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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梦仍在继续:校门前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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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身影并没有出现,我眼前一片漆黑。我花了好几秒钟才弄明白我在什么地方。高中生活与薛晓婷离我多么遥远,只是一幅褪色的、无法再涂改的图画。她现在究竟在哪里?还记得我吗?高中时代发生在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情,她现在还会回忆吗?对她来说重要吗?我通过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知道现在是午夜,一个梦中的形象使我惊醒。窗外的风声令人感到一丝恐怖,也让人明白了此时身处室内的幸福,不敢想象校门外的海面上是怎样的一番情景,风在呼啸、浪花卷起、黑漆漆的一片,没有生物,一定没有任何有生命的物体在活动。我想起前几天去海边散步的时候看见一只木质的小船被铁链拴着,在海面漂浮,此刻它也一定在风浪中摇摆着,还看见了一位穿着风衣在海边漫步的少女,她似乎在盯着我看,后来飘起了小雨。我把被子拉过头顶,似乎想把呼噜声、风声和对海面恐怖景象的想象都统统隔离开。闭上眼睛,黑暗之中散步时看见的海景逐渐浮现出来,越来越清晰;猛地睁开眼睛,还是一片漆黑;再闭上眼睛,一个有着一头飘逸的黑发、皮肤惊人白皙的美丽少女出现在海边,天色晦暗,布满了阴云,巨浪突然汹涌而来,把她完全吞没了…我也跟随着她坠入到了黑色的深渊之中…。下课铃使我从昏昏欲睡中清醒过来。一抬头,放学时特有的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不过这诱人、代表着午饭的声音并没能使邓智勇的肥胖的身躯像往常一样以最快捷的速度从课室的前门冲出。英文教师,一个戴着与她的黄鼠狼般的小脸不相称的宽边眼镜、留着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小辫子的女人,在整理讲台上的教案的同时,盯着座位上的邓智勇。不幸的是,邓智勇以及他身上的一堆肥肉又被瘦削的女老师盯上了,而原因,很可能又是不交作业或作业出现了严重的质量问题。邓智勇低着头,如同一头待宰的生猪,准备挨上一刀子。他挨过无数的刀子,所有以往为挨刀子所准备好的情绪和表情都已经不需要了,只需要忍耐;忍耐对他也只是小事一桩,他的皮已经在泥沼中磨厚。不过繁重的学习任务、高考的压力和教师不断的批评对邓智勇仍然是一种折磨。学习生活在逼迫肥胖的他进行艰苦的长跑,反而使得他更想娱乐;他总是想在时间和空间中找寻缝隙,好钻进去,来一次甜蜜的逃循。这些逃循却往往使他遭受更为严重的折磨,如同生活反咬了他一口。此时“一束草”从前门走到讲台上,她的“一束草”已经略微向后倾斜了一些。英语老师开始与她怯怯私语,并发出几声响亮的笑声,似乎与她刚才为邓智勇制造的严肃气氛不太相称。这些笑声使邓智勇的头低得更低,同时她们的谈话也延长了邓智勇被宰杀的痛苦。英语老师用手指关节敲了敲邓智勇的桌面。这个轻巧的动作像发布某种权威一样让邓智勇携带着他的一堆肉老老实实地站起来,挠了挠后脑勺,向着办公室的方向走去,像一头大骟猪走在通往屠宰场的路上。邓智勇、英语老师和“一束草”的表演无疑为我的生活带来了乐趣,就像是穿插在沉重课业中的一个小笑话,使人在完全变成读书机器之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人,有自由、有情感,甚至还能思考。课室里没有几个人了。关于薛晓婷的想象又在瞬间完全占据了我的全部灵魂,当我走进自行车棚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了沉重的影子,在拖慢我的步伐,使我每迈出一步都感到困难。为什么呢?从早晨起来的时候我就这样问自己。痛悔的心情如同难以止住的鲜血再一次从心口处喷涌而出。我仿佛摧毁了属于自己的世界,脚下的土地在自己的践踏下断裂;拒绝的快感此时已化作灰烬,完全变成了一种自我折磨。这种折磨并不伟大,也不高尚,没有任何自我救赎的意义,只是愚蠢,只是摧毁自身幸福的愚蠢行径,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只是一个动物,拒绝了一个公认的美丽的女孩使我遭受了物质上的极大损失。我需要挽回这个损失,向她表明我是喜欢她的,同时得到本应属于我的幸福。我希望在自行车棚里遇见她。如果遇见她,我一定会勇敢地走上前去,把一切都说个明白,不会有丝毫的怀疑和退缩。我要彻底捅破隔在我们之间的那层可恶的窗户纸,让一切都沐浴在阳光之下。让我震惊的是,我在把车推下车棚的斜坡时,我们同时看见了对方。她的表情难以琢磨,淡淡的微笑中带有一丝嘲讽,又仿佛并不认识我,我们之间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复杂,只是男生与女生之间的一个游戏罢了。她的微笑让我发冷,使我怀疑假如我走上前去的话会不会有好的结果。她在继续推着车往校门的方向走去,人流也在往校门的方向涌动。她推的很慢,她的背影仿佛给我透露出这样一个信息:我在等着你过来呢。就像昨天在操场上难以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搬起椅子挪到后面一样,这时我也难以理解自己为什么获得了走上前去的动力。我的心剧烈地跳动,如同站在起跑线上等待枪响的一刻;又如同趴在断头台上,等待刀挥下的一刻。我快步走上前去,走到她的身边,诚恳地唤起了她的名字:“薛晓婷。”

我不敢相信我居然开口了。这是第一次对她说话,我期待着她的回应,等待着她的宣判。她似乎对我的开口并不感到意味,也许是刚才对视的时候就猜到了;但她并没有回答,仍然推着车子,那张美丽的脸庞向与我相反的方向倾斜,略微地低下头去,仍然带着那种让人心寒的冷淡的微笑。我们并排往前走了一段,短暂的沉默;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又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薛晓婷。”

我感到自己的声音带有一种傻气,自己正以一种蠢笨的姿势走在她的旁边。她仍然没有回答,仍然继续推她的车子。不过她的可爱的脑袋往与我相反的方向猛地一偏,微笑变作了苦笑;我懂得,这是在嘲讽我为什么今天与昨天的行为刚好相反。我特别想知道她说话的声音究竟是怎样的,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听过她说话。可惜她什么也不说。她推车的动作似乎想要躲开我,却又与我并肩而行。快走到校门的时候,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叫了她第三遍:“薛晓婷。”

我的声音开始颤抖,甚至带有一丝绝望的意味,不过这声音仍然是黏糊糊的,带有一股傻气。她突然站住了,似乎想要摆脱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扶住车把站住那里,似乎是想逃离我,或者是刚才发生的一切使她难以接受,她需要停下来好好想一想。她眼睛望着地面,苦笑着,两只肩膀微微地颤抖。可她的苦笑并没有痛苦,倒是带有一丝嘲讽或者说对发生的一切完全不理解。她究竟是谁?我在怀疑我眼前的对象究竟是谁。她站在校门口,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她的美丽在短短的几十步路之后转变成一种惩罚我的、让人恐怖的力量。她的微笑宣判了我的死刑,为我打开了通往地狱的大门。我的世界在短短的几十秒后完全变了。我看见了我的未来。难道一切都出自我的想象或臆造?我们之间根本就没有什么,不是我想象的那样通过种种的表情、动作和暗示来表达相互之间的爱慕;昨天她接近我也并不是想和我建立什么联系,不过是告诫我不要再写信罢了。她以往所有在我看来略带有好感的表示,都不过是对一个钟情于她的男性的带有礼貌性的应付罢了。她意识到自己的美丽超乎寻常,想通过玩弄一些小手段或者借助于一些微小的细节来展现自己的美丽,并为此感到骄傲。此刻,当我面色苍白、神情绝望地站在她的面前,她或许正在享受她的美丽带给她的被追求的快感。现在我觉得,她拒绝人的方式优雅而残忍,不带有情感的、极度理性的拒绝。只有不带任何感情才能有这样冷静、淡漠的态度,仿佛是在处理生活中的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琐事、而不是在自己的灵魂深处挣扎、苦恼、彷徨。她的白皙的面孔使得她的微笑更显得残忍、无情。她没有顾及周围川流不息的人群,似乎也忘记了我正用近乎绝望的目光望着她,这目光中甚至带有乞求、一种有奴隶气息的乞求,渴望她的恩赐与怜悯。她的美丽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权利,有权决定我的幸福或痛苦。失去她,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可我居然直到今天上午都还在体会着“拒绝”所带来的快感与刺激。那种快感现在只蜕化为可笑、无聊与羞愧,本来就没有那么回事,纯粹是我自己制造出来的幻想、麻醉剂、毒品。我自己给自己写作的剧本。我以她的形象为材料,通过自己的幻想制作出情节,供自己满足情感之需。现实的她,很遥远,一个站在近处的几乎完全不认识的邻班女孩。是呀,我们从未有过对话,对彼此也很不了解。我给予她的,是几封可能被她在全班传阅的、夹杂着诗歌的信;她给予我的,是由对我的爱慕的善意而礼貌的回应、炫耀自身美丽的虚荣心以及在无聊中的游戏心理所构成的复杂而做作的微笑,这微笑曾经给予了我无限想象的空间,是我从来没有能正确把握的谜题。现在她站在那里,两只白色的小手扶住车吧,已经不是一个美丽而又难解的迷了,只是一尊冰冷的石像。我的绝望已经转化成了愤怒,迅速地掉转车头、离开了她;眼前,一个痛苦的世界正向我展开,我不知该如何消解我的悲伤。我感觉不到周围有任何人,只看见自己决绝而迅速的动作,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猛烈地跳动。我的胸口仿佛被狠狠地打了一锤,一颗被尖刀刺穿的心脏被压在巨石下面,流淌着鲜血。我预感到我们俩个彻底完了,再也不可能了。我发誓一切都不可能了。历史无法被改写了。一切都已经被决定了。命运之轮不会再掉转方向了。我把车推上斜坡之后,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慢慢地推着车,低着头,脸上已经没有任何笑意,仿佛涂上了一层灰色,表情非常严肃,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在反思。但对我而言这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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