内,我一定要和小军相认,不然,我就直接去找他。”
“放心吧,我可不想在自己死了以后,小军还不认得你!”
胡德青微微一笑,大声说。 闻听此言,胡曦眼中迅速泛起雾气,突然悲从中来,久久不语。 沉默片刻,胡德青缓缓说道: “阿曦,别这样,没必要悲伤。拿出胡家的从容来,我们千年传承,不能居于伤情之中,我们要以骨正本!骨越门能延续千年,就不会轻易结束,小军会担起来。”
话音刚落,胡曦眼泪流了下来: “是啊,以骨正本!那好,哥,你什么时候能见我?你要是实在走不开,我去找你,反正现在可以直接从港都驾船到县城!这一路,我也好重走一趟大伯和父亲走过的路,也算是体会一下老一辈逐浪的心情。还有他们心中的离乡之苦,回家之喜!”
听胡曦这样说,胡德青心中也泛起了点点悲伤: “阿曦,这样,我们二十天之后,见个面吧!我准备今年参加鹏城的医疗展。”
胡曦闻言大喜: “哥,太好了!我也参加,到时候一定陪我来店里,顺便看看我这十七年,把咱家的地盘折腾成啥样了!”
得到胡德青肯定的答复后,胡曦脸上堆起笑容,眼前慢慢浮现出胡宪才、胡良周的模样…… 1948年,鼠年。 正月十一,恰逢雨水节气,胡德青那天刚满四岁。 那天,也是一个适合出行的日子。 胡家老少几十口人,早早为胡德青办了垂髫仪式。 待胡德青嗅过药柜全部抽屉之后,距离巳正还有一刻。 胡良周示意胡宪秦放下怀中胡德青,缓缓开口,意味深长: “宪秦,你儿子的垂髫仪式已经完毕,巳正将到,差不多准备出发了。再提醒你几句,这次去港都接货,带上宪才,让他多看看。你多关照下!但是,不要惯着他。”
闻言,胡宪秦郑重点头,面带微笑看向二弟胡宪才。 胡良周随之望着胡宪才,朗声道: “老二,你已经成亲,可以从业了,才让你跟随你大哥跑这一趟。这次接货,你多跟你大哥学学,长点眼力。”
胡良周的妻子Giovani Taylor慢慢走来,审视两个儿子一番,郑重表示: “出外办事,一定要多加小心。老大,你一个人去,我一点也不担心。但是,这一次,你带上了宪才,就等于带上了负担,和你父亲的期望!你要记得,在接货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安全,小心行事,时刻注意宪才的动向,千万别让他惹出麻烦。如果万一有事,你立即联系水军总部的Brook Taylor,那是我的二叔。用中国的说法,那是你的二姥爷。”
远远的,胡宪秦老婆Apfelbaum Edna拉着害羞的赵丹灵上前,但赵丹灵却是死活不愿意,只悄悄盯着胡宪才,眼中含笑,默默无语。 Apfelbaum Edna无奈,摇摇头,走到胡宪秦面前,认真说道: “秦,照顾好二弟,丹灵很担心。”
胡宪才闻言望向赵丹灵,只见赵丹灵双目流光,怔怔看着自己,遂轻轻点头示意。 赵丹灵亦报以一笑,仍远远站着。 胡良周见状,轻咳一声,看向Giovani Taylor。 Giovani Taylor会意,叫了一声:“灵!”
见婆婆在呼唤自己,赵丹灵赶紧上前,深深致礼:“宗父大人!宗母大人!”
胡良周点点头,没做声。 Giovani Taylor拉住赵丹灵的手,淡淡一笑: “咱们家,没有那么多老规矩,去,跟你男人告个别。灵,平时做事,多学学你嫂子。”
闻言,赵丹灵连忙致礼:“谢宗母大人!”
说完,抬眼望向胡宪才,脚下却是不动。 Apfelbaum Edna微微一笑,拉了她过去,对胡宪才说: “二弟,你第一次出远门,跟你老婆说几句话。”
胡宪才向Apfelbaum Edna微致礼:“谢嫂子关照!”
然后望向赵丹灵,轻声说:“丹灵,家里大事小事,多跟嫂子学。我有大哥带着,应该没啥事,你……自己多注意。”
赵丹灵直直盯着胡宪才,小声说:“多保重!”
胡宪秦看了下时间,对胡宪才说: “老二,时间到了,我们出发吧!”
闻言,胡宪才深深看了赵丹灵一眼,随即跟在胡宪秦身旁,向胡良周和Giovani Taylor跪拜。 随后,两人便带了十名伙计,分乘小船前往深水码头。 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小小的胡德青学着大人一样,高高举起右手,轻轻挥舞。 到了码头之后,众人登上等候了一晚的骨越门货船,即刻起航。 他们自嘉陵江入长江,顺流而下直达东海,沿海岸一路向南航行,正月二十六那天,来到港都。 那年,胡宪秦二十八岁,是胡良周的大儿子。 胡宪才周岁十六,刚刚在正月初六与赵丹灵成亲。 到了港都之后,骨越门的货船照例接受水军检查。 胡宪秦便让胡宪才寸步不离跟着,看自己如何与水军沟通。 负责检查的水军见胡宪秦兄弟二人一口流利英语,大为惊奇,对他们好感倍升。在水军的概念里,这来港都的货主,能说英语的还真不多见。 胡宪秦见水军表现友好,便适时送上几个银鎏金镂空香囊,为首的那位见胡宪秦手续完备,还如此会来事,笑呵呵放行,并让水军小艇在前引导,自己立于货船前头陪胡宪秦聊天,亲自把骨越门货船护送到码头。 到码头后,为首的那位水军提醒胡宪秦,远离码头旁边那一片石头围起的水域。 胡宪秦闻言看去,只见那片水域紧邻码头,而围起那片水域的巨石,从水里一直延伸到岸上,并把三分之一的码头也包围在内。 一看之下,胡宪秦暗自心惊,隐约感到其中有着未知的危险。 胡宪秦转头,连忙道谢,送上一副麂皮手套。 水军那人摆手拒绝,跳上引路的小艇离去。 待小艇消失不见,船东上前,问胡宪秦指向那堆石头何意? 胡宪秦把众人叫到一起,悄悄一指那堆石头,郑重说道: “所有人,不要靠近那边。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与咱们没有关系的东西,不要接近就好了。那水军也不会乱说,就算是他乱说,也没有什么恶意。”
船东闻言点头:“没错,不要接近就好了。那地方,看起来就有点邪乎。”
众人齐声应下,随后靠岸,步上码头。 看码头的人迎了过来,他早已看到那水军与胡宪秦谈笑风生,心中已经明了,这船人要么是与水军有点关系,要么就是非一般的人物,他心里想着便主动前来招呼。 略作寒暄,那人对胡宪秦言谈举止颇有章法,松弛有度,心中越发佩服起来,遂压低声音提醒胡宪秦,要胡宪秦关照手下人,切莫靠近石堆。 和水军说的一样?胡宪秦立时警觉起来,悄悄瞄向巨石。 沉吟片刻,胡宪秦郑重谢过此人,顺手送上香囊一只。 惊见香囊上雕有“骨越门”三字,此人大喜,连呼此物有价无市,高价也难以买到!他端详着手里的银鎏金香囊,认出这是真品,其中所装香料更为名贵,是随身佩戴的上佳之品,遂建议胡宪秦可以借时机在港都出售此类香囊。 胡宪秦郑重点头,连连说好,但表示此类事情需父亲做主。 那人表示理解,并承诺若是开售香囊,他将助一臂之力。 片刻之后,胡宪秦请此人关照船东,便带胡宪才和几名伙计,赶往接货地。 路上,胡宪才问,真要问父亲往这边销香囊么? 胡宪秦摇头,正色道: “那些只不过是沟通的需要,所谓售卖香囊,仅仅是出于配合对方的心思,目的是和对方拉近关系。就算是真的有大把利益可赚取,为何这香江口的药商不做?难道他们看不到这里边的银子?如果一个商人明明看到其中利益,却冷眼旁观,只能说明这里边不仅有利益,还有极大的危险!退一步想,时局的钱,还是不要去碰为好。行医制药,当有自己的底限,不是什么钱都能拿。”
胡宪才闻言释然,点点头,向胡宪秦致礼:“谢大哥指教!”
胡宪秦淡笑道: “不要拘礼,我们家与别人家不一样,不会出现争家产的情况。咱们家重礼,但不会拘礼。”
胡宪才憨笑着点头。 接下来的两天,胡宪才在胡宪秦的指导下,开始学着当众验货,并监督转运至码头。 正装船的时候,一艘巨轮冒着浓烟,长鸣汽笛,冲向码头。 失控?看船的人见状,疾呼往船上装货的众人上岸躲避。 正在此时,那巨轮急急转向那片巨石围起的水域,看起来像是船长为了避免撞上其他船,而刻意向无船的临岸水域冲击,想借此停下。 就在那巨轮冲破巨石圈的瞬间,一声巨响,惊天而起,紧接着又是连番的爆炸,从水里到岸上,原本巨石围起的区域,不断爆炸。 一时间,整个码头硝烟弥漫,火光四起,到处都是碎石飞溅,间或有几声人的惨叫传出。 待硝烟散去,整个码头一片狼藉,惨不忍睹,就像是被集中轰炸过一般。 原本被巨石围起的那三分之一的码头,更是出现一个大坑。 那艘闯入巨石圈的巨轮,只余下几处残骸。 同样,骨越门的货船,也化为了木片,连同药材一起散落在水面上。 而尚未装船的余货,都在冒着烟。 沉寂片刻,只听一声惨呼: “大哥!”
逃出余生的几人,定睛望去,原来是胡宪才,正抱着明显已经没了生机的胡宪秦在不停的呼喊。 而胡宪才也貌似身受重伤,不停咳血。 幸存的船东和看船的几人,在闻声赶来的水军的帮助下,把胡宪才送到医院,而随骨越门货船来的几人,无一幸存,全部在这场爆炸中身亡。 几天后,消息传出,大家才知道,引起爆炸的,是战时遗留的几十枚航空炸弹,刚发现不久,还没有拆除。 养伤的胡宪才就此耽搁在港都,安顿好胡宪才,船东只身向县城返回。 伤好后,胡宪才想到母亲曾说过,遇事就找水军总部的Brook Taylor,自己的二姥爷。 但是,当他到了水军总部后,却被告之Brook Taylor暂时出去巡航了,需要两个多月才能回来。 胡宪才一时踌躇了,不知何往,当即就显出了十六岁少年的彷徨。 见是找Brook Taylor,几名英国人便前来交流,他们见胡宪才英语说的很地道,问清关系后,也没有怠慢他,便帮他找了住处,请他在哪里等。随后,他们帮着胡宪才联系Brook Taylor。 两个月后,Brook Taylor回来了。得知胡宪才是Giovani Taylor的儿子,Brook Taylor立即带到家中,极为热情,让胡宪才暂时不要离开,在港都暂时安心住下。 随后,他便联系Giovani Taylor,并通知家族,说侄女的两个儿子来港都,死了一个,伤了一个。 差不多这个时候,船东沿陆路,几经辗转,回到县城。 得知胡宪秦意外身亡,而胡宪才身受重伤,如被惊雷击中,胡良周伤心欲绝,却又不得不安排后事。 强忍悲痛,几番权衡之后,胡良周只好让妻子Giovani Taylor带着胡宪才老婆赵丹灵前往港都,胡宪秦老婆Apfelbaum Edna带着胡德青暂时留在县城,让管家老婆照顾她们母子。 Giovani Taylor的家人闻讯,也从英国赶来港都,使得胡宪才方在港都安定下来,并于狻猊山买下一块地皮,就是现在胡氏香料那一带。 对于Taylor家族来讲,胡宪才就是他们自己的后代。 原因很简单,Taylor家族到了Giovani Taylor这一代,只有一个女儿,就是Giovani Taylor。 所以,他们对胡宪才无微不至,精心培养。 得知消息,胡良周认同胡宪才留在港都。 那时,胡良周并没有学着别人纳妾,专心经营骨越门,教导胡德青。 而留在港都的胡宪才,一直背负着大哥死在怀中的心理压力,在母亲不断的开导之中,到了三十岁那年,才和赵丹灵有了胡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