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忘尘把任我行的来头讲清楚之后,李莫愁本来倨傲张狂的脸色,也不得不变那么一变。 她不能不变色。 日月神教由明教演化,而明教和武当山就是昔日支撑着大明雄立北方的两大势力之一——这两个名头,对李莫愁各自具有特殊意义,因为她们古墓一派视作仇敌的邻居全真教,正是既与武当山齐名的道家双柱,又有与明教争夺天下第一大教的竞争关系。 南有全真,北有武当,三国武林向来有此一句。 如此一说,前任日月神教教主,只怕也是祖师婆婆那样的水平了? 李莫愁脸色苍白,但大抵还是保持着冷静,“你是说,这样的人物竟要来伏击我俩?”
李忘尘道,“他毕竟新进重新出江湖,正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的时候,近来连最后的心腹业已死去,又有大敌东方不败逼迫,而朱无视朱铁胆看样子也不帮他,如此逆境,别说是对付我们两个小辈,就算是再卑鄙的手段也得用一用了。”
李莫愁深吸一口气,然后苍白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丝笑意,一甩拂尘,“好,好,好,这正是本姑娘名扬江湖的时候!”
她说话间,伸手去端一杯茶,想要豪迈地畅饮下去。 可惜一握住茶杯,手指忍不住颤抖不稳,哗啦,茶水洒了将近一半在桌子上。 李忘尘说,“姑姑,你害怕了?”
李莫愁怒道,“谁害怕了,我只是太过……太过兴奋。”
她赶紧一口饮下茶水,然后怔怔看着桌面,重复一遍,“是的,太过兴奋!”
像是在说服自己一般。 她也的确兴奋,甚至到了不正常的地步,说完这番话后就站起身来,在房间里绕着圈子走,双眼一会儿看着天花板一会儿又看着地面,纤细白皙的双手握在拂尘上,松开又握紧,握紧又松开。 李忘尘也不说话,只单手撑着自己下巴,默默看李莫愁的这反常的模样。 此时此刻,已到了深夜,房间里点燃了烛光,豆大的火苗一跳一跳,倒映在李忘尘眼瞳之中,包裹着里面李莫愁的身影。 过了一会儿他才问,“姑姑,你自尊太强了,不允许自己有半点丢人。”
李莫愁听了这话,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是自与李忘尘相处以来,首次听到这顽劣圆滑的小鬼作如此温情态度,而且这分明和接下来要面对的强敌无关,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过不得不承认,这小子迄今为止所作任何事情,虽屡屡出人意料,却绝非儿戏,反而比许多成年人都值得重视。 她冷哼道,“可我在你面前,已丢过许多脸面。”
李忘尘道,“看姑姑年岁也不大吧。”
李莫愁更奇怪了,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李忘尘,忽地露出闷闷不乐神色,“我今年十九,在与你同龄时,的确也比不得你,你要洋洋得意了吗?”
李忘尘愣了一愣,才明白李莫愁误会了,忍不住笑了笑,又道,“其实十九岁的姑娘,害怕死也是极寻常的。”
李莫愁怒道,“你说什么胡话,我何时怕了死了!”
她反应极大,甚至笃笃快走两步,已经到了李忘尘的身前,身影笼罩着李忘尘。 李忘尘面色如常地抬头,“那我何时又说你了,你该不会以为我长这么大,没有遇到过其他十九岁的姑娘吧?”
李莫愁一时语塞气结,无话可说,但忽地上下打量了一下李忘尘,先是冷笑了两声,后又冷笑了两声,道,“好啊,我知道你为什么罗里吧嗦的了。”
李忘尘一愣,“哦?”
李莫愁伸手指着李忘尘道,“你怕死怕到了极点,就指望我比你更加不堪,结果事实却与你期待不符,于是自惭形秽,气急而怒,要寻我麻烦,是也不是?”
李忘尘瞪大了眼睛,一抬脑袋,一拍桌子,“嘿!”
反将一军。 李莫愁已哈哈大笑起来,这既是李忘尘首次在她面前失态,也是她首次在李忘尘面前展露真心笑颜,一时笑得花枝乱颤,宽松的道袍四下抖动,拂尘指着李忘尘,竟有种男儿也少有的英气。 李忘尘看她笑着笑着,过了一会儿竟然自己也笑了起来。 因为李莫愁所言……好像还真有几分道理。 自己的内心,只怕的确是有怕死念头。 李寻欢寻不了欢,李莫愁注定要愁,自己这个李忘尘只怕也忘却不了许许多多的凡尘杂念,在生死面前难以保持冷静了。 而李莫愁自然还是笑声不停。 这两个一见面就打生打死的姑侄,现在竟在这房间里相视而笑,犹如两个疯子傻子,看来既滑稽又荒诞,又不知为何颇有几分悲凉。 过了好一会儿,两个人都已累了,倦了,李忘尘倒还仍坐在椅子上,李莫愁却已经倒在了一旁的床铺上,身姿如蛇一般妖娆柔细,抱着一大块软软的枕头,脑袋放在枕头上,神情似乎是痴了,正念着远处的某人。 李忘尘忽然道,“姑姑,你已知道,我所说的是真的,是吗?”
李莫愁斜斜瞧他一眼,这眼神像是烟一样轻,“正如你也知道我所说的是真的一样,你这个胆小鬼。”
她说到这儿,又自嘲般笑了笑,把脑袋埋在枕头里,“我也是个胆小鬼,你说的没错,我是怕了。”
声音很闷,有气无力。 这个看起来刚强、坚韧、不可摧折的女人,总算在莫大的压力和李忘尘的言语面前,展露出了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真正的内心。 李忘尘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戳破这点?”
李莫愁闷闷的声音传了过来,“无非是见我如此莽撞冲动,难保性命,想要劝我逃走罢了。”
李忘尘却摇头道,“不,我们是逃不掉的,我们俩闹出的事情太大太多,任我行一定已经得到了消息,他没有立即杀来,想必有所顾忌,却也一定在城门之处步下了人手,只待我们一有逃走迹象,他只怕立刻对我们动手。”
他的声音冷静,但所描绘的情况却反而更加危险了。 李莫愁猛地抬起头,手上抓了一把枕头,五指深深陷了进去,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李忘尘,“照这么说,我不能战,不要逃,那该做什么?难不成要坐以待毙吗!?”
李忘尘道,“错,我恰恰是要你战。”
李莫愁一愣,“那你为何……” 李忘尘道,“但绝不能是那样的战斗,其实敌我之间差距固大,可只要冷静对敌,未必没有机会。而你扪心自问,你之前的模样,真能算是冷静对敌吗?那不过是惧怕被我嘲笑胆小,于是故作豪迈罢了,那不是勇气,而是送死,我要击碎的正是你的这点!”
这才是李忘尘的真意。 但人心难测,李莫愁自然也有几分真正勇气,李忘尘自然也有几分真正的胆怯,适才李莫愁所言,李忘尘自我审视下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甚至,其实他说这番话,也有几分是看不惯李莫愁年纪轻轻就要强撑高手,扭曲自我,希望她能回复少女本性。 李忘尘想到此处,立刻又暗暗夸奖自己既聪明又温情,还能听取他人意见,善于自我总结。 而李莫愁听到这一席话语,方觉如梦初醒,回想自己刚才的表现,果真是被李忘尘说中,那样子去找任我行并非勇气,而是送死,一时不由冷汗涔涔,心生惭愧。 她想着想着,已慢慢坐正了身子,抱着的枕头也从床铺上放在了双膝上。 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她已逐渐重视这个年轻的侄子的话语。 见了这幅模样,李忘尘点点头,“我仍要战斗,但要的不是送命之人,而是胜利之人,要的不是心怀死志的牺牲者,而是死中求活的强大者。姑姑,你刚才污蔑了我的人格,请立即给我十三岁的人生道歉!”
李莫愁一听这话,脸色有些不自然,但也没有再想以前一样发怒。 她先是低下头用手指玩了玩枕头上的针针线线,发现李忘尘只是直愣愣盯着自己,大有不道歉就不继续的意思,终究还是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道,“对不起啦。”
李忘尘道,“好,很有精神。”
李莫愁又面色如常故作镇静地抬起头,好似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道,“所以你到底要如何对付任我行?”
李忘尘笑道,“自古以弱胜强,无非天时地利人和。”
他站了起来,想象自己手中握着鹅毛羽扇,眼前虽百万雄兵,信手一挥间,尽皆灰飞烟灭,“试问姑姑,今日之衡山城是否热闹?我们的目标在于何处?任我行又有怎样的桎梏?”
李莫愁到底也不算彻底的笨蛋,沉思片刻,“衡山城的确热闹,汇聚无数人物,虽笨蛋蠢货极多,但也有几位好手。我们的目标嘛……你是说林家一家?那是在余沧海手中,这点由我反复确认,应当属实,不知道余沧海和任我行有没有关系。至于任我行的桎梏,他既是邪派巨擘,自然人人喊打,日月神教虽曾是他的所属,却也改弦易张,绝难容他。”
李忘尘拍拍手,“没错,任我行虽是兵行险着,要对我们出手,但他也有所顾忌,难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我们两人直接下手,否则他武功再高,只怕也走不出这衡山城。”
李莫愁摇头道,“不不不,若任我行的武功真能与师祖媲美,这衡山城绝对不够他杀的。若我师祖亲来,这一城土鸡瓦狗,只需三招就能杀得干净。”
李忘尘一愣,这个世界的林朝英这样离谱的吗? 他无奈之余,只好纠正说法,“你放心,任我行若有这番本事,现在你我都已被他找上门来。你我既然还活着,恰恰说明他的武功差了表姑婆不少。”
李莫愁侧头一想,脸色好了不少,“也对。”
她一直以来,都将任我行安放在林朝英的位置上,实则是大错特错。 明教、武当、全真三门名气大致相当,按说各自掌门实力自然也不能差距过大,而林朝英又与王重阳相若,明教教主怎么也不该弱太多才对。 这推理过程并无大的问题,结果之所以出现差错,实是因为真正能代表明教底蕴的绝非任我行此人。 前有张无忌,后有东方不败,这才是明教或是日月神教真正的底气所在。 而任我行这个教主的名头,在有心人眼中,并不比梅真人这个武当掌门更加有说服力。 李忘尘继续道,“以任我行的视角,我们自然不知道他的存在,而他最好能够抓住我们的机会,莫过于一个人多眼杂,众人注意力集中,我们又必去的所在。”
李莫愁道,“你是说……两日之后的金盆洗手会?”
李忘尘道,“没错,他既已确定计划,自己又人人喊打,这两日只怕不会对我们有任何干涉,以防打草惊蛇。也就是说,只在这两日内,我们无有出城的迹象,那就可以任意施展拳脚。”
李莫愁疑惑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李忘尘道,“任我行既然怕了衡山城的全部高手,那我就偏偏要在这两日内,找上衡山城内所有高手,一并寻他的晦气。彼日的衡山,绝非刘正风的金盆洗手日,而是任我行的认罪伏诛日!”
他话语斩钉截铁,眼神杀气四溢。 这话说出,李莫愁也愣了一愣,因为她根本没想过杀死任我行。 别说是她,天下九成九的人能从任我行手中逃走便已满足,可李忘尘却还非要杀了任我行不可。 以他武功,这分明是天方夜谭,荒谬无比,可不知为何,李莫愁却有种感觉。 他真能做到。 李忘尘说完之后,只觉得李莫愁许久没有说话,抬头一看,发现李莫愁远远坐在床上,正用一种很特别的目光呆呆看着自己。 好一会儿后,她才如梦初醒,怔怔道,“小侄子啊,你不会真是个经天纬地的大丈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