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一见赵姨娘就这么直眉瞪眼地带着人冲进来,登时竖起柳叶吊梢眉,瞪起丹凤三角眼。 毕竟赵姨娘是府里二老爷的姨奶奶,不便直接训斥,便露出威风来怒骂追着赵姨娘进来的下人: “这是谁家的规矩?旁人进主子的房门不用通传的么? 当着贾家里头没有正经主子了不成?由着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奴才不守规矩了?”
王熙凤是金陵王家的千金小姐,平素里就看不上赵姨娘这等家生子奴才出身的小老婆,此时见赵姨娘竟敢如此闯进自己屋里来,登时就指桑骂槐给赵姨娘难堪。 . 平时赵姨娘一见凤姐,便不由得心慌气短冒虚汗,带得贾环也是比怕老爷还害怕凤姐。 但今时不同往日,赵姨娘背后得了高人指点,自然心里有底,有恃无恐,先是自己动手一把推开门闯进来,此时更是一路直走到凤姐炕前头,叉着腰说道: “你欺负人也欺负得忒刻毒了!你这是踩下我的头去,不给我活路啊。”
凤姐本想站起来,却觉得自己身上有些发软,想是孕期动气的缘故,便干脆一动不动坐在炕上,只冷笑道: “你规规矩矩的,谁好端端地踩了你的头去?都是姨娘,人家周姨娘不是过得好好的?”
赵姨娘一见凤姐嘴边的瘆人冷笑,心里就不由得发虚,只是她今日自认为理直,便做出个气壮的架势来: “我屋里的月钱,上个月怎么只给了四两银子并四串钱?凭什么好没影儿地就少了我一吊钱?”
凤姐登时想起来,十几天前,王夫人也曾问过她此事,自己当时就已经向王夫人说了。 此时看来,那回果然也是赵姨娘偷偷在背后向王夫人嚼舌根子,埋怨少了一串钱的事情。 凤姐心中火大,咬牙笑道: “我还当是出了什么大事儿?原来不过就是一吊钱罢了。 果然是在姨娘眼里,区区一吊钱也有千金重,赶得上一条命了。 头前儿我已经说给太太了,如今也不怕麻烦,干脆再说一遍给你明白明白。 府里的姨娘月例是每人二两银子,一个姨娘屋里使着两个月例一吊钱的二等丫鬟。 庶出小爷的月例也是每人二两银子,但小爷毕竟是正经主子,屋里有两个月例一吊钱的二等丫鬟,和两个五百钱的小丫头。 所以早先姨娘跟环兄弟,加上四个大丫头两个小丫头,每月一共得四两银子并五吊钱。 月钱的多少,一直都是他们外头管着,我这里不过是过一道手,负责发放罢了,怎么来,怎么去,数目并由不得我作主。 旧年里他们外头商议的结果,给姨娘们每位的丫头都分例减半,所以给到我手里的钱,自然也就少了。 既然姨娘使唤的丫头改为每个人五百钱,两个丫头自然就少了一吊钱,有什么稀罕?”
. 王熙凤将头一扬,懒得瞧赵姨娘那副小家子气的嘴脸。 她刚刚失了荣国府的管家权,今日连赵姨娘都敢领着丫头跑进王熙凤屋里来质问月钱的事情,真真儿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落架凤凰不如鸡”。 但王熙凤并不傻,她也明白,这还只是个开头。 自己平素里为了讨老太太高兴,得罪的人不少。 之前自己得老太太宠爱,背后又有王夫人撑腰,任凭自己怎么跋扈,旁人心里不服也无可奈何。 但老太太其实是早就将管家权都交给了王夫人的,这些人一旦发觉王夫人不再支持自己,老太太的护佑力量其实微乎其微。 事到如今,王熙凤只能死扛着一口气,努力用自己的气势压住这起子小人。 . 但王熙凤还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对手。 她没料到一向糊里糊涂的赵姨娘,忽然斜着眼睛冷笑一声: “二奶奶倒是一推六二五,可这能骗住谁呢? 我心里可明白着呢,咱们府里一向分为‘二门内’和‘二门外’,‘二门内’的一应大小事情,不都一直是二奶奶管着的? 说什么这是二门外头账房给定下的新规矩,那我倒要问一问二奶奶: 这荣国府里头的姨娘,如今只有我和周姨娘两个,合起来一共不过才使着四个丫头。将这四个丫头的月例减半,一个月不过才省下两串钱来。 咱们府里头一个月的月钱银子就上千两,外头账房费劲巴拉改了家里的规矩,一共就为了省俭下来我跟周姨娘的这两串钱么?这大张旗鼓省俭下来的两串钱,到底能做什么? 老太太屋里八个一两银子月钱的一等大丫鬟,那是应当的,可宝玉屋里头,一吊钱月钱的二等大丫头还有七个呢。 我好歹也是伺候了老爷几十年的人,身边就只有两个丫头,我没脸面,我活该。 可你看看小鹊和小吉祥儿!一个屋里所有的活计都是她两个做的,原本一个月下来的一串钱就是个辛苦钱。 你还要各裁去了一半儿,她们每人累死累活一个月,只得五百钱,都跟三等的小丫头子们一个等儿了,这不是活生生的欺负人?”
王熙凤万也不料,一向着三不着两的糊涂鬼赵姨娘,竟能说出这样一番有理有据、有情有义的明白话来,一时竟愣怔住了。 . 这几年来,一向都是凤姐将赵姨娘压得抬不起头来,何曾被如此怼得说不出话来? 憋屈已久的赵姨娘心中大畅,大赞宝姑娘教自己的话真真儿是跟太上老君的仙丹一样,灵啊! 赵姨娘的胆子也愈发壮了起来: “上个月克扣了我的,就该给我补回来。 这眼瞧着又该领这个月的月钱了,到时候我去找宝姑娘说话。她最是个温柔大度、好说话会做人明白事理的,只要请她一查,就什么都清楚了。”
她最后这一句话,顿时彻底戳中了凤姐的肺管子,凤姐一把抓起手边的茶碗,狠狠砸在地上,指着赵姨娘破口大骂: “糊涂油蒙了心的,烂了舌头的,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 别作你娘的春梦了!说我克扣了你的银子,明儿一裹脑子都克扣去的日子还有呢! 如今裁了你丫头的钱,就跑来我这屋里撒野?也不想一想你是个什么出身!也配使两三个丫头?”
. 五彩珐琅的小盖钟落地开花,在赵姨娘脚下被砸了个粉粉碎。 瓷片四下飞溅,吓得赵姨娘一蹦老高,一声尖叫,顿时眼泪鼻涕哭起来: “我在贾家再怎么不济,也从我肚子里爬出去了姓贾的一位哥儿和一位姐儿! 就是我没脸面,那一位哥儿和一位姐儿还有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