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夏日炎炎。 比赛之后,乐瑶跟爸妈一起去了海边。 妈妈年轻的时候喜欢旅游,爸爸求婚时承诺以后每年至少带她出去两次,这些年从没变过。 乐瑶没出生前,夫妻俩过二人世界;乐瑶出生后,看世界的人变成一家三口。 乐瑶戴着太阳帽在沙滩上奔跑,不知从哪儿捡来一根树枝,等海水褪去,她就在湿软的细沙上写字。 写完拍照发给谈修,理直气壮向他求表扬:“看我写得好不好?”
忙着帮纪池修电脑的谈修忽然收到消息,点开一看,黄褐色沙石上写着清晰的几个大字:阿修,天天开心。 一个朴素的心愿。 谈修的手从鼠标键盘上移开,拿起手机回复,却发现网络断开,连接不上。 他等了会儿,页面仍然无法刷新,干脆直接拨号打给乐瑶。 几声响铃后,对方接通电话,谈修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那边传来女孩哭唧唧的声音:“呜呜阿修,我的手机出问题了。”
谈修顿了两秒,告诉她:“不是手机出问题,是Q.Q崩了。”
乐瑶:“……噢。”
谈修:“笨。”
说完他却发现,黑掉的电脑屏幕里的自己不知何时扬起了唇。 他笑了么? 就因为一通电话? 耳边传来女孩絮叨不停的旅游分享,他又看见,屏幕里的人,笑意更盛。 海水一涨,浪花把她写的漂亮字卷得一干二净,乐瑶换了片空地:“阿修,我们开视频呀,我给你看这边的风景,海面波光粼粼的,美得像画一样。”
“嗯。”
系统已经恢复,功能正常使用,谈修接到乐瑶的视频邀请,通过镜头看到她眼前的世界。 天蓝海清、闲云作伴,就是她眼里美好的一切。 “前面有卖冰激凌的,我要去买一支!”
乐瑶握着手机冲过去,买到最后一支草莓味。 她拿到手,满心欢喜,故意撕开包装跟谈修炫耀。岂料冰激凌并不配合,一头栽进地里。 “啊,我的冰激凌。”
乐瑶蹲在地上,望着草莓冰激凌直叹气,又从包里掏出纸巾,叠了几层把冰激凌捡起来扔掉。 谈修想起去年那个夏天,女孩把奶茶摔了一地,也是这样蹲下来,用纸巾擦拭处理。 那时她身旁跟着另一位朋友,朋友劝她趁没人看到赶紧走,她却执拗地把打湿的纸巾捡进垃圾桶。 朋友说她笨,她满不在乎,笑着说手脏了,要去洗手。 明明怕脏,明明爱美,明明可以直接走掉…… 但她选择对自己的事情负责。 那是他第二次见到乐瑶,在还未开学之前。 乐瑶为掉地上的冰激凌感到郁闷:“还没吃就掉了,亏大了。”
谈修隔着屏幕:“想吃可以再买。”
“不要。”
她摇头,坚持自己的喜好,“我想吃的草莓冰激凌没了,其他的都不要。”
“下次请你。”
“啊?”
“冰激凌。”
他惜字如金,乐瑶终于听懂,故意扬起嗓音:“你发信息,我截图,不准反悔!”
他说:“幼稚。”
视频挂断后,两人最后一条聊天记录却变成:谈修自愿请乐瑶吃冰激凌,草莓味。 - 纪池推开书房门,见谈修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就握着手机看。 “电脑修好了?”
他电脑出问题,今天特意请谈修过来帮忙。 谈修抬下巴示意,纪池开机操作了几下,果然已经恢复。他笑着拍谈修的肩:“谢了啊,兄弟。”
别看谈修有时不爱搭理人,实际上特别讲义气,纪池深知他的脾性,两人才会相处至今。 纪池请他吃了顿饭以表感谢,走的时候想起:“上次我买那组游戏卡不是在你那儿么,这两天约了人玩,我得拿回来。”
谈修点头:“行。”
两人打车去谈家,犹豫谈家的人关系微妙,纪池就在小区门口待着,等谈修把游戏卡送下来。 纪池是个自来熟,谈修前脚踏进小区大门,纪池后脚就混进保安亭,跟保安大爷一起唠嗑蹭空调。 回到谈家,谈修隐隐察觉到微妙气氛。 保姆阿姨低着头在拖地,谈琪儿坐在沙发上玩游戏,跟平常一样谁也不搭理谁,似乎没什么不对。 推开房门刹那,谈修瞬间发现问题所在——有人动过他的房间。 他早就跟家里的人说过,不需要打扫,也不能随意进入,他对自己房间摆设异常熟悉,哪怕表面风平浪静,也能在第一时间察觉。 谈修扫视四周,东西都摆放在原处,没有缺失。 他走到桌旁,从抽屉里取出那叠游戏卡准备拿下去,到房门口又忽然停住脚步。 直觉告诉他,还有个地方应该重点检查。 谈修回到桌边,拉开另一扇抽屉门。 属于他的男士物件仍然整齐摆放其中,唯独角落那与众不同的雪人娃娃不见踪影。 谈修眸色一沉,转瞬来到大厅,厉声质问:“谁进了我的房间?”
保姆抬头看了谈琪儿一眼,又畏畏缩缩低下头继续拖地。 谈修径直走向沙发,深邃的瞳孔里滚着躁意:“谈琪儿,把东西交出来。”
“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谈琪儿抱起游戏机就要上楼,被谈修从后面拎住脖颈。 她立马“啊啊”尖叫起来,声音划破云霄。 “你放开我。”
谈琪儿用力拍打他的手,见他丝毫不心软,干脆破罐子破摔,“放开我就告诉你。”
谈修稍微松手,仍然保持警惕,不允许她逃离掌控。 谈琪儿趁此机会,忽然抱住他胳膊狠咬一口,跑回房间,“碰”的一声摔上门:“想要东西可以,拿你的奖牌来换。”
都怪谈修去参加什么物理竞赛,害得她又被比较,陪爸妈跟姚叔叔吃饭,姚叔叔叫她跟哥哥学习。 她可是谈家唯一的公主,凭什么大家都更喜欢谈修,不喜欢自己? 谈琪儿把门反锁,从枕头下拿出那枚雪人娃娃反复看。 真是稀奇,她那个冷面怪哥哥居然喜欢这种可爱的小东西。 原本她是去找金牌的,翻来覆去都没找到,只发现这个跟谈修风格不符的雪人娃娃。 她觉得好看便拿过来玩,哪知这么快就暴露。 看起来,谈修很在意这东西? 其他人不让她如意,她就不让谈修如意。 谈琪儿把门反锁,任凭外面发出什么动静都置之不理。直到听见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她突然慌神,拿起手机给妈妈拨打电话。 谈修闯入时,电话刚接通,谈琪儿对着妈妈大喊“救命”。 手机落在地上,里面连续不断地传来谈母和谈父焦急的声音,谈琪儿故意放声大哭,“爸爸妈妈,哥哥要打死我。 ” 谈母和谈父的担忧、质问、警告声在电话里交织,谈修不闻不问,直接挂断。 他拽着谈琪儿的胳膊,手指用力:“东西还我。”
谈琪儿那细皮嫩肉的手被勒红,当她发现哭不管用,又开始欺骗:“扔,扔了。”
谈修目光如炬:“扔哪儿?”
谈琪儿随口胡扯:“垃圾桶。”
谈修侧眸一看,她房间的垃圾桶刚换过,里面空无一物。 谈琪儿连忙补救:“被阿姨拿走了。”
从家里拿走的垃圾一般会仍进楼下垃圾箱,谈修没说信与不信,直接拽着她往外走。 “你干什么!”
谈琪儿死抱住门。 “扔了就去给我捡回来。”
谈修冷笑。 瞧他一副发疯的模样,谈琪儿急了。 以前摔他那么多奖杯也没见他这样,不就是个破玩偶,她可以叫爸爸买一堆回来。 一不小心,谈琪儿的心里话脱口而出。 谈修冷哼,直接把她拽下楼梯。 谈琪儿真怕他叫自己用手去掏垃圾桶,赶紧求饶:“没,没扔,东西在我房间。”
谈修最后一次警告:“想清楚再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谈琪儿吓得闭眼:“真的真的,东西就在我房间枕头底下。”
保姆早已被兄妹俩疯狂拉扯的一幕吓退,谈父谈母赶回家中见到的就是这般混乱的场景。 谈母吓得说不清话,谈琪儿见到爸妈,拼命地想往他们身边跑。 这一幕落在旁人眼里,仿佛谈修挟持了谈琪儿,要对她不轨。 “哗啦——” 花青色茶杯径直飞向谈修,摔碎在地。 整个大厅瞬间鸦雀无声。 待众人反应过来,只见鲜血从谈修额头蔓延而下。 谈云天怒气冲天,指着谈修鼻子骂:“混账东西,你想对你妹妹做什么?”
“爸……”突然见血,谈琪儿吓得腿软,跑到爸爸身后躲起来。 “小修……”谈母慌了神,忐忑上前,却不敢靠近,“快,快去医院。”
谈修抬手擦掉滴在下巴的血,冷厉的神情透出几分恨意,转瞬即逝:“流血而已,又不是第一次。”
因为妹妹,而被自己的父母打伤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早在多年前,他就经历过。 谈琪儿七岁那年,闯进他房间破坏所有的奖杯和奖牌,争执中,谈琪儿跌倒在地。 谈母第一时间冲进来护着女儿,将他狠狠推向墙壁,胳膊撞伤。 他早已习惯被区别对待,对父母也不再抱有期待,只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谈修顶着血淋淋的伤口就要上楼,被谈云天大声河池:“站住!”
谈修充耳不闻,当做没听见。 谈云天气涌如山:“逆子,你现在真是无法无天,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谈修讥笑:“与其对我说教,不如管好你的宝贝女儿,别去我房间偷东西。”
偷东西? 谈云天眉眼松动,然而女儿满心依赖站在他身后,他不可能不为女儿撑腰。 他必须打消谈修的傲慢气焰:“谈家的一切都属于琪儿,有什么是她不可以碰的?”
“对,你们三个是一家人。”
谈修指着卧室那扇门,“当初把我留在这里,不就是为了给你们充脸面?你指望一个傀儡做什么?”
谈修转身进了谈琪儿的屋,取走枕头下的玩偶。 他回自己房间,随意地擦掉多余血迹,从抽屉里拿出一盒创口贴。随后把雪人娃娃跟那叠游戏卡一并装进黑色书包,挂在肩头带出去。 他跟谈云天擦肩而过:“你就好好宠着你的宝贝女儿,最好把她养成一个废物。”
外界都说,谈家的儿子才貌出众,女儿资质平平。夫妻俩忽略打压优秀的儿子,毫无底线纵容愚笨的女儿,不过是因为,他并非亲生。 …… 纪池翘着二郎腿在保安室坐了许久,唠到保安大爷给他递茶水,仍然不见谈修。 他从窗口探出头,伸长脖子眺望,远远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大爷,我先走了,谢谢您的茶。”
纪池挥手离开保安室,然而当他看清谈修额头的创口贴,吊儿郎当的神情消失得一干二净。 纪池不明情况,指着伤口问:“你这额头咋回事?”
谈修拉开书包,把游戏卡还他:“不用管,我自己会处理。”
回家一趟搞成这样,显然是人为,联想到他那家庭状况,纪池很快反应过来:“艹,不会是那家人对你动手了吧?”
谈修只说:“意外。”
“那家人TMD是变态吧,还搞家暴。”
纪池连骂一堆脏话,义愤填膺的表情比当事人更激动,要不是谈修拦着,他已经冲进谈家要说法。 “纪池。”
谈修抬手,拍拍他肩膀,“谢了。”
谈修去了附近的诊所处理伤口。 老中医给他伤口消毒、擦药,流过血的伤口不可能不疼,但他一声没吭。 老中医夸他能抗痛。 谈修摊开手,掌心那枚雪人娃娃已经快被捏变形。 如果乐瑶看到,一定会震惊,自己丢失的雪人娃娃为什么会在他手里? 谈修清楚地记得,这枚小东西的由来。 雲安这座城市从不下雪,2008年的冬天,市里最大的游乐场斥巨资打造冰雪世界,引来无数游客参观。 谈琪儿吵着要去看雪,谈父谈母忙于工作,一直到除夕才有空带他们出门。 谈琪儿和爸妈坐在后排,热热闹闹地聊天,坐在副驾驶的谈修好像被遗忘的隐形人。 游乐园人来人往,父母都把孩子紧紧牵在手里,生怕走散。 他跟父母并不亲近,却也羡慕别人其乐融融,试图加入其中。然而当他开口分走父母注意力,刁蛮任性的谈琪儿立即叫嚣起来,伸手打他,叫他走开。 在谈琪儿心里,她跟爸妈是一家人,谈修不是。 为了哄女儿,谈云天从钱夹抽出两百打发他离开:“小修,你拿着钱自己去玩,饿了就买东西吃,不想玩就打车回家。”
两三句话安排得明明白白,无人过问他的意见,也没人担心他的安全。 仿佛他是一株可以随意丢弃的野草。 他把帽子扣在头顶,帽檐往下压,几乎遮住大半张脸。 他接下两百块,随波逐流进了冰雪世界。 人造的雪地,格外逼真。 别的小孩在里面奔跑嬉戏、堆雪人打雪仗,他就坐在大树下,毫无存在感。 直到,一个短发中年女人靠近:“小朋友,我看你一个人在这坐了很久,是跟爸妈走丢了吗?需要帮忙吗?”
他并没有接受对方的好意,甚至觉得这些人多管闲事,打扰到自己。 女人格外有耐心,反复询问,他觉得烦了,才从嘴里挤出一个字:“不。”
“妈妈。”
一道娇脆又甜软的女声覆盖了他的回答。 一个穿着厚厚红毛衣的女孩走进视野,问女人在干嘛? 女人以为他是跟父母走丢的小孩,女孩对此深信不疑。 他察觉这是两个爱管闲事的麻烦,干脆走开。 母女俩就此作罢,回到家人身边。 她们没有发现,那个跑掉的男孩就躲在旁边。 他站在雪人身后,看着那温暖的一家人堆雪人、拍照。 冰雪世界里面很多小孩,偏偏就那个女孩有着一头自然微卷的棕色长发,像洋娃娃。 整点一到,游乐场人工降雪,如梦似幻。 全场游客纵情欢呼,只有谈修静静地注视前方。 白雪落在睫毛上,女孩笑起来的模样,是那样干净美好。 玩够了,一家三口打算回家。 前方设有障碍物,父亲抱起女儿,女孩顺势转身趴在爸爸肩头,终于发现站在大雪人身后的男孩。 女孩单手扒拉眼皮朝他做鬼脸,一颗小虎牙清晰可见。 他在那一家人待过的地方捡到一只雪人玩偶,还看到写在雪地里的名字——乐瑶。 …… 伤口处理完毕,纪池插手走到他面前:“喂,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还回去吗?”
谈修把雪人装进书包:“不回。”
答案在纪池意料之内,他顺口邀请:“去我家吧。”
“不了。”
谈修拒绝了纪池的好意,独自离开。 本以为谈修只是心情不好,想自己静静,结果纪池晚上发消息,一直没收到回复。 又过了两天,仍然联系不上谈修。 消息不回、电话关机,纪池立马去了趟谈家,一无所获,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纪池赶紧切换联系人,拨出另一个号码。 - “各位乘客请注意……” 熙熙攘攘的机场,乐瑶拖着行李跟随爸妈走进机场,准乘坐国内航班去往下一个地方。 “我同学上周去的,他们说那边可好玩了。”
乐瑶憧憬着接下来的旅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那你这次要玩个尽兴。”
乐家成是典型的女儿奴,还有点妻管严。 刚进大厅,乐瑶手机响起,她把行李箱拉到旁边,又跟爸妈示意:“我接个电话。”
稀奇,来电人竟是纪池。 “喂?”
“乐瑶,阿修这两天有跟你联系吗?”
纪池直奔主题。 “有啊,昨天在聊天。”
乐瑶老实回答。 纪池追问:“现在能联系上吗?”
乐瑶迟疑片刻道:“今早给他发消息没回,怎么了?”
“他可能出事了。”
电话里三言两语讲不清,纪池挑重点的告诉乐瑶,谈修遭遇家暴,已经联系不上人。 乐瑶抖着手拨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回复她的只有冷冰冰的客服语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家暴、失联…… 陌生的词语让她浑身发寒。 肖慧云走过来喊她:“瑶瑶,你身份证拿过来取票。”
乐瑶茫然地从包里取出身份证,却没动。 “你这孩子,发什么愣?”
肖慧云觉得莫名其妙,干脆利索地拿走她的身份证去取票。 当肖慧云把证件放到窗台,忽然被人按住。 乐瑶心乱如麻,将身份证紧紧攥在手里。 她望着母亲,忐忑地咽下唾沫,眼里透出几分坚定:“妈妈,我有个朋友出事了,我想回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