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吴正阳跟随宋昊路过古井，高大少年不由自主的放缓脚步，眼神中绽放出炽热的光芒，他并不是蠢笨之人，无论是自己亲眼所见，亦或是别人言语推崇，走在前面这个步履沉稳，体型壮硕的中年汉子，才是个真正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师傅能把那条四脚蛇留给我，肯定是了不得的宝贝。”

吴正阳如是想到。宋昊注意到吴正阳的步伐变化，头也不回地说道:“还不赶紧跟上，它在那里又不能跑咯，真想要的话自己去拿便是。”

吴正阳愣了一下，“拿？怎么拿，直接下水去捞么，师傅您就别拿我开玩笑了，我还想多活几年好伺奉您老人家呢。”

“狗屁不通！”

宋昊顿时气急败坏地骂了句，自顾自朝前走去。等现在到了铺子这边，抡着铁锤一顿乱砸的吴正阳似乎有些回味了过来，宋昊之前好像也说过一次同样的话。当一声声铁锤敲击之声直叩心门之时，吴正阳平静无波的心湖骤然泛起阵阵涟漪，高大少年很快就自然而然的闭目凝神，手上抡锤的动作也越发平稳，最后那一声声敲击之声，如同一次次扪心自问，在心湖之上响彻，“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如何想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想到了要怎么做，杂念丛生才会心乱如麻，不知何去何从，致使剑心蒙尘，澄澈无垢方能一步登天，修心一事上，谁也给不了指点，悟了便是悟了。宋昊瞥了眼吴正阳正陷入的空灵顿悟状态，欣慰的点了点头，朝一旁好奇的林泽宇打了个眼色，示意不要打扰。两人一起走出作坊，林泽宇才忍不住问道:“宋师，阳大哥这是怎么了，没事吧。”

宋昊笑容满面，看得出来，这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打铁汉子此时极为高兴，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沉声道:“某些人呐，天赋好，根骨好，运道好，总之哪哪都好，可偏偏就是个死脑筋，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还是在原地打转，这要是换成那些所谓的天之骄子，指不定哪天看个风景就悟了，还用得着我这当师傅的忙前忙后？不过还好，这榆木圪垯总算是开窍了。”

林泽宇听得一头雾水，疑惑道:“阳大哥虽然成天没个正行，但脑袋瓜子聪明得紧，最起码也比我要好出很多吧。”

宋昊对此不置可否，“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啊，就是小聪明太多了，但是，你就不一样了，知道我为什么收留你在这做学徒吗？”

林泽宇老实答道:“宋叔应该是看我可怜吧。”

宋昊摇头笑道:“错了，是因为你本性淳朴善良，虽然你身世凄苦，却没有自暴自弃，保受别人冷眼欺侮，却没有心生怨恨，虽然看上去平平无奇，但胜在韧性十足，说老实话，其实你也很适合当我的徒弟的。”

林泽宇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宋师，我没你说得那么好，也不在乎有什么大的出息，就是想让我娘过上好日子，让村民们不再排挤我们。”

宋昊看了眼少年，犹豫了一下，沉声说道:“小宇，不必妄自菲薄，人生各有命数缘法，谁也不能一言定论，记住，以后不管是出现了何种变故，哪怕是受到千夫所指，人人喊打，也一定要恪守住本心，千万不要放弃内心深处坚守的那份良善，知道吗？”

林泽宇以为汉子说的是他不被村民接受的事情，咧嘴笑道:“这么多年都习惯了，我晓得的。”

“行了，快回家去补补觉吧，代我向你娘亲问好。”

宋昊摆了摆手。汉子其实有些事情终究还是不忍心说出口，赤龙所说之事，他第一时间便有了猜测，见到少年之后，又仔仔细细察看了一番，这个平日里老实听话，很少需要他操心的学徒，身世来历大为不凡，不然也不至于让那赤龙垂涎三尺。这并非是宋昊本事不济，而是这种隐藏极深的血脉天赋，除非是同族同宗，外人很难察觉出来。当然宋昊可没有那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德观感，万物苍生，大道玄奇，能够踏上修行之路，皆可算是同道中人，虽然死在他手上的异类妖族，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是他从来不会滥杀无辜。然而这一句话却被很多人奉为行事准绳，这一切都要归咎于许多陈芝麻烂谷子的久远历史，是一场场惨绝人寰的灭族大战，是一次次山河破碎，伏尸千里的滔天浩劫，也是一代一代人深入骨髓的冤冤仇怨。林泽宇快步小跑回家，一路上少年都没有留意到，所有经过的那一户户人家，平日里的鸡鸣狗吠声音不再，圈养的家禽全都趴伏在圈内瑟瑟发抖。那些原本在树梢，草丛中嬉戏的雀鸟，如同受到了惊吓般，扑腾着翅膀四处逃窜。少年身上的气息逐渐强烈。与此同时，一只慌不择路的喜鹊一头扎进了半边院子都被树冠遮蔽的简陋宅院，荡起一圈肉眼可见的涟漪，感受不到那股骇人气息的喜鹊恢复过来，重新在枝桠上叽叽喳喳，好不欢乐。被吵醒的许郎中又坐回了那把摇椅，没好气的开口骂道:“你成心的是不，我可是一宿没睡了，也不看看我都多大年纪了，身子骨可经不起折腾。”

身穿长衫的村塾先生崔胜文赔着笑脸，欲言又止。老人瞥了眼那圈涟漪，嗤笑道:“崔呆子，多少年了，你这毛病还是改不了，说得好听点那叫谨小慎微，说得难听点就是胆小如鼠，好歹也是天机门的唯一传人，就能不能有点人样。”

此言一出，被说中了短处的崔胜文尴尬不己，可怜兮兮道:“前辈，揭人不揭短啊，我这不是心里不踏实，想来同您合计合计。”

许郎中点了点头，“然后呢？”

崔胜文苦笑道:“如您先前所言，我们的根脚己经暴露，还有那剑峰刚才己有开启迹象，为何我们还要留在此处，现在离开岂不是更为稳妥？毕竟我所布置的那些手段也难免会有纰漏。”

老人瞪眼道:“所以你就着急忙慌的跑来，想拉上我一起跑路？”

崔胜文苦笑更甚，点了点头，“这不是为了保险起见嘛，再说了，我们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许郎中眼神恍惚，沉默良久，然后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追随我有多少个年头了？”

崔胜文老实回答，“自打被您救起，己将近四十八载了。”

老人感慨道:是啊，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陪着我东躲西藏的，也快三十年了吧，说至底是我连累了你，当年我若不是执迷不悟，怎么会泥足深陷，后来想要抽身而退，己是千难万难。”

崔胜文心情沉重，“您老千万别这么说，若不是得您搭救，我这条小命早就交待了，哪能快活自在这么些年。”

许郎中再次沉默，拿出葫芦灌了一口，最后叹了口气，“你觉得姚圣如何？”

崔胜文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出云龙，奔雷虎，天刀雨魁遁地鼠，当真是一代人杰，十个我加起来估计都不是他的对手。”

许郎中啧啧称奇道，“那就是了，既然姚圣都能豁得出去，布局多年只为孤注一掷，为何我就不能舍命陪君子，赌上一把，若事有可为，不就能一劳永逸了，若他姚圣只是飞蛾扑火，靠着你那诸多后手，再不济也能另找去处，继续混吃等死，这等好事，怎么算都是不亏本的。”

崔胜文疑惑道:“那您为何先帮姜天解了咒印，若是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不是更加万无一失。”

老人解释道，“首先，姜天的咒印契机来得太早拖延不得，不过这样也好，如若不以此作饵，如何能将他的目光吸引过来，再有就是，姜天这小子的性子我喜欢，我的衣钵也算是后继有人，挺好的。”

崔胜文皱了皱眉头，感觉老人话里有话。许郎中笑道:“躲了这么多年，竟然还不如一个后辈小子，真是越活越回去咯。”

许郎中站起身，望着在枝桠上胡蹦乱跳的喜鹊，“行了，既然话都说完了，你也别留下来陪我这糟老头子冒险了，另外找个地方，过点不一样的生活，反正他们要找的是我，你只是顺带的而己，只要别太张扬，不会找到你头上的，可千万别说什么共进退的屁话，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

崔胜文深吸一口气，“您是不是一开始就想好这么做了？”

老人坐回摇椅，又拿出葫芦狠狠地灌了一口后，脸色平静道:“有些乏了，我想休息一下。”

崔胜文神情落寞，转身离去，走到院门边上，头也没回的说道:“您知道我会去哪里，别让我等太久！”

许郎中闭上眼睛，喃喃自语，“是啊，我也等得够久了。”

一一一一一一小镇突然之间彻底沸腾，所有观战之人几乎都一窝蜂的往大山深处赶去，剑峰秘境开启在即。虽然只是有了征兆，但那些等待许久的修士都己经迫不及待，毕竟先行一步，也能多出一分机会。大雨骤然而至，姚圣站在滂沱大雨之中，陷入沉思。有一身影缓步走来，隔着重重雨幕悍然挥刀。凛冽的刀峰挥砍而下，声势惊人，与空气摩擦之间竟然呼的一下燃烧起来，如同火龙般的刀罡向着姚圣直扑而去，方圆几丈内的雨水全部都被蒸发殆尽。姚圣似刚回过神来，一脚踏出，右手在腰间虚握，像是做了个拔刀的动作。下一刻，呼啸而至的火龙来势顿挫，耀眼的光芒从姚圣手中迸发而出，将火龙连同刀罡刀气统统吞噬一空。再下一刻，姚圣己经出现在那人身后，缓缓前行，大雨重新洒落大地，竟不能沾湿姚圣分毫，清脆的刀鸣之声姗姗来迟。那人弓着身，手中的长刀己断成两截，从腹部到肩膀的那道从下往上的伤痕深可见骨，触目惊心，鲜血混着雨水直淌而下。那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艰难开口道:“为何不肯将刀全部拔出？是看我不起吗？”

“我不想把你仅剩的左手也给斩断。”

姚圣的声音远远传来。那人双膝跪倒在地，脸上的疤痕因为痛苦而越发狰狞，原来是那被小镇令史孟世宽奉为上宾的独臂刀客，郭仪。刀客低头望着手中断刀，似乎受到了莫大的羞辱，癫狂咆哮道:“枉我苦练十载，依旧敌不住你姚圣一刀，想我还为先前的试探沾沾自喜，真是可笑，可笑至极！我不会接受你的施舍，不，决不！”

郭仪猛然抬头，毅然将手中的断刀直接插入心口，狞笑出声，“哈哈，你的刀变钝了，你很快也会下来陪我的，很快，很快...”最后，声音嘎然而止，刀断人亡。天空中一道惊雷再次响彻，滚滚轰鸣。姚圣脚步一顿，轻声叹息，几滴雨水毫无征兆的浸透了长衫下摆。暗中关注着这边的那几道目光的主人，见到这一幕后，或叹息，或惊咦，或狂喜，不一而足。一一一一一一小镇令史府邸后院，白衣胜雪的翩翩男子缓缓收回伸出水榭之外的手掌，掌心之中，一抹春雨澄澈透亮。男子松开手掌，任由雨水滑落，口中轻笑出声，“好戏开场！”

身穿大红肚兜的孩童坐在栏杆上，晃荡着双脚，咧嘴直乐，“真傻，好死不如赖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