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长沙,少年宫的门外,十六岁的周颂背着书包站在大厦屋檐下。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来接孩子们的家长络绎不绝。 少年宫七点钟就关门了,她借着屋檐下的灯光,翻开课本安静的写作业。夜色里一辆黑色的雅阁停在门前,车里的男人撑着一把打伞,来屋檐下接她。 周颂背着书包,跟着男人钻进车里。 “小颂,擦擦。”
男人拿出一条干净的白色毛巾,表情歉疚:“不好意思,爸爸工作耽误了一会儿。”
周颂的校服外套被雨水溅湿了,她脱了秋季外套,拿着毛巾擦拭刘海:“没关系,父亲您开车安全第一,不用赶时间。”
她叫他父亲,尊称您,父女两人十分客气生疏。 周怀明缓缓始动汽车,他主动询问女儿:“刚刚作业都写完了?”
女孩点头,她看着车窗外呼啸而过的行道树,表情很是淡然。 家里的司机这几天请假了,这个礼拜周怀明接送女儿上下学。因为工作繁忙,他今天迟到了四个小时,周颂六点结束少年宫的活动,他十点才结束会议,但女儿一个电话也没催。 来时的路上他的车灯照到缩在角落避雨的周颂,女孩安静的低头蹲在少年宫的屋檐下,在摊开的课本认真书写着。 他不得不承认,女孩儿在乡下的这些年被教育的很好。 早上睁开眼,在陌生的房间里醒来,周颂的眼神慢慢清明,随后起身刷牙洗漱,换了校服去学校。 今天的司机依旧是她父亲,周颂拉开车门坐了上去,周怀明主动询问几句她在学校的情况,周颂的态度虽然不冷不热,但是每一个问题都会有礼貌的回答。 下车时她背好书包,难得主动开口:“我可以坐公交,您不用每天接送我的。”
车窗缓缓落下,周怀明坐在车里点头:“小颂,你们老师说你长跑很厉害,下礼拜学校校运会,我们来给你加油。”
周颂点点头,跟随如织的人群,踏进了学校。 校门口不能泊车,等到女孩的背影被拥挤的人群挤的不见了,车子才缓缓驶走。 周颂原本就读于长沙一所私立中学,里面的孩子家世大都非富即贵,但她实在无法适应,比如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一碗米饭可以只吃一口就倒掉,为什么穿衣要讲究牌子,为什么作为学生不学习...... 周颂提了几次父母才终于答应她转校,给她安排了一所公办高中,其实也算一个重点中学了。学校是周颂看了师资力量以后选的,她很少提要求,因此对于这件事父母也办的十分尽心尽力。 周颂跟母亲的关系闹的很僵,原因是有一次冯依(周颂生母)给女儿买了一堆小裙子,本意是想讨她欢心。 周颂放学回家,洗澡前看了眼衣柜,她下楼问宋婶:“衣柜里原本的东西呢?”
宋婶说太太叫她丢了。 周颂转身去垃圾站翻了两个小时,终于把她的东西找回来了,那几天她的脸色很难看,吃饭时说:“以后我的东西请您不要乱动。”
冯依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大概不能理解周颂去垃圾站捡回来的东西有什么好的,每天在家里穿的寒颤,看见了叫人笑话。 还是周怀明放下碗筷圆场:“小颂大概觉得以前的衣服穿着体贴,冯依你以后买衣服也不要只看款式,买料子舒服的,女儿肯定喜欢实在些。”
饭桌上一起吃饭的还有她弟弟周礼,长得虎头虎脑今年十岁,看上去身体有些虚弱。他倒是会看眼色,很是殷勤的给姐姐夹了个鸡腿,又当和事佬给亲妈夹了个大虾。 看见懂事的儿子,冯依的神色才终于缓和下来。 周颂衣柜里挂着的新衣服依旧在那里,只是从来没穿过。 周颂的学习成绩在重点中学属于吊车尾,这么说吧,如果不是家里花点小钱把她弄进来,估计她连校门都进不了。 她最常去的地方是湖南大学,张诚年在那里上学。他的第一志愿是计算机系,因为分数被调剂到了建筑系。平时除了上课和泡在图书馆以外,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勤工俭学。 一开始周颂还会缠着他补习功课,有一次在他们学校图书馆,周颂解完一道题后,张诚年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他阖上的睫毛里一片阴影,面色疲倦。之后周颂就很少刻意去打扰他了,她意识到时间对他来说是那么宝贵的东西。 而时间也是她最宝贵的东西,只有好好学习,才能不叫爹娘失望。 于是她学习更刻苦,对于补习班基本是来者不拒。有时候父母担心女儿这样下去会不会学成书呆子,周末也组织家庭踏青活动。 但周颂常常捧着一本课本坐在草地上,周礼不能剧烈运动,他便在父母鼓励的眼神中,坐在姐姐身边主动聊天。 看见天上的风筝,周颂也会合上书望一会儿。两姐弟难得对同一件事儿感兴趣,周礼终于找到了共同话题,在她耳边叽叽喳喳不停,周颂觉得聒噪,便戴了耳机表示你可以闭嘴了。她微眯起的眼睛还追随着天上那只高高的风筝,心绪随之飘荡。 跟周颂相比,周礼的成绩差很多,他在学习和生活作风上就是一个标准的纨绔子弟。 一个十岁的小朋友经常大手一挥请全班同学去游乐园或是唱歌,吃饭也讲究必须去中高档西餐厅。妥妥一个冤大头,谁叫他家大业大经得起挥霍呢,周礼缺什么都不缺钱。 有一次,周颂被同学强拉去游乐园陪玩。上完洗手间刚好碰到阔少周礼,周颂假装不认识走过去,周礼却十分开心的跑过去挽着她,跟自己同学们介绍:“这是我姐姐。”
他同学们上下打量了眼周颂,小小的孩子已经有了不小的虚荣心,对周颂十分鄙夷。 “你姐姐啊。”
语气嫌弃。 “怎么穿的这么破。”
此话一出,周礼的同学们都笑出声。 周颂穿的是娘亲手做的一件浅色上衣和阔腿裤,在城里人看起来确实有几分土气,因此冯依才会打着主意处理干净。 “你们笑什么,我姐姐很厉害的。”
周礼不开心就喜欢瘪嘴,这点两姐弟小时候很像:“我姐姐读书很厉害,写字很漂亮的,跑步还特别快比你们都快。”
这话一出更惹的同学们笑了,他们此刻笑得不止周颂,还有周礼,因为周礼不能跑步。 周颂还没说话,她班上的几个朋友先开口了。 蒋乐乐走上前:“小鬼,你们今天是欠教训了。”
陈帆拎起笑得最放肆的小屁孩:“你爸妈不好好教你,今天哥哥好好教你。”
刚好位置偏僻,那个小孩很惨,因为周颂的原则是不能以大欺小,所以在亲姐的教唆下,周礼动手揍的。这是周礼第一次打架,有他姐镇场子局面稳赢。 事了,周颂告诉他:“周礼,朋友不是你这样这样交的。”
这波操作,彻底把周礼收服了,他一直以为自己姐姐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没想到肚子里装的坏水也不少。 之后班上同学在他面前也没那么放肆了,至少不敢当面笑话他。后来同学们一起去玩,到了买单的时候看向周礼,你们看我干嘛?哦买单,于是周礼把自己那份买了,剩下大家自己付。 周礼很得意,不小心在爸爸面前说漏嘴,干脆也就不隐瞒了,雄赳赳气昂昂的说:“我姐简直是女战神,我心目中的缪斯女神。”
临走前,不忘提醒老爸保守秘密:“别让我妈知道哦。”
冯依如果知道周颂带着身娇体弱的儿子打架了,估计又要掀起一场家庭风波。 儿子下车后,周怀明坐在车里点了一根烟。他回想着第一次见到周颂,灯芯桥上骑着单车的少女笑容明媚,脸上神采飞扬。如果不是曾经见到过,他很难把如今懂事知礼、沉稳娴静的女孩联想到一起。 捻灭烟头,他不得不又一次承认,女儿被培养的很好很好。 周颂刚进高中的时候,普通话说的很蹩脚。但为了第一次校运会,她准备了很久。在短时间内普通话提升的速度很快,因为表现积极被选为运动会广播员。 广播员是个苦力活,很少有人争取。坐在主席台上一念就是半天,念的声音嘶哑,带队的温老师心疼孩子们,总是自掏腰包会给她们买饮料。 周颂看着温老师,她到了即将退休的年龄,老师虽然年纪大了,但举手投足都很有气质,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坯子,更难得的是她对学生发自内心的关爱和包容。 周颂下午要参加两场比赛,一场班级八百米接力决赛,还有一场女子一千五百米个人赛。两场比赛放在一起很吃亏,但周颂是耐力型选手,她跟温老师说了下,下午安排其他同学广播。 温老师点头:“下午我们班也要比四百米,我要过去加油。”
周怀明和冯依今天都来观赛,小儿子知道了也闹着请假跑来了。 听着广播台上女孩铿锵有力的声音,冯依眼眶红了,她喃喃道:“小颂小时候...走的时候话还说不利索......” 周怀明沉默良久,倒是周礼听的有些云里雾里。 班级接力赛,两男两女组合,周颂是第三棒,最后一棒是班上的男孩子,因为男生的爆发力更强,所以留在后面最有优势。 裁判手里的小红旗扬起,准备,少年们蓄势待发。 砰,指令枪一响,跑道上的少男少女们便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第一棒下来周颂在的十四班稳占第一,但第二棒却落后了。场上一共四只队伍,他们落到了第三,接力棒传到周颂手里的时候,少女鼓足劲儿,往前冲。 她不是爆发型选手,但此刻看着老师和同学们鼓舞的神情,周颂心里燃起火焰,她一口作气往前冲,旁边没有对手,只有穿梭的风和同学老师们鼓舞的声音。她把接力棒传给最后的男同学后,才松了口气。 他们班上终于有了赶超趋势,扭转局势成了第二名,距离第一的差距并不远。不管怎样名次稳了,加上最后一个同学也争气,十四班拔得头筹拿了第一名。 最大的功臣莫过于一、三、四棒,其中一四棒都是男同学。赛道上反超的第三棒女生,倒让人瞧着让人觉得巾帼不让须眉。同学们高兴的聚在一起欢呼,打算表扬一番周颂时,她已经远远走出人群了。 温老师的班级好不容易杀进决赛,却无憾名次,她点着自己班上的兵将,语气却很温柔:“你们呀,平时只知道读书,叫你们多运动,以后体育课哪个老师还敢占,我去跟他吵架。”
周颂买了水拿过去,她笑着请大家喝,对温老师说:“老师,下学期我帮你们班跑。”
同学们满脸错愕的看着她:“啊,那怎么行,你是十四班的......” 周颂自信道:“期末我考进五班。”
“哈哈哈,可以,有志气。”
同学们不忍心打击她,十四班是普通班,五班是重点班,中间可差了将近500个名次。 这时,周颂班上的同学也过来了,听到她的豪言壮语忍不住上前痛扁她:“周颂,你这个叛徒,吃里扒外的家伙。”
一群人围在一起笑闹着,周颂看见热闹之外站着的人,张诚年冲她微微招手示意,她面容惊喜一路小跑过去挽着他:“你怎么来了?”
“我看见了。”
在一旁观赛的张诚年,他对她的嘉奖从不吝啬:“小六很厉害。”
温老师看见两人,语气变得有些严肃:“周颂,不能早恋。”
周颂笑着搂的更紧了,看着老师沉下去的脸才缓缓解释,她示意:“温老师,我哥。”
周颂带着张诚年在足球场上找了一处相对人少的地方坐下:“一会儿要跑一千五百米,我得累死了。”
张诚年手上毫不留情的开始糟蹋起草坪,他像小时候一样,熟练的编了一个草环,戴着她的头上:“知道这是什么吗?”
“草。”
周颂指着地上的茎叶。 “幸运之环,送给你。”
张诚年眯着眼,语气有几分调侃。 两人坐在草坪上,难得享受着此刻的悠闲,周颂也需要休息会儿,为之后的比赛准备。 “你是谁?”
不知从哪钻出来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愤怒的质问:“姐,你都把你弟忘了。”
小男孩的身后还站着周怀明和冯依夫妻两,他们打量着张诚年,周怀明的神色如常,冯依的眼里有几分不加掩饰的轻慢。 张诚年有礼貌的站起来打招呼:“你们好。”
他没有称呼。 周颂也站了起身,她皱着眉头有思考了会儿,显然是才想起来他们。 夫妻两在一侧看见了周颂跟同学老师们在一起笑闹的模样,也捕捉到张诚年出现时,她瞳仁里乍现的惊喜。 但站在父母面前,女孩的态度不冷不淡、有理有节。周怀明看到女儿课文里的一篇文章《装在套子里的人》,就像他们一家人此刻的关系,周颂把这层界限划的很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