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低头缓缓而行,心中思虑万千。 薛蟠打死人命,犯了人命官司,铁证如山,说到哪里也是须得“杀人偿命”的大事。 更何况,冯渊并非平民百姓,在金陵也是乡宦,在朝中与冯紫英家有亲。 此事若是真能压得下去,何至于前任应天府的知府死活都搞不定,将个案子生生拖了一年? 如今一直托付到了王子腾那里,而王子腾给薛家出的主意,也不过是来京里躲避,以图等冯家人平息下去,不了了之。 至少在贾琏听说看到,如今的官宦权贵还是很忌惮御史参劾的,当官的也并不能为所欲为,视人命如草芥。 这么看来,这古代也不是像传说中那么黑暗嘛。 倒是薛蟠此番来京,说得好听,是来京里暂住,其实,还不就是个逃犯?还是在路上东躲西藏走了好几个月,才来到京城。 那边贾雨村徇私,抓了薛家的族人和奴仆顶缸拷问,然后以薛蟠“暴病身亡”的理由糊弄冯家人,再加上薛家族人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算是让薛蟠在金陵已经彻底“社死”了。 薛蟠作为一个已经“暴病身亡”的杀人犯,成了法律上的死人。 按照此时的封建伦理,本来就是寡妇的薛姨妈,如今更成了没有儿子的“绝户”。 他薛家共八房,都在原籍金陵,如此一来,薛姨妈在金陵的财产,估计就要被其余薛姓本家瓜分个干干净净。 薛家竟然还要想方设法将薛蟠的妹妹薛宝钗送进宫内,这杀人犯的妹妹,就是长得再好看,她能过“政审“吗?皇上家的人也不是傻子啊。 且再世故些分析,如今的薛家,已经明显地是在走下坡路。 薛家的先人是紫薇舍人薛公,也就是个中书舍人,简单来说,就是给皇帝负责诏令文书的第一文职秘书。因曾经负责采买事宜,此后的薛家人便做起了皇商。 皇商赚钱,自然容易,才有了“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说法。 但商人再有钱,终归也还是无职无权,更没有爵位,就好比大树没有根基。 有靠山的时候还好,没有靠山的时候,那就是一根挺拔茁壮的超级大韭菜,人家想割就割。 尤其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识世事,都趁时拐骗起来,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 而薛蟠自己,也是因为幼年丧父,寡母又纵容溺爱,不学无术,一心图享乐,只还靠着他父亲留下的老家人、老伙计支撑家业。 这样的人家,这样的儿孙,最终不败光才是奇迹呢。 再反观如今的贾府,也已经有了走下坡路的征兆。 宁国府就不说了,宁国公贾演的孙子贾敬同学,明明中了乙卯科的进士,然后也不知道是不是修仙文看得入了迷,忽然间就不管不顾,跑到玄真观烧丹炼汞去了。把偌大家业全都丢给了“扒灰哥”贾珍,由着他在东府里穷奢极欲,荒淫无耻。 而自己荣国府这边呢,也好不到哪儿去。 世袭了爵位的大老爷贾赦天天不干正事,就忙着跟各种小妹妹胡搞。 当了个清闲小官的二老爷贾政附庸风雅,最大爱好是跟一帮子蹭吃蹭喝的篾片相公神聊海侃。 家中一应事物,全都直接来个“大撒把”——别来烦爷! 而自己夺舍的这位原主贾琏,身为贾府的长子长孙,虽说有些小聪明,为人一半大度一半油滑,但骨子里也是个不求上进的,整日里只爱吃喝玩乐。 自从娶了王熙凤,见她爱管事、喜张罗,自己就乐得清闲,直接给自己“退居二线”了。 其余宝玉等人,年纪还小,都是只享乐、不管事的主儿了,能不惹事的,都算是“贾府优秀好少年”了。 方才一番争论,就看出这府里的事情,大半都被王家的一对姑母侄女把持做主,偏她们的眼光见识,哪里能瞧得明白贾府在此事上会遭受的带累? 贾琏思来想去,只觉得自己还是得先重新做起荣国府的管家来。 现在先撑住船头,稳住船身,不致让船撞散了架,日后才能去掌舵。 。 他想得出神,却被争吵声打断了思路,抬起头,见已经到了自己的院门口。 院子门口当值的几个才总角的小童也溜进去看热闹了,所以连个跟贾琏打招呼的都没有。 院子里正吵得欢实。 “我把你个狗养的兴儿,好大的胆子啊!是二奶奶要调你过去,你还敢不听话?你活腻了吧?”
“就不去!就不去!我是一直跟着二爷的人,凭什么调我去二门上看夜? 上夜的整宿整宿不得睡,这等烂差事就派给我,你们也太黑心王八了!”
“嘿嘿!我看你这毛儿崽子可是要反了天了!二奶奶说着话就回来,你就等着一顿大嘴巴子吧! 最后你还不是得夹着尾巴滚去上夜?非得挨顿打才听指派,可不是贱骨头?”
“你娘才是贱骨头!你全家都是贱骨头! 柱儿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充什么管家!这里哪根鸡毛轮到你指派我? 你不过借着二奶奶的光,欺负我是二爷的人,你别以为我怕了你!大不了咱们就动手试试,看不打花了你的狗头的!”
忽听“啪”的一声,竟是一个耳光,打得清脆响亮。 “嘿!我还就欺负你了,怎么样吧!”
“你打人!混蛋死王八的柱儿,你吃了狗蛋子了你敢打老子!老子跟你拼了!”
兴儿的声音里明显已经带了哭腔。 却又传出来两声更清脆响亮的巴掌声。 “兴儿你个小兔崽子要造反啊! 等二奶奶回来,我看你敢也这么跳着脚找死!看不把肠子给你踹出来的! 这会儿我先替二奶奶赏你两个嘴巴子,叫你先明白明白这院子里谁说了算!”
贾琏听这声音耳生,不知道这又是王熙凤的哪位得力助狗。 兴儿哭喊起来: “王信!你个小老婆养的野杂种!你们几个借着二奶奶的名儿,抱着膀子欺负我一个!脏心烂肺!不得好死!”
“就欺负你了,你能蹿上天?告诉你,二奶奶的话你不听,就等着倒霉吧!要怪就怪你自己眼瞎,抱错了大腿!现成的金镶玉你不要,天天捧着个豆腐渣,你自己活该!”
“你说谁是豆腐渣?”
“谁是豆腐渣,大伙儿眼睛里看得明白!你看不出来,就是你活该被大伙儿踩在脚底下!”
“你们再逼我,我一脑袋撞死!”
贾琏故意大声咳嗽一声。 但里面的人并没理会,三四个人只顾着一道儿大声嚷嚷: “撞啊!撞啊!墙就在这边,现在就撞啊,不撞死的是孙子!撞不死的也是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