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家宝? 贾琏接过来一看,竟不过只是一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论语》。 而且这还是本旧书,纸页都发黄了,书边也磨得起毛,但无折无损,可见读书人时时常读此书,又十分爱护。 贾琏不解,正要发问。 秦钟道: “请琏二爷翻到《里仁篇》。”
贾琏麻爪了。 哪……哪篇是《里仁篇》? 真当老子是孔乙己啊! 好在他随手一翻,便显露出书中夹着的银票来——那正是贾琏上次送来的一千两银票。 而夹着银票的那一页,正写着: 《论语·里仁第四》 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去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秦钟低头道: “琏二爷,我爹爹的苦心,可惜我现在才明白。 我爹爹留下一千两银子,却夹在书中。我若从此不学好,将他留下的书抛开,这银子便注定不是我的。 爹爹将银票夹在这一页书里,便是要告诉我,人人都想要富贵,但来路不正的富贵,便不可长久;人人都厌恶贫贱,但靠邪门歪道暂时摆脱开贫贱,也终究还会落入贫贱。无论何等紧迫困苦,抑或何等颠沛流,只要离开了仁德,便再不是君子,而是比贫贱更为卑贱的小人。 我这几日思来想去,才明白我之前陷在宝玉带给我的那些虚幻富贵里,全不知自己是在一条死路上。”
贾琏闻言,很有些惊讶:呀!原来这些孔老二的酸书,还真能让秦钟这迷途羔羊明白道理? 伸手拉起秦钟,见屋中连椅子也没有,便拉他一起坐在炕边,由衷说道: “你能这么快想明白这一层,倒是我没想到,可见是我小瞧了你。”
秦钟不敢坐在贾琏旁边,恭敬道: “琏二爷是长辈,小侄还是站着才合规矩。”
. 长辈?那你姐也叫我“叔叔”? 贾琏细一想,辈分还真是如此,自己还真是“琏二叔”。唉,算了,就当自己是“怪蜀黍”了。 又一想,秦钟在书里发现了一千两银子的银票,若他偷偷藏起来,不告诉自己,自己也不会知道。他既然如此坦诚告诉自己,倒说明这孩子当真是学好了。 贾琏也不强求,由着秦钟站着道: “以前读《史记》,李斯有厕鼠仓鼠之论,说同样都是老鼠,然则命运完全不同。 厕中鼠吃赃物,被狗吓,终日惶恐怯懦;仓中鼠吃米粮,饱食终日,而悠然自得。 我那时尚不明白道理,只觉得言之在理,一个人有没有出息,只在于所处地位。 待我这等寒门子弟,有了机会进到贾府那等富贵地方,看见华服美馔,美女如云,只恨不得都赶着享受一番,吃尽穿绝,更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 就如同厕中鼠进了米仓,只一味拼命地吃,活活撑死才罢。 倒是人家衔玉而生的宝玉,生于富贵,长于富贵,早看惯了富贵。 读书不是为了功名,反倒是为了兴趣;女子不是为了皮肤滥淫,反倒是为了多情。 如此一来,虽是一道儿自诩风流,而我已然下流。 同是一场繁华,他仍富贵,而我不过黄粱一梦。 如今我姐姐没了,贾府的亲便就此断了;爹爹没了,家中支柱也就此倒了。 我病重尚未断气,那班亲戚们便来分抢了我家财产,若没有琏二爷派人在这里,只怕这房子都已然给他们抢去卖了。 我读书不成,又一技不会,可我爹爹对我还是尚存一线希望,他将银票藏在书中,若我还肯上进,便是我日后的生路。”
贾琏听得连连点头,尤其听秦钟说到“厕鼠仓鼠”的时候,贾琏几乎要拍案叫绝——这熊孩子真有悟性! 看见没?该打就打啊,铜头皮带一顿cei,能给熊娃添智慧。 . “那你有何打算?”
或许是因为这熊孩子变通透的缘故,贾琏也觉得秦钟顺眼了不少。 本来长得真比小圆脸儿好看。因为又病了这几日,愈发清秀,又因为吃了苦楚,受了社会的毒打,人也变得沉静了下来,少了之前的浮夸市侩。此时他眼中的目光,开始有几分像可卿了。 秦钟想了一阵,还是摇摇头: “我实在还没想好。 虽然有了我爹爹留下的一千两银子,我可以继续念书考取功名,可……” 他抬眼瞧了瞧坐在院中的智能儿,轻轻叹了口气: “我总不能丢下她不管。”
贾琏心中明白,智能儿如今的身份,是见不得光的。 贾琏拍了拍床沿: “你坐下,我正有话要跟你商量。”
秦钟看贾琏脸上郑重,便不再推辞,欠身稍稍坐在床沿上,低头道: “我都听琏二爷的。”
“既然说是跟你商量,就是听你自己愿意与否,你有什么想法,别跟我藏着掖着就是。”
秦钟是秦业的老来得子,自幼便有老父长姐无微不至的宠爱,并无像贾琏这般长兄似的人物,此时听贾琏如此说,赶忙点头。 贾琏这才道: “我昨儿找了大内团营指挥谢千里,他跟广威将军陈也俊是发小,陈也俊要去宣府屯兵,身边缺个专管文墨的,既然智能儿不能留在京城,你若愿意,就跟着去陈也俊去几年,在那边也能挣个功名。”
“我……从军?”
秦钟大感意外,愣愣望着贾琏。 贾琏也瞧着这个怯怯羞羞的有些女儿之态的小男生,不禁心里也嘀咕:花木兰从军,好歹都能“安能辨我是雄雌”,这小娘炮当兵,保不齐都以为他是陈也俊的小老婆女扮男装呢。 贾琏也不想勉强,起身道: “此事你自己思量清楚,无人可以代你决策。 反正你手里也有银子,做好安排,十几年的挑费是无忧的。”
秦钟赶忙也起身,嗫嚅道: “琏二爷可是恼了?”
贾琏拍拍他肩头: “我同你商量,你也需要思量清楚,我恼什么? 这几日,你自己思量也罢,同旁人商量也罢,总之,想清楚明白就好,我三日后再来问你个回话。”
秦钟咬着嘴唇,小声道: “我也没人可商量。”
说着,从枕头下抽出一块碎缎子:“宝玉昨日派人送来这个,我日后也不能去贾家学塾了。”
“这是?”
贾琏想说“这是断袖?”
终于在关键俩字儿上刹住车。 “他说与我道不同,割袍断交” 靠!就是个拉黑的事儿,还浪费一件好衣裳,小圆脸儿什么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