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确是有不同于往年的热,地里的麦苗都蔫搭着,在地势略高一些远离水源的地方,地面的泥土已经结块了,赵不息蹲下捡了一块,用食指和拇指碾了碾,毫不费力就将土块碾成了土灰。 所幸河内郡紧挨着黄河,黑石不远处就有一条黄河的支流,名叫黑石河,虽然不大,但是也足够附近的田地灌溉。 赵不息和几个秦墨来到黑石河边上,天色还早,但是已经有许多男人和妇人提着桶到河边来打水了,对黔首们来说,田地就等同于生命,已经二十多日没有下雨了,田地里的庄稼都干蔫了,农人们需要全家老少一起出动,从早到晚提水才堪堪够浇地。 在一处紧挨着河边的沙滩空地上,摆放着一个直径两米,宛如车轮一样的东西,旁边正蹲着两个人调试部件。 在这些秦墨到来以后,赵不息就先将基础的力学知识交给了他们,并且着重讲了齿轮和杠杆,前些天察觉到今年很可能会高温少雨后,赵不息就召集了秦墨,将龙骨水车的样式和原理大概描述了一下。 这座小水车模型,就是这些天来墨家子弟的成果。 秦墨们在一旁涨红着脸七嘴八舌的讲起其中的原理,什么多组齿轮组合应用,转轴技术、竖轮……基本上就是一人一句,想起什么说什么,一堆话连起来毫无逻辑。 水车旁边有供人踩踏的翻版,几个秦墨争着抢着上去实验,最后还是一个身材最高大的抢到了演示的资格。水车模型在众人热切的目光中缓缓转动起来,水槽浸入水中,然后缓缓被带起来,落下,一槽水稳稳落入到一侧的桶中。 成了!众秦墨欢呼出声,有不少人热泪盈眶。 ——他们不知道这小小的水车将在这片土地数千年的农耕史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们所高兴的,只是因为真理。 力学,齿轮,杠杆,链轮转动,多么美妙的知识啊。 赵不息看着水车模型,摸着下巴陷入了思考,“我觉得,这个踏板的地方完全可以在一侧挖一个小渠,用水力代替人力。”
一侧的秦墨们早在赵不息开口的瞬间就安静下来,竖着耳朵屏息静气,生怕漏掉了什么。 听完赵不息的建议,几个秦墨交头接耳一阵,纷纷点头,黑石子不愧是他们墨家的大贤,随便一看就能注意到被他们忽略的地方。 “咱们要在七月之前做出二十架水车来,在河边水流最湍急的地方做五个直径五尺的大水车,沿途有地势不平处安装十五架小水车。这一路上可以用竹筒连接起来,一直将水送到黑石。”
赵不息迅速规划好了水车的用途。 其实最好的方法是挖水渠,直接把河流中的水导向黑石。但是挖水渠就是一项大工程了,现在正是忙碌的时候,最要紧的是庄稼,挖水渠可以等到冬天没有农活再号召黔首开工。 一旁的墨家子弟们却面露难色,其中为首的老秦墨苦笑道:“黑石子,我们这些人做一架小水车就要七日,一月之内实在做不出那么多架水车啊。”
赵不息面露失望之色,“这样啊……” 一旁的秦墨们更是站立难安,忽然,人群中传出一声大喊,“黑石子,我家中小弟也是学墨的,我可以给他写信让他前来黑石!”
一个年纪不大的秦墨从人群中挤出来,赵不息和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青年似乎是不习惯被这么多人注视着,他的脸刷一下从下巴红到了耳尖,磕磕巴巴道:“我老家就是河内郡,我父亲就也是墨家的,弟弟也是……要是黑石子允许,我可以写信给父亲和弟弟,全家搬到黑石来。”
至于他家人会不会愿意嘛……青年相信,没有一个墨家弟子能拒绝黑石子所讲授的这些力学、齿轮、杠杆。 这一下仿佛忽然点醒了秦墨们,他们纷纷恍然大悟,是啊,秦少府里的同僚的确没办法弄来,但是除了秦少府中的同僚之外他们还有认识的其他墨家弟子啊。 因为学派性质的缘故,时常有些东西不是一个人能够研究出来的,这时候墨家弟子就会呼朋唤友一起研究,因此在诸子百家中,墨家是除了尊师重道的儒家之外弟子联系最密切的一家了。 “我老师也在河内郡!”
“我阿姊一家都在河内郡……”众人纷纷开口,他们和陈长还不太一样。 农家人少,陈长是被强行改了户籍送来的,但是墨家是当世现学,近些年虽然有些没落了,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弟子依然很多。这些秦墨老家的确都是赵地,亲人朋友都在赵地。 至于当时在秦少府的时候为什么不把这些亲戚朋友举荐给少府……又不是所有墨家都愿意为秦工作。 什么始皇帝,他们又不熟,没必要为工作单位拼命。但是黑石子不一样,她懂这么多真理,肯定是墨家的大贤,召集墨家弟子来黑石研究真理这是为了理想,理想和工作能一样吗。 赵不息听着这个一嘴那个一嘴的,嘴咧地都放不下来。她看着面前这群正讨论呼朋唤友的秦墨露出了慈爱而欣慰的眼神。 主动把别的地方的翡翠白玉白菜拉到她家的坑里,真不愧是兼爱利他、以墨爱人的墨家啊。 没过几天收到消息的河内各处墨家弟子就陆续赶到了黑石,赵不息诚恳地一一接见,然后又讲了一节基础物理的公开课,让所有来此的墨家弟子纷纷觉得不枉此行。 又把他们带到了不对外开放的科研基地——虽然名为科研基地但实际上也不过只是几个设立在黑石后面几座小山包围中山谷内的院子。 这里摆放的都是赵不息之前自己研究了个开头和先前领着秦墨研究的半成品,都是等着改进的东西,比如高炉炼铁的必备高炉,冶炼焦炭的半成品木炭,用土法练出来的浑浊玻璃,初步的滑轮组…… 赵不息进去的时候是一群人,出来的时候却只有她一个人。墨家弟子一个个都抱着里面的半成品不撒手,说什么都要睡在这里。 赵不息如果是他们同僚的话肯定很讨厌这种喜欢工作到非要在公司打地铺的家伙,但是赵不息是他们老板,身为老板,对这种主动加班的员工她超爱! 在上百墨家弟子没日没夜的工作下,很快黑石和河流之间就搭建起了一条水道,源源不断的水从黄河流到黑石河又流到黑石,灌溉着数千亩的良田。 甚至还多做了几架水车,赵不息把它们借给了附近其他村子,搭在河流边上,虽然不能像黑石一样直接通到村里,但是也能让他们省下从河里打水上来的功夫。 陈平终于适应了黑石的事务处理,尽管每日依然要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要拿来处理杂务,但是好歹吃饭的时间能腾出来了。 某日,陈平在往赵不息设立的专门食堂打饭的时候,忽然发现,这黑石的墨家弟子似乎也太多了些。 他是知道有一些墨家弟子来投黑石的,那一片新建给墨家弟子的院子还是他主持修建的。 但是,陈平低着头,若有所思,墨家弟子是不是过于多了。 提着食盒的陈平默默放缓了脚步,脚下一折缓缓停在食堂不远处的树下,看似在看风景,实则一直盯着食堂院子的院门,数着来往的墨家弟子人数。 墨家弟子其实很好分辨,他们大多不怎么打理自己,多穿着方便干活的短褐而不是长袍,因为通常是很多人一起研究所以总是三五成群的凑在一起来打饭。 陈平沉思了片刻,不是他的错觉,墨家弟子这一会就有好几十个人出出入入了。 等等……陈平忽然灵光一闪。 只有那几个秦墨的时候他们也是很忙的,修理东西、研究新东西都得他们几个人做,但是现在那几个秦墨就变得很轻松了,因为有很多人和他们一起分担工作。 那自己为什么不也向黑石子举荐人来分担自己的工作呢? 只是……陈平脚步缓慢,眉头轻颦,他没有正经的师门,也没有相熟的朋友啊。 陈平在老家的名声并不好,许多人都嘲笑他不应该四处游学而应该老老实实种地,因此他都这个年纪了连妻子都还没有。更别说认识其他读书的朋友了。 不过自己不认识,不代表叔父不认识啊。陈平向着黑石学堂的方向走去,现在陈长正从早到晚忙着管理学校事务,吃住都呆在学校中,整日忙得焦头烂额。 陈平觉得自家叔父一定也会喜欢自己的这个建议。 陈长早已不复往日风轻云淡的闲适模样,他现在被一群小屁孩弄的整个人都处于狂躁状态,黑着脸,到处在学堂抓违反纪律的学生。 听完陈平这个主意之后,陈长眼神一亮,是啊,他怎么没想到摇人这个好主意呢? “只是……”陈长有些犹豫,“你也知道我其实是楚人,我的好友几乎都在楚地,楚地和赵地一南一北,他们恐怕不愿背井离乡来这。”
陈平不死心:“叔父您再好好想想,数量少咱们可以用质量补啊,就是只找来一个,也能分担许多事务了。”
“还真有一个,年纪比我还长上十几岁。”
陈长一拍桌子,“此人名叫范增,此人虽然一直怀才不遇但是的确是有大才的。而且他背生毒疮,这些年一直辗转各地求医,若是写信告诉他赵地有名医他定然会过来求医。”
“就是他心高气傲还一心向楚,恐怕看不上黑石子。”
陈长顿了顿,无可奈何道。 他是不知道楚国有什么好效忠的,楚国贵族欺压百姓,楚王一个比一个更昏庸,逼死忠臣那是屈原那时候就有的老传统了,效忠这种国家干什么。 陈平笑了笑,眯着双眼:“咱们只负责把消息提供给黑石子,至于能不能收复他……要相信黑石子。”
本来只想安心养老结果现在干活干的昏天黑地还心甘情愿的陈长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对赵不息到底有多会忽悠人这一点陈长从不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