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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桌上的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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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睛,一道土黄色的门突然之间被推开。宿舍成员们回忆不起自己的呼噜声,只依稀记得那些无聊的谈话中被他们的思维所构想出的种种丑陋的场景和形象。早操强迫他们起床,逼迫他们从暖烘烘的、带有自己才能享受的独特臭味的被窝中爬出,从他们编织的梦境中爬出,用各种颜色的布片把自己包裹好,去校园里遛上一圈。“形式主义?”

“可能,也许吧,就这样。”

这是在一次跑操时的对话。班长的黄长脸像一个广告牌一样从上铺举了起来,脸颊上带有因头部过分地埋入枕头而印出的红色瘢痕,两只细长的眼睛带着倦意在宿舍里瞄了一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穿着打有补丁的灰色秋裤的双腿在床沿上晃来晃去。黑夜褪去,风还在拍打着窗户。窗外已经有人在活动,在向操场走去,加入跑步的队伍,将最实在的肉体暴露在广阔的操场之上。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谈话声,或者是…几声尖笑。门打开后,宿舍成员陆续加入了从走廊涌向洗手间的队伍。我的头发仍然很乱,上衣的某个扣子没有扣上,袜子也有好几天未洗了;它穿在脚上,有一种黏糊糊的感觉,像是和泥浆粘在一起。对门同班宿舍的门也开了,刘适予正坐在床沿上穿袜子,洁白的、柔软的袜子舒服地套在了他的脚上。他还没有把眼镜戴上,两个蛤蟆似的腮帮子显得更加突出。一进入卫生间就闻到一股十分刺鼻的厕所味道,让人联想到动物的巢穴。刘适予也端着自己的墨绿色脸盘出现了。刚把脸盆放进水槽中,就吐出了一大口带有血丝的粘痰。照他的说法是:他的肺有问题。为什么有问题?是因为父母经常吵架,气的。或许他的两个黝黑的蛤蟆般的腮帮子就是在经常生气的状态下不断胀大的。走出兽穴般的宿舍大楼,由凛冽的寒风制成的刀子割在脸上,让人特别痛快;由海面吹来的风包围了宿舍大楼,防止宿舍内聚集的臭气渗透出来、污染校园。路灯仍然没有熄灭,暗淡的灯光使人能勉强看清通向宿舍楼的几条小径。小径被一些树丛和花坛包围着,尽头便是队伍集合的地方。我们班级在一个贴满了广告的公告栏前集合。寒风吹散了每个人身上特有的宿舍、棉被和衣物的气味,让人感觉凉爽、舒适,彷佛从拥挤的农贸市场中走出,来到空气清新的森林里。一些女生还没到,我们只能站在公告栏前等待。刘适予咳嗽了几声,轻轻拍着胸口走了过来,在昏暗的路灯照耀下,他的焦黄色的脸和土黄色的衣服更显得昏黄、暗淡。刘适予虽然身体有些毛病,但仍然要跑操,否则要被点名、批评。我突然想起薛晓婷留在课桌上的刻字。毫无疑问,那是她的,她写给我的。在这样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晨,我又想起了那几个刻字,那几个似乎证明了什么、更够让我产生诸如欣喜、骄傲、后悔、苦楚等等交织在一起的、复杂的情感体验的文字。当我看到那些文字的时候,距离发生在校门口的事件已经有半年多的时间了。期间波澜不惊,没有为我日后丰富的想象和回忆增添什么新的养料或素材。其实我希望能一直那样下去,直到整个高中生活彻底结束,我们都远走高飞,彼此再也见不到,可是我发现了那一行刻字。她可能忍受不了我们之间的平静,没有任何故事和情节的平静。我们同一年级的几个班都需要每星期上一节音乐课,上课的时间不同,但使用同一间课室,在学校南门旁的一栋小楼里,只有那间课室里有一架钢琴。我和薛晓婷恰好坐在同一个座位上,她上课的时间比我提前一节。某次上课时我看见桌面的角落里有几个秀气、小巧的用黑色钢笔水写成的小字,它们似乎怕人发现一样,一起挤在一个角落里面。这几个字的意思很简单,无非是想表明:她爱我。这几个字像一连串炮弹一样击中了我全部的回忆和想象。我在想…难道?是她写的吗?有这个可能,但无法完全确定,她又没跟我亲口说过,我也没看见她写,或许只是巧合,甚至可能是其他同学制造的恶作剧。我扫视了一下整间课室,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究竟是不是她写的呢?这让人怀疑,又找不到可以支持某一个结论的证据。情感,难道是一种逻辑推理的游戏吗?我们或许一直在玩着智力游戏。我们是存在于校园空间内的两个生物体,在使用我们的智慧改变彼此之间的情感联系。某种奇怪的感应、联想和回忆保持我们之间的联系,我们却从来没有用现实中的行动对其加以确认。我们是校园夜空上的两颗星星,放射着让彼此都感到迷茫的光芒。不过这几个字仍然让我震惊。它可能证明了我以往的某些想法是错误的,完全建立在荒谬的想象之上。事实是:她爱我。或许一开始就是爱我的。可是她为什么爱我呢?她凭什么爱我呢?这不可思议。这几个字带来的幸福简直让人无法接受。这几个字给了我无穷的想象空间,以至于可以对以往的一些场景做出新的解释。那几个刻字作为回忆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保存了下来。我现在站在清晨的寒风中,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仍然能够想起那几个字的模样,某一个笔画的形状。三年的时间,她从来没有开口对我说过一句话,那一行字是她对我传递的唯一的信息。我们之间似乎被无穷的障碍所包围,身处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只能通过一个狭窄而昏暗的孔道来建立彼此之间的联系;这联系本身就让人怀疑,充满了猜测和幻象。如果我们之间真的发生过什么的话,也已经结束了。但我现在仍然在怀疑所有事件的真实性,怀疑她是否如我想象般的那样存在过。或许,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我个人的编造?不过总有一些回忆中的场景在提供否定这个结论的佐证。刘适予向我走来,无比真实地站在我的面前。他留着分头,梳理得相当整齐,甚至让人怀疑是否抹了头油;分头下面是一张土黄色的脸,有着鼓鼓的鱼眼睛和随着肺部的呼吸而发生轻微运动的两个蛤蟆似的鼓鼓的腮帮子,腮帮子具有象征主义的特点,腮帮子在表明:我生气了或者准备要生气;衣服的颜色与面部的颜色非常搭配,但是分不清它究竟是运动衣还是夹克,在衣服上面露出略微发黑的脖子。土黄色、鱼眼睛、腮帮子还有他的与古怪的上衣绝对不搭配的西裤和皮鞋,都构成了我在跑操之前的想象运动的一部分;或者说,刘适予和他携带着的这些物体强行地入侵了我的思维。他的肉体过分地暴露在这清晨的空气当中。刘适予的出现代替了我对周围景色的注意,打断了我的或许是忧伤的回忆。他轻轻地拍了拍胸口,仿佛为了向他人证明自己胸部的不适。他张开两片厚厚的,与整个面部显得不相称的嘴唇:“昨晚去参加了校文学部的活动。”

他舔了舔上嘴唇,想确认我是否想听下去。“就是刚入学的时候那个长得像砖块一样的所谓‘部长’带着几个校文学部的‘骨干’在宿舍楼里四处转悠,发展成员。如果想加入的话需要交十块钱。交了十块钱,就成为校文学部的一员。作为社员可以参加文学部举办的各种活动,可以优先在校刊上发表作品。”

他继续说。我想起了“砖块”似的社长,是一位大三的学生会干部,头是方形的,身子是方形的,四肢也具有方形的特征;他是一个…由各种方形构建成的学生会干部,这些方形赋予他一种冲力,或者说,给见到他的人一种想象的空间:他要冲起来的话,是很有威力的。据说他曾经很努力地向上爬,爬上了校学生会文体部副部长的位置;又通过一系列积极而热烈的活动发展了与某些领导干部的友好而密切的关系,当上了校文学部部长。所以,部长是一些能够运动的方块组成的、不断运动的一个组织的头目。他的组织以文学活动作为自己不断运动的内容或基础。就像刘适予所说的,他在宿舍楼的楼道里滚来滚去地发展会员,发展自己的队伍。部长,他写过一首诗。他的诗刊登在校文学杂志的封面。“校刊叫什么来着?”

我问。“没有别的名字,就叫做‘校刊’;本来想以学校中间的那个湖的名字命名,结果被投票否决了。那个湖的名字不好听,没有突出杂志作为纯文学刊物的特色。昨晚他站在第六教学楼课室的讲台上,对着男男女女们说:‘要突出校刊的纯文学特色’,下面一片欢呼声。”

“女生来了。”

我说。宿舍楼的黑洞洞的大门吐出了最后几个人,他们快步跑来,加入队伍;站在已经成形的队伍中,顺着曲折的、仍然铺着银霜般的路灯光的小道望去,在浅灰色的背景下,方方正正的宿舍楼内的灯光基本都熄灭了,就像一处废弃的工厂厂房。在吐出窝藏在它内部的密集、困倦的学生后,它仿佛松了一口气,在黑洞洞的大门里,也就是它张着的大嘴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那叹息声和天空一样阴沉,不过不会就此打起沉重的雷、下起引发新的情感体验的雨,那样的话这一天的整体色调又将发生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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