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俩踏上教学楼的阶梯时，几乎同时发现一个事实：烟瘾又犯了。这是一种生理上的欲望。我们需要一种刺激，比如脑门或耳根或鼻梁上被某个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蹦出来的人攒紧小铁锤般的拳头狠狠地揍上一下，当下却只能让毒雾经过肺部的血管到达我们的神经。这种有害的物质可以刺激肠胃的蠕动，也可以使昏沉的思维变得振奋一些。神经也不过是一种物质。小铁锤可以杀人，照着后脑勺来上一下子，就那么一下子。与我同行的是郭家宏：皮肤颇为白皙细腻，喜欢穿白色的衣服、裤子和鞋子。“咱们上去抽口烟吧，外面的风刮得太猛。”

我方才对他说。郭家宏眯缝一下眼睛，点点头。他已经把衣领竖起，想尽量把脑袋藏在衣领里面，抵御由海边吹来的冷风。第六教学楼的楼梯是所有教学楼中最为宽敞的。中午的阳光照射进来，脊背上有一种暖烘烘的感觉。当我们在走廊转角的窗户前站定的时候，已经完全沐浴在阳光之中。郭家宏从运动裤口袋里掏出烟，三块钱一包，在食堂的货摊上买的，被肥猪样的摊主甩在玻璃柜台上，发出“啪”的一声，那种令人厌烦的世俗声响。我记得他肥嘟嘟的耳根部位是剃得光溜溜的，上次他转身从货架上拿烟时我也起了照他那生意人的耳根打上一拳的冲动。那烟是软盒的，需要把烟磕出来。他递给我一支，自己拿出一支，点上。于是我们像举办某种仪式那样站在走廊的转角处抽烟，将自身陷于烟雾缭绕的状态之中。烟灰跌落在地板上，碎了。烟灰的松软及灰暗与地板的坚硬及光亮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使人不适，又说不清为什么使人不适，一如整座校园令人不适。这种不适的感觉顺着窗户和墙壁的缝隙向着教学楼的顶端爬去，如绿色的攀岩植物在灰色的建筑物上爬行。教学楼的浅灰色和天空的深灰色也形成了一种反差，这种反差的背后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统一。远端校园澡堂的两根巨大的烟囱也在冒着灰色的烟雾，那是另一种层次上的灰色。“你上高中的时候抽烟不？”

我自以为找到了可以说的话题。“抽，偷着抽。我妈对烟味特别敏感。出去抽烟的时候都要准备一包口香糖，抽完就嚼上一个，还要在周围的马路上多晃荡几圈，等衣服上的烟味散尽了再回家。”

我点点头，说：“从高中的时候就开始了。我记得我上高中的时候有几个人躲在学校里一个很隐蔽的旮旯里抽烟，连教导主任都不知道那个地方。那个角落是两栋建筑物的不合理设计所导致的意外产物。不过有些人被教导主任抓到过。有一个伙计在厕所里被抓住了。”

郭家宏扭了一下脖子，说：“正常。”

略微停顿了一下，又说：“我有一次不小心把打火机带回家，我妈洗衣服的时候掏了出来，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急中生智，就说是上物理实验课时点火用的，好险。”

“好主意。我也有一次类似的经历，不过把打火机的用途说成是烧衣服上的线头用的。”

这时突然从半透明半阴暗的楼梯上走来一个人，系主任黄老师，也是作为本专业一尊雕像的黄老师。黄老师从半透明半阴暗的楼梯上走来，是携带着他半柔和半严肃的面孔的。在半柔和半严肃的浮雕般的面孔下很难看清他的长相，只能判断出这是一个中年男人，一个并没有秃顶的中年男人。他并没有开始秃顶，或者说他并不是从中年就开始秃顶的男人，而是一个小个子的中年男人。他携带着他的面孔，有意识地把它携带在他的身体上方，而不是随便地放在别的什么地方。他摆出他的面孔，迈着机器人般的步伐走上来，把脸孔对准我，并把作为脸孔代表的一双小眼睛对准了我。他似乎发现我在抽烟，两个小眼睛闪着异样的光芒；他又发现我身边站着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就什么也没说。我们的目光对射在一起，透露出的首先是惊奇，十分惊奇，然后才是别的什么、其他的什么感情，甚至是我们彼此都不理解的感情。或许根本就不是什么感情，而纯粹是一种尴尬，作为雕像的教授发现他的学生，或者是作为学生的一身脏衣服在抽烟。教授在短时间地闪现出他的浮雕般的面孔后就走了。从背后看去，像一个机器人在教学楼的走廊里滑行。机械脚掌拍打着坚硬而光亮的地板：“咚、咚、咚。”

我和教授的短暂的目光对射使我进入了以尴尬为主导的短暂的情感复杂期，并伴随着烟草的燃尽而告终。烟草是制造关于情感的一阵烟雾。它通过毛细血管爬向灵魂的各个隐秘的角落。灵魂也是一种实体吗？临近我们的一间课室的后门忽然开了，暗黄色的门发出的扭动声就如同一条蛇在寂静的草丛中吐出：“咝、咝、咝”的声音，挺直小脑袋，吐出红色分叉的舌头。门就这样在临近我们的地方打开，在我们释放的烟雾所笼罩的范围之内。烟雾所分散成的星星点点的暗白色的物体在走廊上飘荡，就像一个夹着书本的瘦削的身影在星星的注视下在校园里苍白的小径上散步。门开了，走出两个人，从外形特征来看是两位女生，没有拉着手，一个淡绿色，一个淡红色。在烟雾笼罩的范围内无法看清两者的面孔，只是其中的一张面孔开了一个小洞，从洞口吐出了一行似乎是写在纸上的字：“你男朋友抽烟吗？”

另一张面孔也开了一个小洞，也吐出了一行字：“不抽。抽烟不好。”

两张面孔像达成某种协议似的点点头，然后消散在一片烟雾之中。我和郭家宏惊奇地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