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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君与古人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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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刀骆府占地辽阔,本就是广州城中有数的大屋,它黛墙黑瓦、斗角飞檐的模样与周边灰体白墙、直角平顶的瓦房形成鲜明的对比,即便大雨倾盆也能屹立不倒。  正中南向的厅堂正对着晒场,起到保护后宅的起居房屋的作用,北高南低犹如鳌鱼探水、直钓南江,宾客缓缓迈步走入其中只觉豁然开朗、恍如误入洞天。  “武夷派……没听过啊……”  “这门派闻所未闻……”  “就是就是……”  议论之声此起彼伏,伴随着武夷派自带鼓吹敲打的乐声,持续到了他们即将落座探讨声也仍未停止。  今日为了容纳八方武林高手云集,骆府之中的座位被排列划分成三侧,一同呈“品”字形分布,互为犄角地围绕着中间金盆洗手台,这样布置能让相互之间不对付的武林人士,入内自行选择方位入座,避免了同席或面对面的尴尬。  江闻站在“品”字形前踌躇了一会儿,正好被骆家弟子气喘吁吁地赶上,并且不失礼数地说道。  “这位掌门,不知贵派擅长有何擅长武艺,又与哪派相熟?我也好带您去落座,和同道好友一叙。”

对方看到江闻背着宝剑,手足又不显得骨节粗大,行走间气定神闲、静若处子,想必胼胝藏在掌中,恐怕是个某地赶来的兵击好手。  更重要的是,这个时代的武艺或器械流行范围与地域有很重要的关系。比如《明会要》记载东粤学习技击的人,多“习长牌短刀”;河南嵩溪诸县所出毛葫芦兵,“长于走山,习短兵”;山东的长竿手,“习长竿”;徐州多出弓箭手,“善骑射”;井陉所出士兵,“善运石,远可及百步”,被称为“蚂螂手”;福建漳州、泉州人,则“习镖牌”,最擅水战;泉州永春人则“善技击”;延绥、固原多边外土著,“善骑射”。  此时若能问清擅长技艺、摸得底细,就能知道落座哪里合适了。这种合并同类项的办法向来管用,从事同一行当的总有共同话题,再问清对方门派交际也能判断来历,拎一块坐多少能安稳点。  江闻思索了一会,又看了四周围观的武林人士一圈,眼看自己已经赚足了噱头,这才伸出手朝天一握,叫停了戏班卖力伴奏的声响。  “这倒是难倒我了……”  江闻佯装为难地托着下巴,“在下的好友太多没来,拳脚兵器又无一不通,你看是坐哪里合适?”

骆家弟子差点被噎住,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江闻。此时周边武林人士不约而同盯着他们,只要江闻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骆家弟子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道。  “呃,这位掌门,不知贵派所居何处?”

江闻缓缓说道:“福建武夷山。”

骆家弟子心下虽然不知道对面人在神气什么,可此时脑筋转得飞快——听这个门派的名字和位子,怎么也该和道家洞天有点关系,干脆放在有道士的地方好了。  “那不如就坐在上清观边……”  话还没说完,斜切里的座位里就钻出了一位莽汉,气恼又急切地对那里喊着:“胡闹什么?武夷派可是我们金刚门的旧识,怎么能和这群假吃斋的相提并论?”

江闻定睛一看,发现是位圆脸团团的北方汉子,寒冬冷雨里也穿着单褂短衣,一身皮肉紧绷发亮,显然怀着经年横练的功底。  “周掌门,好久不见啊!”

起身招呼的不是别人,正是随着江闻从闽入粤的金刚门掌门、兴隆镖局总镖头周隆,也不知他们是凭着护镖情份混了进来,还是从哪里弄到了请柬,此时正巧和江闻一行再次碰面。  场上的武林人士不禁也迷糊了,怎么面前这个道士打扮的年轻掌门,会和一群还俗和尚相谈甚欢,却不搭理近在咫尺的下山道士。  人人都晓得上清观是武当山的外门,多是犯戒开革或舍不得出家的弟子,传习的剑法拳经也颇有妙处,而金刚门是北少林众所周知的俗家门派,金刚门和上清观双方在北地的恩怨埋藏已久。  说到这个,就不得不提当前明清江湖武林形势的前世今生了。  滔滔江河奔腾向海,江河在历朝历代都常有改道淹岸之祸,武林自然也不可能一自诞生就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总有历代沿革变化的地方。  在春秋战国时期,武林与朝野还密不可分,毕竟生产力尚未发达,也只有千乘之国才养得起这些用于战阵杀伐的武者。  当时的武学以拳搏斗剑为主,斗剑尤为残忍,一旦交手上斩颈领,下决肝肺。庄子极力反对这种斗剑,认为其“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

而《管子·七法》则不然,认为当时春秋角试,可以收天下之豪杰,有天下之骏雄。天下英雄豪杰麇集,规模可观。又称参赛之人举之如飞鸟,动之如雷电,发之如风雨,莫挡其前,莫害其后,独出独入,莫敢禁围。  这些高手动作迅猛如雷电风雨,所向披靡,随心所欲,功深已是惊人,故此越女剑法的踪迹哪怕已经消失数千年,依旧能吸引无数武林中人聚集在武夷山中。  而再到后来,汉代武术流行剑术套路与象形术势,两晋南北朝传习长兵与短兵,拥有拍张、跳剑、掷戟等记载,唐宋更是常见寻橦、走索、飞剑、角抵等技艺,手搏与角抵长盛不衰,演变成为如今百花齐放的诸多武学。  说到底武功之道如兵家之法,常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从来都没有无往不利的绝学,只有一代继之一代的薪火相传和推陈出新,当年辉赫显要的武功已然不见记载,沉淀为了武林中各门各派流传不息的根基底蕴,用另一种形式发展成长。  此时场中的风头又隐然不在江闻身上,而是聚集在了并不在场的少林武当两派之中,他们虽未到来,当今江湖却处处都是他们的影子。  正是因此,金刚、上清两派固然算不得什么大门派,场中也多有高手能胜过他们,可当两者矛盾牵扯到了少林和武当的百年恩怨,很多事情已经云山雾绕不可琢磨,其余的武林人士也就纷纷缄口。  江湖中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真要论起来的,武当和少林真是泰山北斗也不见得就人人都退避三舍,但武当少林之间的恩怨仅仅是一个缩影,背后盘根错节之深超乎想象,乃至于比这方江湖的大多数门派势力都要久远——  久远之极处,甚至能追溯到中原纷争千年的佛道之争,武当少林两派虽然源远流长,却也不过是深湛潭水中今时今日扬起的一缕水花罢了。  有史可载从两晋南北朝开始,佛道两家就对中原武术的发展,有着不可或缺的影响。  如今的少林作为禅宗祖庭,固然以面壁九年的达摩祖师为始祖,后世钻研出的门派武功也多是假托其名义传习,但少林寺实为印度高僧跋陀创建,早于达摩东渡就已经成型了,真正源自达摩祖师的,实则只有几门用于强身健体的瑜伽之术。  史籍中未发现有跋陀尚武的记载,然其弟子僧稠与慧光,却会些武术。据《高僧传》载:少年慧光出家前“在天街井栏上,反踢蹀,一连五百。”

能在狭窄的井栏上反踢键子“一连五百”,若无一定功夫,恐难办到。  又据唐代张《朝野佥载》云:僧稠为小和尚时,能“横塌壁行,自西至东飞数百步,又跃首至于梁数四。乃引重千钧,其拳捷骁勇,动骇物听。”

他能够“横塌壁行”,表明其会轻功;“引重千钧”,“拳捷骁勇”,自然是说其武艺过人,可见少林寺僧在建寺之初即有习武传统,作用远不止保卫禅林这么简单。  而道教之中的习武之风更加巍然,晋代著名道士葛洪,亦精通武艺。他在《抱朴子·外篇自序》中写他少年时学过射术,后来在军旅中,“曾手射追骑,应弦而倒,杀二贼一马”。足见其射术之精。葛洪“又曾受刀楯及单刀、双戟,皆有口诀要术,以待取入,乃有秘法,其巧入神。若以此道与不晓者对,可以当全独胜,所向无前矣。晚又学七尺杖术,可以入白刃,取大戟”。由此可知,葛洪不仅善射,还精刀、棍、戟等多种武艺。  像这样的军旅战阵之术传入各处洞天福地,道门之中自然也是流传着各种行之有效的武功,亦不逊色于佛门之中的拳术棍法。  两家的斗法从庙堂到江湖连绵不绝,武当派在元明间才兴起,再往前的有宋一代,佛道代表则是青城派与大相国寺之间的恩怨。故而武林中人不掺和佛道恩怨,那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智慧了,寻常人不小心沾染到,轻易就是身死道消的下场。  再发展到了元代宪宗时期,大汗蒙哥主持的佛道大辩经,本质就是两教矛盾白热化时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  当时执掌道门牛耳的是全真道,时任掌教李志常真人道法通玄,传闻能蹈行虚空、出入无界,修炼时常有灵蛇仙鹤相伴,年老时的形貌苍古出奇,不似凡人。  当时的少林联合摩尼诸教共同发难,为了维护长春真人留下来的道统,李志常真人与少林高僧福玉双方自唇枪舌剑发展到诘难问疑,再辩不过乃至于烧经自焚,赌定三日之中谁的经书和身躯在火里被烧了,谁就是伪经假学宜应尽数销毁,杜绝流传于世。  据说最后李志常真人从火中安然无恙走出,俨然已经胜出,对面少林的火堆中却全无消息。  但随着篝火被拆开,福玉长老却化为了一具晶莹剔透的佛骨与满地七彩斑斓的舍利,于薪尽火灭中显现了断贪嗔痴等诸烦恼的佛陀灭度之相,竟然靠着神通击败了道门。  少林趁机上奏焚毁了动摇人心的《老子化胡经》和妖妄怪诞的《八十一化图》,两书最终只剩下只言片语以壁画形式,还埋藏在某些深山幽谷的道观之中。  随后的“天下武功入少林”,又使得佛道两家恩怨更加深重,道门武学险些无法留有痕迹。幸好武当派的兴起之路,伴随着“内家拳”和“外家拳”的说法分野,曾经几近衰微的道家一脉,便是依靠着惊才绝艳的大宗师张三丰,破离原有武学之窠臼,以全新姿态的“内家拳法”逐渐能与少林分庭抗礼。  此时佛道两家斗争的锋面,最终转入远离朝堂的江湖武林之中,形成当今武当少林两派势不两立的局面。  明清武林的格局离不开佛道纷争、武当少林,更离不开一个青史之中被人大书特书的人物——戚继光。  东南抗倭的戚继光,就曾经精心研究过各家武学之长短,研究在两晋隋唐后便逐渐衰落的兵器之术,成功地将武学与实战杀敌再次融合起来,并且发现了武林中长久存在却无人记得的道理。  他在《纪效新书·拳经捷要篇》中载有:“古今拳家,宋太祖有三十二势长拳,又有六合拳,猴拳,囮拳,名势各有所称,而实大同小异。至今之温家七十二行拳,三十六合锁,二十四弃探马,八闪翻,十二短,此亦善之善者也。吕红八下虽刚,未及绵张短打,山东李半天之腿,鹰爪王之拿,千跌张之跌,张伯敬之打,皆今之有名者。”

在戚继光的描述里,他研究了各家武学功夫,却没有迷信于一门一派的说辞,认认真真地记下了“吕红八下”、“绵张短打”、“李半天”、“鹰爪王”这些高手的名字,知晓了武功强弱不在招式,从来没有天下无敌的武学,只有天下无敌的武者。  这样的实事求是精神与东南倭乱的双重考验,深刻影响了明清武林的格局,导致除了佛道两家武学能做到门户森严,其他门派帮派如草而立,却没有什么敝帚自珍、抱残守缺的想法。  只见此时金刚门人义愤填膺,这些从武当山上跑下来的还俗道士们也横眉怒目,两边就差要上演全武行了,但鉴于今天是骆老英雄金盆洗手的日子,双方互放了两句狠话,最终还是没有动手。  随着江闻与周隆的寒暄,场中的武林人士似乎有人大胆猜测,并且打算将想法付诸于行动。  “今日骆家做东主,怎么倒请来了些无名小卒?”

出声戏谑的是青旗帮的一名弟子,可能是不忿武夷派高调出场抢了他们的风头,故意将说话声拉高了几分。  江闻放眼望去,瞅见前几日章丘岗村碰见的罗东篱正在人群中试图制止,可青旗帮铁塔般的杨帮主却默不作声,任由雨水从赤膊的身上滴滴答答洒落。  当晚江闻与罗东篱只有一面之缘,也没见过三个徒弟,显然没有认出江闻,只是秉着息事宁人的想法在行动,可他一出口劝阻,那名青旗帮弟子却像是热锅里被撒了一把盐,火焰顿时窜起了三丈高。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他推开罗东篱,把和事佬搡了一个趔趄,“名不见经传的道士,带着三个小孩和戏班来混饭吃,你也至于怕成这样?”

有的时候懂得江湖规矩不见得就是迂腐龙钟之事,不懂得遵从前辈们的智慧才是一种不能容忍的傲慢。青旗帮不懂规矩是出了名的,这让他们能段时间不讲规矩地崛起,自然也会让他们受到一些不守规矩的反噬。  他们的无知体现在金刚门的横眉立目,也反映在上清观的出乎意料,明明与他们无关却要淌这浑水,喜好看热闹的武林人士又暗暗沸腾了起来。  此时青旗帮的弟子显然存着挑衅之意,却没发现他们座位边的门派已经不动声色挪开了几步,冷眼旁观这帮愣头青傻乎乎地掺和进少林武当的恩怨之中。  江闻微微一笑,对着那人略一拱手:“还未请教这位英雄高姓大名,对本派又又何指教?”

青旗帮的年轻弟子毫不客气地说道:“鄙人王惕想领教领教手上的真招,到底有阁下做曲子功夫的几成!”

场中视线聚集在江闻身上,但他却满脸歉意地说道:“鄙人不善争斗,像这样的事还是由本门弟子代劳——洪渭,快去领教一下高招吧。”

骆家的弟子见状想要阻拦,毕竟自家师父今天要金盆洗手,哪有人在这里斗狠争强的道理。  可他刚刚要上前,却被另一个同伴给悄悄叫住,两人窃窃私语了两句,就眼望着北向愣怔了一会儿,这才满脸惊恐地退回了人群中。  “师父不敢上却让徒弟来挨打,真是令人可笑!”

见江闻顾左右而言他地不敢应战,王惕就更加认为对方是心虚,于是从青旗帮的位置里走出,双手抱拳摆开架势,表示随时可以迎接挑战。  听到对方的话,江闻脸上波澜不惊,身上却像过电一般浑身舒爽——剧情走向就应该这样才对嘛!他差点就要上去拍着对方肩膀说“痛快,我就喜欢你这脾气。”

“洪渭,你可千万要小心别受伤了。为师很担心你呀。”

江闻皮笑肉不笑看着洪文定,而文定也早就看出师父的用意。先前江闻所说的什么即日封剑、维护荣誉的说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武夷派需要他赢得漂亮。  “是,师父!”

这是洪文定自消除了秘传龙形拳隐患后,第一次面对外人能全力出手的机会。  他双脚分开四步半,左手微微抬起,右拳收在肋下,轻微呼吸时丹田中的内息如轻吹细草迎风而偃,瞬间转化成为丝丝缕缕细如牛毛的真气,沿着经脉开始游走,一种陌生而新奇的体验油然而起,似乎空气中的尘埃都在起舞、光线都在跳跃,灵光从天台直射入心,照亮了眼前的风景。  洪文定眼中的景象越来越慢,他自身的动作也忽然定格,陷入了持续的沉默之中。  青旗帮的王惕人高马大,面对这个还没到他腰间的少年显然不以为意,挺起胸膛就要上前短兵相接,教育对方什么叫以力欺人。  但洪文定仍旧沉浸于天蚕功与洪家拳的感悟中,就像沉醉般迟迟有没动静,此时只顾着呆若木鸡,连一丝杀气都没有察觉到。  眼看王惕越来越近,江闻微微皱眉,忽然朝着天空抬起手来,身后沉寂已久的乐队再一次奏起了慷慨激昂的旋律,无需任何铺垫,在一瞬间就完成了从轻到重、由慢到快的交替,给这个人丁稀少的门派壮了几分声势。  王惕被乐器声音吓了一跳,但就在恍惚的那一瞬间,他的眼前似乎有一道拳影闪过,转眼之间跨越了两人间的距离,印在了他的胸口上。  青旗帮还没反应过来,武林人士也没注意到变化,就发现王惕忽然向后倒下,武夷派的少年人却保持着宛如推搡的动作,再次一动也不动。  此时只有倒地痉挛的王惕,能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胸口的力量,正如潮水般连绵不绝地层叠生起,淹没眼耳口鼻直到如溺水般窒息,最终眼前一黑,就这样昏迷了过去。  江闻看着眼前宛如定格的画面默不作声,心里想的事情也很简单——兜兜转转这么多圈,今天这个风头还是得由我们武夷派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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