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威尔到上海已经满一个月的时间了。他的生活逐步形成了固定的节奏。威尔是想要放下一段感情才选择来到了上海。于是,威尔减少了工作之外的社交环节,威尔接触得最多的就是工作上的同事。威尔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这让他觉得自己也充满了活力。虽然已经过了50岁生日,但是威尔一点没有感觉自己和这些年轻人有格格不入的感觉。但是其他人却不是这么想的。他们总觉得来自美国总部的威尔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存在,他们虽然刻意去迎合威尔,但是骨子里却把威尔当成了外人。这种把威尔排除在外的感觉,威尔其实也有察觉的。只是威尔一直都在安慰自己:『这只是时间问题,我只是还未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而已。』在与这些人的接触中,威尔与最喜欢的几个人也形成了一个固有的小圈子。一个是陆辰辰,威尔喜欢陆辰辰是因为陆辰辰为人简单直接。虽然不会英语,但是他总是用最夸张的肢体语言和威尔努力交流。威尔从未感觉到自己被陆辰辰暗地里排除在外。即使有时候被陆辰辰当成外人,陆辰辰也会把这些表现在脸上,并喊出两个简单的音节『老外』。另一个就是伍明。威尔与伍明除了在上班时有交集,周日也经常会约到一起。上午两人结伴去教堂,下午去健身房。威尔喜欢她的原因却很复杂。如果硬要去分析这些复杂原因中最主要的成分,那就是因为威尔觉得伍明很善良。威尔第一次觉得伍明善良,就是威尔拉肚子那天。因为威尔自己没能控制住,弄得裤子上全是粪便。而伍明却没有立刻就走,还留下来帮威尔清理。那次的事情弄得威尔先是很不好意思,随即又觉得内心很温暖。而还有一次是在教堂里的时候。威尔注意到,在最后的感恩环节,伍明跪在圣坛前,把双手交叉在胸口拒绝了圣餐。伍明接受了祝福,但是拒绝圣餐。从伍明的举动,威尔知道了伍明并不是基督徒。而威尔也看得出,伍明显是熟悉教堂仪式的。于是在仪式后,威尔问伍明:『明,谢谢你陪我来教堂。你的信仰是什么?』伍明说:『我没有信仰。』伍明的答案出乎威尔的意料。威尔已经想过伍明有可能是『罗马天主教徒』、『犹太教』、『莫门』甚至『佛教』等等可能性。但是伍明的回答居然是『没有信仰』。威尔很好奇,因为在威尔的概念里,每个人都应该有信仰。于是威尔接着又问:『明,你相信超越现实的力量吗?』伍明想了想说:『我相信人心。』说着,伍明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我相信人心有改变现实的力量。』威尔点头,继续问道:『那你相信上帝吗?』伍明指着威尔的胸口回答:『我相信善良,善良创造了上帝。』虽然这不是威尔想要的答案,但是威尔对于伍明的回答很满意,于是说:『我相信你是个善良的人。』伍明放下了手,回答说:『不,我不善良。我是说你的「善良」创造了你的「上帝」。』威尔有些生气,对伍明说:『你为什么这么说自己。这不是真的。』在那之后,伍明没有再回答。虽然伍明不承认自己的善良,这让威尔却觉得伍明这是在说谎。他不明白伍明为什么要说这种谎。威尔也喜欢和王勇交往,但是王勇却明确告诉威尔,『因为威尔是「外人」所以自己才会对威尔说实话。』威尔知道,王勇只是把自己当成了那种飞机上偶遇的邻座乘客那样的陌生人。威尔也不想去改变王勇对自己的这种看法,从而破坏这种简单的关系。威尔对于自己在这里能和三位男性走的最近,其实颇感意外。因为在美国的时候,通常威尔最好的朋友都是女性。此刻威尔觉得,可能是因为在美国的朋友很多都知道威尔是同性恋的缘故,所以女性觉得和威尔成为朋友很安全,而男性会刻意和威尔保持距离。威尔不想吓跑了这三位中国男性朋友,也觉得没有必要,所以从没有在这里流露自己的性取向。从性格的角度上,威尔更喜欢和女性做朋友。因为女性温柔、知性、细腻,而且女性不容易有坏心眼。威尔这么觉得。男性粗鲁、霸道、暴力、邋遢,这些都是威尔不喜欢的特质。可是正因为威尔是个『外人』,所以这些威尔不喜欢的男人特质,威尔一点也感受不到。当陆辰辰污言秽语的时候,威尔听不懂。当伍明用高高在上的口吻说一半留一半,威尔感觉到的是东方玄妙。或许威尔正真能感受到的只有王勇,但是王勇却把威尔当成了陌生人。而中国因为全面禁止吸食大麻和禁止民间持有枪支,这种社会环境让威尔觉得非常安全。有一件威尔觉得既喜欢又有些累的事就是,威尔觉得在中国,自己活得就像是明星。因为威尔高大的身材在中国人中间可以说是鹤立鸡群。而且蓝眼睛大鼻子,所有人一看就知道是老外。于是走在大街上,经常会有人有意无意盯着他看。在教堂、超市、商店和饭店里,他也经常受到特殊的礼遇。虽然威尔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也乐在其中。伍明告诉威尔,这是中国人好客的表现。威尔却觉得,这种表现有些过分的谦恭了。威尔觉得,自己像明星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总有人要和自己照相。威尔已经几次与伍明在街上被陌生人抓住一起照相。别人的目标当然都是威尔,所以每次伍明说他来替众人拍照,从来都没有被拒绝。而威尔要替众人拍照,都被别人说:『不,你站在中间。』提出这种要求的多数都是女人,这让威尔有种中国女人比男人更有发言权的感觉。在早期的美国,财务工作大多数岗位是由男人来做,之后才逐渐有了女人。一开始女性都是从财务的前台工作开始做起,只有少数女性可以做到高级财务管家或者投资顾问的角色。但是如今的美国,这些工作已经基本达到了男女各半,即使是与威尔同级别的女性财务核算专家,威尔知道的也有好多位。而在『白象威尔』的财务室里,只有威尔和另一位财务总监两位是男性,其他的人都是女性。一开始威尔觉得很不可思议,他一直听说东方人是女人比男人多,难道已经多到这个地步了吗?后来威尔才发现,其实所谓的财务部,从事的工作更多的只是基础会计工作,和威尔所说的财务是两回事。而威尔在这里从事的会计工作,更像是他们说的『审计』员。威尔这次来到中国『白象科尔』,是为了弄清楚『白象科尔』为什么不挣钱。作为合资公司,『白象科尔』一直都是独立运作的公司。它与海外的『科尔』严格说其实是两家独立公司,其关系更像是合作伙伴。所以威尔这次名义上的工作是技术支持的一部分。但是其实,如今的海外『科尔』公司遇到了巨大的生存危机。原因倒还不是因为『科尔』企业本身出了问题。『科尔』这种美国的家用电器本土品牌,早年受到了美国政府在贸易保护手段上的红利。在美国本土竞争中,外国品牌一直由美国政府进行打压,而本土竞争则通过经销商进行。对于经销商,价格空间则是只有诱惑力的筹码。由于有了『白象科尔』,『科尔』早就把大量的主要部件制造委托『白象科尔』进行生产,然后通过进口后组装的方式,实现本土化生产,从而得到美国当地法律的保护。这样,一方面降低材料成本和人员成本,另一方面又能以美国本土品牌的形象出现在美国市场上。至于运输时间成本和价格成本,这点『科尔』也不必担心。就时间来说,只要留足余量,供应就会源源不断。而且科尔的主要部件都是机械和电器,只要不使用,本身不存在很严格的保质期,因为采用的是本土组装,在组装过程中很多工艺都可以根据最新设计进行调整。而运输价格和人工比起来,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可是如今,美国民主党在国内呼声很高,几个州都提出了『把就业岗位留在美国』的议案。要求企业根据生产和销售规模,创造足够的就业岗位给美国公民。『科尔』所在的华盛顿州就是这样一个『蓝色州』。州政府不断给科尔施加压力,要求科尔把零部件生产也放在美国本土,从而创造就业岗位。这就让『科尔』公司很为难,因为一旦这些部件回到美国生产,人员和材料成本大量提升。那么在经销商环节能给出的经销商红利就会大大缩减。那么经销商一定会转投其他品牌。那么『科尔』的市场就会萎缩。而『白象科尔』中国这边,他们也不想失去这部分主要部件的出口生意。虽然出口从『白象科尔』账面上看一向并不怎么赚钱,只是跑个流量而已。但是由于国家有出口退税政策,所以在退税后,一单出口生意的利润是很稳定的。从『吃肉』的角度看,远比其他有风险的市场销售更具有价值。所以他们才会接受『科尔』提出的各种不合理条件,包括这次接受威尔的财务技术支持。所以『科尔』就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如果美国市场真的会因此萎缩,他们想把两个市场进行割裂,并且要咬紧中国市场这块肥肉。但是由于有了『白象科尔』的存在,这块肥肉怎么吃,就成了一场博弈。而且仅仅靠买卖商品,细嚼慢咽,这块肥肉吃起来太慢了,『科尔』想要一口吞下这块肥肉。于是『科尔』更想推动的是『白象科尔』的上市。『白象科尔』在中国市场虽然整体销售额很高,由于利润率一直不好,并且各项体系的制度不完全,一直都没有走上市这条路。而威尔的财务技术支持,就是为了从一个数据点去找出企业管理层面出现的问题,从而帮助完善企业的制度乃至发展策略。现在派往中国进行技术协助的人其实还有很多,大多数都在临港省的工厂基地进行市场和技术的协助,只有威尔一人被派到上海。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收到了『白象科尔』销售渠道方面当家人,中方总经理陈卫武的阻挠。用临港省的人的话说:这人是把软刀子,可不好对付。因此,在威尔觉得已经找到了合适的生活节奏的时候,威尔就觉得工作的进展特别的缓慢。很多时候他都感觉自己像是被困在一个迷宫里,要走出迷宫,就要先寻找线索,再解开谜题。这种工作方式让威尔觉得无所适从。所以威尔总觉得一旦开始工作,时间就不够用,但是一旦停下来,又不知道怎么重新开始。这天,威尔在核算过去三年中国的『科尔』零售业务部预算完成率和偏差率的时候,又遇到了这个问题。于是威尔就去找『科尔』的负责人托尼,让托尼解释一下过去三年的预算是怎么得出来的。威尔和托尼交流之后发现,托尼根本听不懂自己的问题。于是威尔就让公司给自己的助理进行翻译。威尔的助理英文很好,翻译的非常详细,但是威尔听得反而更糊涂了。因为托尼对于预算的构成没有逻辑性。按照托尼的描述,他是通过合理性增长率得到的预算。但是对于增长系数怎么就合理了,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始终给不出一个准确的公式。在威尔的反复逼问之下,托尼说这是由一个专业人员推导出的数据模型,而这个人已经不在自己部门工作了,他无法提供公式。对于这个结果,威尔当然是不满意的。所以威尔很严肃地把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和托尼表达了一下,并且要助理翻译给托尼。助理说完,托尼也是一脸严肃,然后写了一个名字『王蕊』给了助理。助理告诉威尔,就是纸上这个人给出的系数。让威尔去问人事这个人的消息。人事部的同事根据『王蕊』这个名字,查到了这个人的联系方式,然后拨通了电话。电话打过去,已经停机了。然后可以根据地址写信过去查询。威尔觉得这件事情变得很没有希望。恰逢这个时候,人事部的另一个同事又告诉威尔一个消息,说:『这个同事应该还在公司,没有离职,因为她对于这个名字有印象,这几个月还在发工资。』于是威尔就让助理去人事部追问这个王蕊究竟现在属于哪个部门,怎么找到。人事部的员工从信息里查到的部门是『总经理办公室』。『总经理办公室』这个部门,公司里众所周知只有伍明一个人。但是突然又冒出一个人,这让几个人事部的同事也很惊奇。于是有个人事部的『吃瓜群众』就动用了权限查阅了总经理办公室这个部门的人员姓名和岗位。发现总经理办公室之下实际编制有4个人。一个是4楼前台,名叫沙莎。一个是4楼前台,名叫薛梦茹。一个是2楼前台,刘星。还有一个就是这个王蕊,没有岗位,状态是病休。伍明的名字反而不在这个部门。且不提人事部的几个人怎么背着人事经理悄悄议论这个『总经理办公室』,单就说威尔的助理把这个王蕊的下落告诉了威尔,威尔觉得似乎又进了死胡同。但是威尔不甘心,于是就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去问伍明,对这个王蕊有没有印象。一问之下,伍明果然知道这个王蕊,并答应带着威尔去见王蕊。在路上,伍明买了一罐奶粉。然后就带着威尔进了一个老式的居民小区,敲开一户民居的大门。威尔看见来开门的是一个很娇小的女人。女人二十多岁的样子,看起来很憔悴。大夏天还裹着厚厚的棉衣。伍明把威尔介绍给了女人,然后告诉威尔,这位就是生病在家的王蕊。然后,伍明就向王蕊说明了来意。伍明带来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于是王蕊就在电脑上开始调出了自己做的几份预算,并且还原了计算公式并标注了调用的数据源。有了这些信息,威尔就能明白她的预算逻辑了。在威尔查看并分析这部分信息的时候,伍明就和女人在一旁聊天。威尔在研究过数据后,又询问了一些问题,威尔可以看出女人的状态并不好,很快就显示出了疲倦的样子。于是威尔留下了联系方式,就与伍明一起告辞。回去的路上,伍明闷闷不乐。于是威尔对伍明说:『谢谢你带我来看她。王蕊看起来脸色很差,她生的是什么病?』伍明说:『尿毒症。』威尔听了表示很遗憾,他知道尿毒症也就是肾脏衰竭。于是威尔又问伍明:『你和王蕊熟悉吗?』伍明说:『不熟,但是我可能是公司里为数不多知道她详细情况的人。』威尔看出伍明心里憋着有话要说,于是就对伍明说:『能和我说说吗?』伍明嘘了一口气,说:『我和她认识是在半年前,那时候王蕊的病情已经恶化了。病情恶化后,她每天都要做透析治疗,于是就没有办法出来工作。那时候再有一个月,她与公司的合同也到期了。于是「科尔」的托尼就准备等合同到期就辞退她。如果丢了工作,她就没有医疗保险,没有医疗保险,她就没钱继续治疗。』威尔叹了一口气,也表示很无奈。伍明接着说:『对公司来说,其实这是件很小的事,但是对他的家庭来说,这又是件很大的事。本来这件事可能就到此为止了。但是有一天,公司里突然有人把她的病情做成了宣传板,设立了捐款箱,放在了食堂里。然后这件事就被公司里的很多人知道了。后来,经过几次商议,公司总经理陈卫武同意和他继续签订新的合同,新合同有效期一年。一年之后如果她的情况还是没有变化,就再签一年。具体还要继续几年,现在没人知道。由于我是参加那次会议的人员之一,所以我知道。』威尔说:『你们做了一件对的事。你们是好人。』伍明说:『我也认为这件事是对的,但是好人并不是我们。那个发起捐款,把这件事曝光出来的人才是好人。』威尔问:『那你知道是谁吗?』伍明笑了笑:『能做这种展板的人,公司里也只有几个。我看了手法,心里就知道是谁了。这个人你也认识。但是他自己不承认。』威尔想了想,似乎心里也有了一个答案。威尔觉得伍明说的是王勇。伍明接着说:『可惜,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救不了她。』威尔总是想着积极的一面,于是就对伍明说:『那么肾移植手术应该可以救她吧。』伍明苦笑道:『这不是拍电影。只有在电影里肾源才是源源不断的。在现实生活里,要得到一个肾是很难很难的。』威尔听了,脸上浮现疑惑之色。伍明看到了,于是说:『你是想说父母和兄弟姐妹,是吗?那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伍明说道:『王蕊的父母都有糖尿病,是属于不能手术的那类人。王蕊有个弟弟,还在读书。但是王蕊拒绝了索要弟弟的肾脏,并且王蕊的家人也反对弟弟捐献给王蕊。理由很简单,因为弟弟是家里唯一的健康的人,也是男人。中国人还是很重男轻女的。他们认为男人要让家族繁衍。』伍明的脸上慢慢显示出愤怒的表情,眉头皱在了一起,接着说:『刚才我和王蕊聊天,她告诉我她家里在黑市上找到一个8个指标配对成功的肾源,她想试一试,需要25万元人民币。钱就成为了她现在面临最大的问题。王蕊的家是在农村,为了治病,现在全家都租住在这个医院对面的房子里。13平方米,3口人。爸爸妈妈每天在对面的医院里做护工。你知道的,在美国护工收入很少。中国的护工收入更少。弟弟还在读书,也需要钱。她每天血透也需要钱。』伍明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愤怒。威尔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安慰伍明:『不要生气了,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伍明突然看着威尔,说:『你知道我在生谁的气吗?我是在生我自己的气。因为我有25万,但是我不会去救她。原因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不想救她。』威尔被伍明突如其来的坦白给惊呆了。威尔没想到伍明居然想到的是这样的一个答案。威尔觉得不应该因为伍明的决定去指责伍明,但是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伍明在责怪他自己。只听伍明继续自言自语:『我这个人救不了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