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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飘荡着厕所味道的走廊(梦的大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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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时候又起风了,是一丝丝从小树林稀疏的枝叶中穿过的微风,送来阵阵凉意;透过以均匀节奏晃动的树叶,可以看见失去焦点后的太阳摊成一堆模糊的色彩,平铺在淡灰色的天空之中。那可是校园的太阳,与图书馆的塔尖为伴的太阳。天色渐晚,教学楼一层层的灯火逐渐地点亮,张着黑洞洞的大嘴,准备把学生们吞噬进去。我今晚仍然没有去上自习的打算。一天来吸进的烟雾已经混入血液,随着血液的流动,和每个细胞都紧密地勾结在一起,在体内缓慢地移动,想通过大口的呼吸把它们排出体外。烟是阻止我去上自习的毒素,它使我变得浮躁起来,不愿长时间地坐在教室土黄色的发出“吱吱……吱吱”的响声的木头椅子上。在往宿舍走的路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同时感到北方深秋的凉意。晚上的植物丛漆黑一团,给人一种淡淡的隐秘式的恐怖感。一条分不清是什么颜色的狗飞快地从我的身边跑了过去。我又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同时想象着郭家宏和庞凯分别坐在自己宿舍的床上,玩着电脑、抽烟。还不急着回宿舍,回去也没有什么意思,我看了看自己那间宿舍发出的昏黄的灯光后,又走开了。在走近已经灯火全熄的第一学生饭堂时才想起上午张教授的课并没有像前几次那样逃掉。张教授以其优雅的学者风度,是不屑于点名的。张教授通常在上课前十分钟就挺着官员式的肚子从第三教学楼飘荡着浓厚且纯正的厕所味的正门走进,并携带官员式的肚子快速地穿过狭窄的走廊,以免学者式的优雅嗅觉受到厕所气味的严重刺激。他厌恶地想到为什么第三教学楼的走廊里总是飘荡着一股厕所的味道,难道是建筑设计上的缺陷?不过张教授不屑于深入地思考这一问题,因为张教授是有其自身专业的;与任何一位在语言学的圈子内研究语言的学者一样,张教授是研究语言学的,也是小圈子里的幸福的一分子。也就是说,张教授是有其专业性的,他的专业就是研究与语言相关的问题,甚至发表了好些篇论文。发表论文使他有机会乘坐飞机飞到其他研究语言的学者所在的城市中,在学术会议上与他们共同讨论语言学的问题,并把为了某个小问题而争得面红耳赤的事件当成是一种甜蜜的乐趣或自身智慧的例证,在会后聚餐时侃侃而谈。张教授进入课室时脸上总是挂着微笑,像是肥脸上漂浮的一层油脂,似乎研究语言学对他而言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张教授的个子比较高,在优雅的学者里面也算是高的。他的身高刚好使他的塞满了脂肪的被白衬衣遮住的肚子高过讲台。我在想,坐在前排的同学一定在估量他肚子里脂肪的厚度与弹性,甚至想象这些脂肪是由其它什么动物的脂肪变成的,通常的答案是:猪肉、鸡肉、鱼肉、鸭肉、羊肉、驴肉、狗肉,等等,或者是乌龟肉、王八肉、蛤蟆肉、蛇肉、螃蟹肉、鸵鸟肉、水獭肉、猴子肉、狒狒肉等等,或许还有人肉,比如胎盘什么的,但谁知道呢?但这个问题张教授是不屑于讨论的,因为张教授是有其专业性的。他又不是生物学家,更不是古生物学家。张教授站在讲台上,从他那张红润健康的胖脸上吐出一行行关于语言学的专业性词汇。他的专业养活了他,也就是,养活了他的胖脸。所以说,他的专业和他的胖脸有一种相互对应的关系。这层深意是台下没有几个学生能弄明白的。张老师用于生活和学术的诸种辩证法是学生们无法掌握的。当我像一个老鼠一样在迟到几分钟后由后门钻进课室、被黑压压的人群布满的课室,张教授用他的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我,也就是用他的非专业性的行动抓获了我。他的眼角的余光像流动的文字一样在洗刷我。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老鼠,一只灰色的公鼠,不是因为我属鼠,也不是因为我的衣服有好几天没洗,而是我从教室的后门钻进来的动作:低着头、弯着腰、迈着细碎而快捷的步伐。这种迅猛的步伐没有挽回自己的过错、没能变得更体面,相反,它在证实我的错误,在校园中、在一个深秋的上午犯下的错误。当我在后排的一个位子悄悄地坐下,以翻书本的动作掩盖自己略显慌张的神情时,发现张教授的泛着白光的胖脸上依然延续着刚才的微笑,这类微笑的含义是非常难以领悟的,在肌肉块不同的顺序构成的表层现象下掩盖着飘忽不定的深层次含义,用感觉或逻辑推断很难正确地达成对这类表情的正确解读。就如此刻,我分不清在张教授的白晃晃的油光闪闪的胖脸上绽露出的像盛夏的花朵一样的微笑是为我终于来上课了而感到高兴呢还是有感于我又一次迟到。快走到图书馆时已经没有再走下去的兴致,我转身返回。在我转身的瞬间,似乎看见一个骑着大铁架子般自行车的胖大身影,从校园的大路上转到小路上不见了,是张教授吗?宿舍楼发出的光影已经远远地投射在了伸向宿舍楼张着的大嘴的小路上。刚走进光影照射的范围,就看见一对男女学生在小路上争吵。女生带着苏联红军军帽般的毛线帽子,把并不漂亮的、甚至有些丑的脸向前伸,那些并不协调和对称的五官由于急切地想表达某种微妙的、建立在两人之间的独特感情而剧烈地扭曲,使得她的肿泡眼更像是一条缝、鼻子更像是蒜头、撅出来的嘴唇更让人有种狠狠地打上一拳的冲动。她的包子一样的脸也因为和那顶漂亮的毛线帽子不相称而更显出她所作表情的丑陋。她把脸伸向那个男生,眯着眼睛撅着嘴,用气愤的声调质问面前的男生,吐出的一句话是由每一个忸怩做作、略微停顿的单音节构成,还加上了小女生般的让人作呕的娇嗔味道:“你-口-口-声-声-说-爱-我。”

伴随着这句话,她的表情在半空中停留了几秒钟。男生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小个子,在昏黄的灯光下看不清他有什么突出的特征。他穿着运动服,下身是西裤和皮鞋。在女生完成了她的表情演出后,也就是在取得了内心感情和外在象征性表情的统一之后,男生向前迈了一小步,似乎是想让自己的脸和那张五官并不协调的脸靠的更近一些,以便解释自己。女生认定是男生犯了错误,需要向她的五官扭曲的肥脸请求原谅。那个男生我似乎在宿舍楼门卫室的公用电话前见过。他当时在和他的父亲通话,我基本听懂了他所说的方言,他首先问家里的麦子收割完了没有,其次说他又需要钱了。我走过他们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他们仍在路口拉扯,女生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尖细。宿舍门口不断地有归来的学生,上自习的、混网吧的、谈恋爱的、去海边散步的、做实验的、吃饭喝酒的等等。每个回来的人在走进宿舍楼后都会闻到一股浓厚的厕所气味。厕所在门卫室的旁边,没有门,中间是洗漱用的水池,两边是由破旧的土黄色木门挡住的几个厕所隔间,每隔几分钟就会有水自动沿着贯穿几个隔间的渠道冲刷一次,发出海浪般的声响,孱弱的动力几乎推不动那些沉重的秽物。搭着毛巾,端着脸盆的学生不断地进进出出。伴随着厕所味和楼道里昏黄的灯光,我向右拐进班级宿舍所在的区域。过道上的门基本都开着,室内的日光灯管并不比楼道内的灯泡显得更亮。每个房间都是几平方米的小屋子,放着四张分上下铺的床,紧紧地贴在宿舍的两边;中间则是两张土黄色的木头桌子,像是曾经放在教学楼里面当课桌,后来又搬进宿舍来当家具。每个房间都一览无余,只要在门口停留一两秒,就可以窥见小屋里的全部秘密。八个大学生一起挤在这样的宿舍里,他们的声音、穿着和肉体混杂成一片后再分开堆放在暗黄色墙壁下的各个角落里,每个人都是披着染色纺织物的蠕动的肉体,并且伴随着灯管发出的“咝咝…咝咝”的响声。灯管发出的光射在乌黑光滑的水泥地板上,反射在过道里。由此过道成为了声音和光线的混合体。我透过这种声音和光线的混合体,看见了在刘适予那张焦黄、瘦削的脸上有一双鼓鼓的鱼眼睛和蛤蟆似的宽腮帮。同时在暗黄色的光线下发现了他的宽腮帮对于他运用面部表情的积极辅助作用。某些表情必须和宽腮帮相互配合才能彻底达到他所想要表达的意思。不知道是因为他具有了宽腮帮而拥有了表达某种微妙情绪的特权还是因为他经常表达某种微妙的感情而逐渐使腮帮变宽了?这是个迷。宽腮帮是他的独特器官。当他看见我,宽腮帮就随着脸部向上翘起,鱼眼睛也翻了翻。我们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我们已经很熟络了,或许是因为彼此能胡吹上几句文学或文学史吧,例如某次熄灯后在楼梯口的一个堆着杂物的角落里,站定,怀着无比真挚的情感,就某一位当代作家的某一篇作品讨论了半天,彼此的灵魂都得到了滋润。他端着脸盘,在楼道中一闪而过。由于我经常不去上课,已经几天没有看到他,虽然他所在的宿舍和我是对门。我记起几天前他和毛绒绒的班长发生了争执,情绪突然变得很激动,指着乌黑光滑的地板说:“论写诗,你们没有一个比得上我。”

似乎总是鼻腔堵塞的班长发出一连串毛茸茸的像沾着痰一样的声音,并把刘适予推出门外。刘适予身穿一件土黄色或者咖啡色的运动服,两个蛤蟆般的腮帮子因为生气而肿胀。在被推出门的一瞬间,刘适予还摇晃着手指,说:“论写诗,你们没有一个比得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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