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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此风长沙云旧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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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次跟父亲提议后,周颂每天便坐公交上下学。  周家在清幽的别墅区,从公交站到家还有一段十多分钟的路程。有时候周怀明会捎她一段,其实周颂更享受独自漫步。  她踩着脚下的花格砖,看着路边的行道树,嗅着随风飘散的花香,思绪总能飞出高楼大厦,落在山丘沃野。  手指点开油漆已经脱落的学习机,周颂跟着里面的人声缓缓朗读。  她的英语已经很好了,所有单词和课文都了然于心。  如果她小时候再懂事些,阿爹考她英语,她肯定不会欺负他不懂,张口就胡诌乱背了。  她静下心来,等寒假阿爹肯定要考小六的。  周礼总喜欢偷偷跑进姐姐房间,对小孩子来说,姐姐房间好像一个藏宝阁。  姐姐喜欢戴着耳机,他点开MP4每次播放滚动的都是英语单词,姐姐的书写字迹很工整,抖落的书签是金色锡箔糖纸。  周礼喜欢游戏机,周颂喜欢乡下带来的那台学习机,因为使用太过频繁,学习机里面的人声有些卡顿,还夹杂着刺耳的电流声。  周礼跟老妈说了之后,爸妈买了一台新的学习机回来,新学习机款式更漂亮,声音更流畅,但周颂从来不用。  周礼一摸,哟呵,上面都好厚一层灰了。  有时候姐姐突然进来了,他就躲在窗帘后。  姐姐说过的,任何人不许随意进出她的房间。只有周礼会偷偷溜进来,不幸碰到了,他就站在窗帘后面一动不敢动。  姐姐一写作业或者看书就会待好久,如果宋婶不喊开饭,姐姐就不会起身。  所以周礼站的很难熬,有时候腿站不稳了会打哆嗦。他从小天不怕地不怕,现在有了,怕姐姐生气。  这次他在姐姐的房间也没有什么新发现,出去后跟老妈无奈的摇摇头。  上次校运会惹姐姐不开心了,妈妈说送个东西给姐姐。  但妈妈送过的,姐姐都不喜欢。  周怀明下班回来之后,抱着苦恼的儿子,向老婆献出了锦囊妙计。  那天放了学,周颂看到自家院子里的崭新漂亮的自行车。  她以前骑的都是阿爹的老式二八杠自行车,周颂没想到一辆自行车也能做出这么多花样,不仅款式好看,骑上去也舒服。  从那天之后,她不坐公交了,只要不下雨就每天骑着自行车上学。  她在心里计算着,每天坐公交上下学就要一块钱,如果她每天都骑自行车,长年累月就能省下许多钱。  她的阿爹,常常为了能省下几毛钱车费而依靠人力奔波。  这个礼物显然送到周颂的心坎上了,冯依微笑的看着女儿,上次被丈夫和儿子训斥后她很少主动讲话,生怕哪句话说的不好,又使得母女两人的关系剑拔弩张。  “母亲,谢谢您。”

周颂也回以微笑。  女儿的语气虽然客气疏离,但主动称呼她,还第一次态度如此和善的跟自己说话,这算是一个不错的进步,  冯依笑得更灿烂了,若不是要在女儿面前维持良母的形象,她恐怕要高兴的跳起来,毕竟冯依觉得女儿比生意场上那些客户还难搞。  吃完饭,周颂没有急于回房间,她留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  坐在沙发中间看报纸的周怀明许久等不来水果,发现妻子都端去放在周颂座位旁边的案几上了。  冯依和善的对着女儿笑,她深感送礼真是一门学问,送到人心坎上了,效果这么好。  周怀明叹了口气,于是自己动手,开始泡茶。  周颂见他不再看报纸了,主动问候道:“我收到我爹寄来的家书了,谢谢您帮忙。”

周怀明点头,他手里握着的紫砂壶又多倒了一杯,递给女儿:“举手之劳,毕竟他们把你照顾的很好。”

周怀明介绍了眼科专家,特意跑去小县城那边的医院给小六娘看病,爹信里说,专家就是不一样还能妙手回春,娘的白内障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  “陪父亲喝会儿茶,皖西的六安瓜片。”

周怀明知道女儿很少品茶,便解释:“乌龙茶,适合女孩子喝。”

周颂看着精致小巧杯子里澄净的茶色,她抿了一口。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夫妻两人突然到访,她也泡了一碗茶款待。  “小颂,一家人谈什么谢的。”

冯依性子直,不喜欢女儿这么客气:“以后不许跟爸妈说客套话了。”

周颂笑了笑,表情很是淡然。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这杯茶一样。  小六泡的茶,是小六娘亲自摘亲自炒的,那碗泡在掉漆的搪瓷缸里的茶,一直冷掉也没有喝一口,就像两家人的身份一样,有着云泥之差。  第一次摸底考试的时候,周颂是班上倒数十名。这次期中考试,她名列前茅,考进了前三名。  蒋乐乐直呼厉害厉害。  作为同桌蒋乐乐知道周颂十分刻苦,但也没想到,她的进步这么快。  但周颂更关心她的年级排名,所以特意去成绩栏看了,榜单只公布到年级前两百名,没有她的名字。  一听到周颂想知道自己的年级排名,蒋乐乐很快就拿来了详细的名单。  周颂排年级426名,距离她既定的目标还相距甚远。所以任重道远,只有进了年级前两百名,她才有资格去五班。  不过周颂更好奇蒋乐乐的神通广大:“你哪来的名单?”

蒋乐乐比了个秘密的手势,不告诉她。  这个学期,冯依收到了两份家长会邀请。  她十分头痛,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夫妻两总是你推我让的:“老公,你选一份吧。”

夫妻两这些年已经被家长会折磨出心理阴影了,这简直是对他们的凌迟处罚,不亚于扒皮拆骨之刑。  开完家长会的那几天整个家里连气压都降低了,大概可以想象出周礼在学校有多么二世祖了。  周怀明穿着睡衣从浴室出来,装模做样的打开工作笔记:“这几天刚好忙呢。”

在冯依的理解认知里,家长会等于批判会。  所以当她第一次参加周颂的家长会时,万分受宠若惊。  首先就是夸你女儿在学校多么多么优秀,然后又夸作为父母能培养出这样的女儿多么多么优秀。  班主任看着女人错愕的神情,也担心自己是不是夸错人了:“您是周颂的母亲吧?”

冯依还在回味里没转过神来呢,她此刻多么想自豪的说,对我就是周颂她妈,亲的,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但她只能说:“我是小颂的伯母,她父母离得远,赶不过来。”

“哦。”

于是班主任的表情又多了些怜悯,估计已经在暗暗心疼这个独自远离家人求学的女孩了,难怪如此懂事听话。  因为周怀明工作性质的原因,一家人仍旧对外称周颂是亲侄女儿,周颂的户口也还留在灯芯桥。  这几天冯依沉浸在家长会里美着呢,有时候做梦都能笑醒,耳边嗡嗡的都是老师对女儿的褒奖。  周怀明撇了她一眼,心里的算盘已经开始打响了。此后夫妻二人为了参加周颂的家长会暗暗较劲儿,开始互相算计。  如果冯依没去成,她会气的那几天连睡也不跟他睡一头。  也想过要不两个人都去吧,但两个人本来也都是大忙人。去开家长会要请假,两个人去开了周颂的挺划算,再去周礼那边一起遭罪吗?算了吧算了吧。  为了进五班的小目标,周颂从礼拜一到五都去张诚年的教室上晚自习,大学的氛围是很开放的,所以不会有人拦着她。  扫描着他们班上的女孩子,周颂多少有些私心。  比如谁要是在她诚哥身上多看两眼,她必然会多注意些那个女生,偷偷告诉张诚年:“那个女孩子,不是什么好人,你记得离她远一点,不要影响学习。”

张诚年拿笔敲她:“你是来补习的还是来查岗的?”

周颂把头埋进作业本里,查岗二字让她想入非非、面红耳赤。  在大学谈恋爱并不奇怪,大家都以为这是张诚年的小女朋友。不过周颂天天穿着高中的校服过来,于是同学们对张诚年的打量也多了几分意味不明。  这姑娘才多大啊,兄弟你就下手了。  然后张诚年慢慢意识到了不对劲,后来周颂再去,大家的眼神就正常了。  因为两人从小培养的默契,所以张诚年给她讲解知识,她总能很快就融会贯通,比补习班奏效多了。  周颂也偷偷溜进过男生宿舍,张诚年是不会带她进的。  她已经悄咪咪摸得熟门熟路,有一次推开门,张诚年刚好在换衣服。可周颂盯着他的膀子直接走了进去,他吓了一跳。  “靠,小六你想干嘛?”

张诚年着急忙慌的把衣服穿上了,捍卫自己的清白。  周颂揪着他的衣角,眼角湿润了。她的手微微抖着从里层探了进去,掌心触摸到他背上一大片红色的疤痕,触感一阵滚烫。  尽管时间久了,看起来依旧狰狞。  张诚年被她的手指摸的一阵战栗,他抓住她的手腕力道收紧,面色潮红,跳动的心平静后缓缓解释:“高二的时候,宿舍条件不太好,被虫子咬的。”

张诚年愣了一下,他感觉到后背的衣服被泪水湿了。  他叹了口气转过身,把女孩揽入怀中,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语气温柔的哄她:“哥哥没事的。”

从小一起长大,她看着这个男孩子独自探索着一条前无指引的路。  那个时候张诚年上学压力多大啊,从农村到城镇的教育水平差那么远,他没有依靠任何人。  仅凭着坚定的意志,不论是学习的压力、生活的贫穷或是人前的自尊,他都咬牙挺过去了。  而她现在享受着这么好的条件,有什么资格不努力呢?  这也是小六的爹娘坚持送她去长沙的原因呐,看着诚哥儿一路的艰辛,父母怎么舍得女儿吃这份苦头呢。  在这一刻,她既心疼张诚年的隐忍,也彻底理解父母的苦心了。  九点钟下晚自习,张诚年便会送她回去。前一段路骑着自行车,她坐在他后面。到了后一段路,两人便下了车,慢慢推行着。  看着路灯下两个人交错的影子,周颂心里便十分餍足。  时移世易,生活在一个与从前完全脱轨的世界,她只有在张诚年的身上,能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灯芯桥。  今天,她哭过。  所以一路上他牵着她的手安抚她,像小时候一样,带她回家。  他的手掌宽厚粗糙,上面的纹路像一个微观世界,倒映着家乡山脉与河流。  周颂的掌心轻轻摩挲着他手心的老茧,他便会微微用力收紧,出声制止:“小六,别闹。”

居高临下,他的目光凝视她。  此刻,少年也终于意识到,他的内心远没有自己想象的坦荡。  小时候,还没有男女之别,年哥儿牵过所有灯芯桥乡姑娘的手,只有小六的手心最软。所以他最喜欢牵着她的手回家。  小时候,心里总是恶作剧的想把她弄哭,等她哭了他又不知所措,但一哄,总能好,她是最好哄的小姑娘。  小时候,把毛毛虫放在她的手臂上,他观察着她皮肤变得粉嫩。  这是他牵着长大的小姑娘。个子也长高了,正好到他的胸口。每次她靠近,心跳的节奏总是抑制不住的加快。  “下次我不骑自行车了。”

周颂仰起头看着路灯下的少年:“我们数一数从你学校走到这里,有多少步。”

小时候他们在月光下牵手回家,此时站在昏黄的路灯下,彼此的神色更明朗了,他的眼底是一片温柔:“好。”

小六第一次去梧桐小学报道的时候,父女两一前一后走着。  父亲宽阔结实的背影在她前面,她便故意踩在父亲留下的脚印上。  阿爹带她玩游戏——数步。  从家到学校一共有多少步呢?  小六还不会数数。  阿爹说,从一数到一万,就到家了。  小六呀小六,从一数到一万,就是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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