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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月将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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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话上班的第一天,闹了个小乌龙。

  她站在前台研究了半天,脸越涨越红,等到张诚年回公司的时候,她才敢怯懦的问。

  “这电脑,怎么开机?”

  看来她要学的东西,的确还很多。

  张诚年帮她开好机后,安排了一位设计部的女同事教她基本的电脑操作。

  “放心吧,张工。”

女同事在张诚年面前十分和蔼可亲,等他离开后,便转了脸色,对童话有些不耐烦。

  她字里行间都是嘲讽:“什么,你这都不会啊,老板把你招进来干嘛?”

  童话有些怯懦:“我不是老板招进来的。”

  “我是张工招进来的。”

童话解释。

  女同事被她逗笑了,摸着鼠标:“张工就是老板,你这都不知道。”

  “啊,那为什么不叫张总呢?”

童话错愕。

  “老板这人低调,不喜欢这些虚的。”

女同事虽然表情不耐烦,但也愿意提点她:“但在客户面前,还是得叫张总,知道吗?”

  童话点头,继续跟着她认真学着电脑操作。

  晚上,设计部的同事都在加班。

  童话也没走,她安静的打扫完卫生坐在前台看电脑资料,差不多到末班车的点了,她才掐着时间下班。

  时间久了,同事们打趣她:“行政也加班啊,老板可太狠了。”

  童话连忙摇头,她余光看了眼总经理办公室:“不是的,我自己看点资料。”

  张诚年是公司加班最频繁的人,常常同事们都走了,但他的办公室还灯火通明。

  童话记着顾哥的叮嘱,张工忙起来就什么也不顾,一颗胃都熬坏了。

  于是,到点了便主动帮他订一份快餐,敲门送进去。

  有好几次,原封不动的放在那里,没有动过一口。

  童话便每隔十分主动提醒他,记得好好吃饭。

  这四个字总能驱动张工,只要童话念叨,好好吃饭。

  张诚年就会停下手里的工作,心情好的时候,张诚年也愿意跟她聊两句。

  他的胃不是太好,严重的时候会返流,等缓过来后就强撑着继续吃。

  “吃不下就算了。”

童话想,自己是不是太没分寸,竟然逼着老板吃饭。

  张诚年握着勺子,说的话有些无厘头:“我答应了一个人。”

  “什么?”

  “好好吃饭。”

张诚年停顿片刻:“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童话帮他擦拭着书架,她脑子思考片刻:“是你上次说的,那个妹妹吗?”

  张诚年点头,他的思绪有些飘远:“我们小时候一起长大。”

  “那现在呢?”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答案,童话知道自己不该多问。

  两人聊天,她错过了末班车,张诚年开车一路捎她回去。

  “你怎么这么晚下班?”

车上,张诚年问她。

  童话笔直的坐在后排,这是她第一次坐老板的车,丝毫不敢乱动:“我看点学习资料。”

  童话心想,这句话应该是满分答案了,哪个老板不喜欢上进的员工呢?

  这句话既能表现自己,又能让老板开心。

  张诚年的余光扫过后视镜,不禁笑了:“那公司可要收电费了。”

  “啊?”

  是她没考虑周到:“可以,从我工资里扣吧。”

  张诚年也不逗她了:“我开玩笑的,学习是好事儿,下次去我办公室拿两本书,有几本软件教程。”

  童话以为,他是随口一提。

  没想到第二天,主动拿了几本书给她。

  是新的,好像没有翻过的痕迹。

  书虽不贵重,可见老板器重她。

  童话又一次被收买了,她更加掏心掏肺的追随老板。

  公司会有不定期的聚餐,童话平时唯唯诺诺,论起喝酒是不输的,她早些年在酒吧打过工,酒量练的不错。

  发现了这一点后,有时候张诚年参加饭局,也会带着她。

  大部分是商务局,有时是客户,有时是朋友,饭桌上几乎都是一堆男人。

  童话不太适应这样的场合,起初她还很怯懦。

  考虑到张诚年胃不好,童话为他挡酒心甘情愿。

  慢慢的她也学会了察言观色,跟老板培养了基本的默契。

  张诚年一个眼神,童话就端着酒站起来:“陈总,我先敬您三杯。”

  这样坚持了半年,童话从行政干到了商务,工作能力得到了显著提升。

  但她也没忘了自己的本职工作,继续做着前台打杂的事宜,为老板鞍前马后。

  童话最近的工作有些特殊,她举着牌子去车站接了一个中年老头,老头不爱说话,面容也僵硬,挂着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

  童话陪同老头去医院,办理住院手续和门诊缴费,看见他身份证一栏的信息和住址,与张工的一模一样。

  老头不清楚医院要哪些资料,连带着的户口本也一并交给了她。

  在户口本上,她看见了张诚年的资料,两人是父子关系。

  她立马打起十二分精神,鞍前马后的小心伺候着。

  两人本就差着辈份,加上语言沟通困难,叔叔不会普通话,童话听不懂他的方言。

  聊天像是你画我猜,难度值极高。

  奇怪的是,整个疗程结束,张工也没露过面。

  童话每天按时向老板汇报情况,叔叔得的是老人家常见的糖尿病,没多大碍,医生说疗程结束后注意些饮食就行。

  张工公事公办的回复:好的。

  就没有下文了。

  医院忙了半个月,童话还想带叔叔到处逛逛,去海边度个假放松下心情。

  童话手脚并用比划了半天,叔叔大概是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不喜欢麻烦,说不用。

  送他离开的那天,童话给张工又发了一遍车次信息。

  童话陪着叔叔坐在候车大厅,叔叔这次难得有聊天的兴致,主动跟她找着话题,嘴里最频繁的一个词汇是‘橙果’。

  两个当事人有问有答,内容基本牛头不对马嘴。

  聊的口干舌燥,终于要检票了,叔叔的眼神不经意在人群里扫过。

  可张工没出现。

  老人家背着一个简陋的塑料袋行囊,正如他来时的背影,步履蹒跚的融进了人海中。

  这次童话不在公司半个月,再见时,同事们围着她互诉衷肠,场面哭天抢地,抱怨公司离开她都展不开手脚。

  小到一朵花一张纸,大到行程和工作安排,都是童话负责。

  不止同事们不适应,用惯了她的老板这段时间也喜怒无常,平时张诚年很少刁难人,这个礼拜却有两个同事被训了。

  老板在酒桌上还作天作地把自己作到医院去了。

  童话知道,老板的情绪根源在哪,她不清楚父子之间的恩怨。

  但听着同事们的吹捧,总免不了在心里暗暗窃喜,没想到自己这么重要。

  她喜气洋洋的拎着水果去医院看望悲催的老板。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连进医院都成双成对的。

  张诚年胃病发作,躺在病床上修养,气色已经好多了。

  他终于良心发现童话承担了多少工作:“要不,我再招个行政吧。”

  童话愣住了,眼泪一下就控制不住落了下来:“老板,你要开了我吗?”

  张诚年解释:“我给你配个帮手。”

  哦,哦。

  原来是这样,童话点头。

  以后她也可以摆摆小谱了,那可以的。

  童话接张诚年出院,她去门诊缴费拿资料,跑上跑下。

  虽然上面的数据和报告她看不懂,但胃癌两个字,童话看懂了。

  她不可置信的跟医生确认:“这个单子是不是开错了,这不是我们老板的。”

  医生对照之后,表示没错。

  童话一时无法接受这个认知。

  张诚年没多说什么,他早就了然于心,也一直积极配合治疗。

  但对童话而言,他早已不只是老板的身份,更是引领她人生道路的师傅,此刻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她今天早早的下了班,绕去顾哥的公司,当她问起这件事情,老顾并不诧异。

  谈及这个问题,老顾顺便问了句张工父亲的身体。

  童话把医生的话如实复述,没什么大碍,注意饮食就行。

  但她有些心疼老人家:“张工和他父亲之间的关系为什么如此冷漠?”

  老顾感慨:“小张能做到这一步,已无愧于心。”

  老顾没明说,但无愧于心四个字,童话心里反复琢磨。

  她不甘心的问起张工那位念念不忘的姑娘:“那他妹妹知道吗?”

  老顾给她沏茶,摇头:“小姑娘订婚的那天,他做手术身体还没恢复,从深圳飞去了长沙。”

  “然后呢?”

童话继续问:“她回心转意了吗?”

  老顾语气深远,意味悠长。

  “这世上人情大都冷漠现实,小张重情谊,别人对他一分好,他必还十分。那姑娘也许放得下,但他得记一辈子。”

  “又倔又傻,像头牛。”

  牛是一种怎样的动物呢?

  没有谁比中国人更了解,数千年的农耕时代,它力量坚实稳重,心智沉默隐忍,常常埋头苦干,无怨无悔。

  张诚年的内心就是这样的一头牛,他出生底层的农民世家,咬紧牙关走过人生的每一步,从放牛的少年到贫寒的学子,从一无所有的青年到如今有所成就。他有着自己的规则和信仰,心中的情义坚如磐石。

  童话明白,张工是这样的人,老顾表面圆滑世故,实则亦是这样的人。

  她捧着的茶杯泛起层层涟漪,湿润的液体从她脸颊落下。

  为什么这样好的人,却过的如此辛苦。

  自那档装修节目播出后,张诚年在大众视野销声匿迹,他埋头于事业的起步阶段,成圆设计事务所也慢慢走上了正轨。

  他的观众好感度极高,许多商务合作邀请他参与节目,童话按照张诚年的要求一一回拒。

  但也有令她为难的,曾经的领导许总,也是原先的节目出品方的一位小领导,几次三番打电话给童话,请求能帮个忙。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许总在电话里多次态度诚恳的表达歉意,当年童话在她手底下干活可没少受委屈。

  如今风水轮流转,倒不是童话故意刁难,她夹着也很是为难,尽量措辞好听些婉言拒绝。

  许总多次碰壁无果后,直接杀到了公司,她看着童话略带几分咬牙切齿,表面和颜悦色的办理了登记手续。

  她坐在会议室等了两个多小时,童话周到的给她准备好了茶水。

  翻阅着桌上的资料,许总观察了她两眼,语气有些轻蔑:“小童,茶泡的不错。”

  之前童话在许总手底下打杂,如今在张诚年这里也不过打打杂,竟也学会拿乔了。

  童话客气的微笑,她已不是从前迟钝笨拙的小女孩,面对许总的针锋相对她能听懂几分深意。

  张诚年走进会议室,童话妥贴的带上门出去,两人谈了一个小时左右,结束后张诚年的行程安排多了一个采访。

  这个场合童话心里挺别扭的,但她需要作为助理兼职司机陪着张诚年出席。在幕后准备的时候,许总看见童话,习惯性的安排她跑腿。

  一会儿缺道具,一会儿修工具。这些都是童话以前做惯了的活,如今再处理也得心应手。忆起往昔,她心里生出几分感慨。

  “你们自己没有工作人员吗?”

说这话的是张诚年,他一向好脾气,此刻的声音透着明显的不悦。

  “抱歉抱歉,今天人手不足,看见小童,就想着能帮帮忙。”

许总出面打圆场。

  “今天没准备好,那就推到下次吧。”

张诚年看了眼手表,起身作势要离开。

  一大群人准备场地、设备、人员就为了今天的采访,怎么可能说不录就不录,许总本是存着心思故意为难童话,看见张诚年的神情,人精似的她立马见风使舵,好言相劝最终留下了人。

  录完节目,张诚年没推拒,参加了一行人提前定好的饭局。

  酒桌上大多是生面孔,基本都是有点身份的人物,不是这个总就是那个导,大家谈笑风生交换了名片,张诚年主动介绍身边的姑娘:“这位是我同事童话。”

  童话坐在一旁,一句同事,无疑把她的身份抬高许多。

  许总也明白其中涵义,她是一个顾全大局的人,笑容满面的起身跟童话敬了三杯酒。

  张诚年一侧提醒,结束后还要开车,童话端起水杯,以茶代酒回敬,两人算是冰释前嫌。

  人就是这样虚与委蛇,当你有价值的时候,别人自会敬你三分。

  童话扬眉吐气一回,心里滋味妙不可言,回去的路上都哼着小调。

  她开着车送张诚年送回家的路上,透过后视镜看着后座假寐的男人,偷偷打量着。

  这个男人习惯沉默,从不表露心声。但别人对他一分好,他必还十分。

  曾经的童话也只是帮他投了一份简历,却没想到不仅改变了张诚年的人生路径,也改变了她的人生路径。

  深圳这座城市,不缺造梦者,也不缺年轻人。幸有这样好的一位师傅为她引路,帮她庇护风雨。

  童话把他送到了目的地,看着他与夜色交融的背影,仿佛世上所有的孤寂都压在他肩上。

  如此出色的一个人,童话却觉得他远离群嚣,绝世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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