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看到了,在那里在那里……”李北湖刚出检票口,随着人流穿过长长的走廊,从扶梯上下来走到站台,身后突然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和喊叫声吓了他一跳,脑子一空。他想报警,他想拔腿就跑,但身子却不听使唤一样僵硬地站在了原地,一动也不能动。“快快快,就在那里。”
声音越来越近,他的身子被人重重地撞了一下,趔趄着差点跌倒在地。来就来吧,听天由命,该来的迟早要来,躲也躲不过。愣怔之际,只见几个扛着大包小袋的农民工从他身边大呼小叫的冲了过去……原来是几个赶着去坐车的人而已!虚惊一场,他暗自松了口气,四下里看了看,从车窗的玻璃里看了一眼戴帽子和大口罩的自己,确信没有人跟踪之后才放下心来。“上火车了吗?”
莫小丽气呼呼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今天又来了好多人,全堵在门口了,你看看,我给你拍了视频发过去了。”
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一张张气愤得扭曲了的脸,一群想要把他生吞活剥了的人。他们没有错,员工要工资,他已经拖欠他们差不多半年的工资了,他们也要养家糊口。学生家长也没有错,培训费交到了学校,课还没上几节呢,然后就关门了,跑路了。股东也没有错,人家投钱进来就是想赚钱的。那是自己错了?他错在哪里?他想不明白。或许是太自信了,三十岁,创业十二年,一帆风顺,他的北培教育在业界声名鹊起,他是年少有为的青年励志榜样,是很多年轻人的偶像,他开挂的人生一路高歌猛进,所向披靡。但是自信有错吗?!或许他应该把脚步放慢一点,不要那么急于扩张地盘,但那时他早已身不由己。是时代的错?是命运的错?是造化弄人?!……卖了房子,卖了车子,卖了所有能卖的家产,却还是负债累累,这辈子估计是还不清了。偌大的办公室一地狼藉空空如也,他蜷缩在落地窗的角落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办公室明天就是最后勒令搬离的日子了,从搬进来的意气风发到今天的狼狈逃离,他想哭也哭不出来,只有绝望排山倒海般涌来。窗外的风吹进来,外面的万家灯火依次亮起,繁华依旧,热闹依旧,不如死了吧,死了一了百了,从窗户上跳下去,如飞鸟的形式,或者割腕,洗手间里有水果刀,又或者撞墙,一头撞死得了!走廊外面传来脚步声,是贺启。贺启走进屋来,按了一下电灯开关,灯没有亮,是物业把电停了,因为还欠着物业几千块钱的电费,几千块钱,几千块钱他都拿不出来了……真是可笑啊。“北哥,楼下的人已经走了。”
贺启走过来站在他跟前,低下头俯视着他,“我先送你回去吧。”
“他们明天还会来的。”
他把头埋进臂弯里,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来就来,反正明天咱们不来了。”
贺启抓住他的胳膊拽起来,“先回去吧。”
推着他朝楼下走来,他的脚机械的移动着,每一步都像在走向万丈深渊。办公楼大门口,保洁和保安在收拾散落一地的垃圾和横幅,那些白的黑的红的五颜六色的横幅像一道道催命符一样,让他感觉背后阴风阵阵,毛骨悚然。“从后门走。”
他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我知道,车就停在后门。”
贺启扶着他从后门出来,打开车门把他扶进车里,一阵风似的把车开出了好几里地之后才打开车窗松了口气,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靠在座位上的他,“我怕有人跟踪。”
“谢谢!”
“北哥,要不你找个地方出去躲一躲?就当散散心也好。”
到哪去?能到哪去!他没有家,自从父母相继过世之后,他就彻彻底底没有家了。“有个地方你听说过吗?段家楼。”
段家楼?他摇了摇头,“在哪里?”
“离石家庄不远,民国时候那个被称之为“六不”总理的段琪瑞,咱们中学的时候读过一篇课文……”“没心思,哪都不想去。”
李北湖打断了贺启的话,他只想把自己关起来,什么人也不见什么事也不管,听天由命自生自灭算了。“不是去游山玩水,听说那里有个隐居的世外高人,能帮人指点迷津。”
“帮谁指点了?”
李北湖嘲笑,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句话:背时倒霉信菩萨。“也就是听以前一个朋友说起过,他当时遇到了一点事,也是通过朋友介绍过去找了那个人,后来听说他还真混得不错。”
“我不信这个。”
“有些事也不一定的,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其实我现在也挺迷惘的,咱们俩都在这个行业干了这么久了,要转行吗?好像也没什么合适的,接下来干,怎么干?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我是一点方向都没有。”
贺启长长的叹了口气。“有需求就有市场。”
“那是,但是咱们没钱了啊,限制消费的通知估计过不了几天就会下来了。”
贺启苦笑,“北哥,我想回老家去呆一阵子,你也出去走走吧,就当是去散散心也好。”
贺启把车开进莫小丽住的小区的地下室,“就怕过不了两天那帮人又找过来了,真不知道他们哪来的能耐,福尔摩斯附体了,无孔不入。我估计不用三天,他们就能把咱们的行踪查得一清二楚。还有,老刘他们几个人不知道嘀嘀咕咕在说些什么,你得小心点。”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如果他们硬要逼自己,他也没辙,只有破罐子破摔了。“还是出去走走吧,过了这一阵咱们再想办法。”
出门要钱,他身上的那点钱都够不上买一张远一点的火车票。就像贺启所说的那样,第二天,要债的人就已经知道了他住在莫小丽那里的事,然后就找上门来了。如果他这个时候还在莫小丽家里,他们也许就直接冲进屋去把他揍一顿……李北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按黑了手机屏幕。车厢门口,列车员在喊:“快点上车了,快点上车了,列车马上就要开了,没上车的旅客抓紧上车。”
站台上除了车站的工作人员,已经没有旅客了,他四下里看了看,确信没有可疑之人跟踪,这才上了车。硬座。贺启说临时的车票只有硬座了。最后一次坐火车的硬座,应该是十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他刚刚开始创业,每次出去都是坐火车,硬座,有时候着急赶路,连座位都没有,无座的票,为的就是省一点车票钱,一眨眼十年了,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点。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熟悉又陌生,遥远而贴近。对面戴着黑框眼镜的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又一次朝他看了过来,他下意识的把帽沿往下压了压,把口罩往上抬了抬,双手环抱在胸前,闭上了眼睛。“上车了,”一个声音从耳边传来,“对对对,我出差,去段家楼,大概要十来天时间吧,行,回来再说。”
李北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拖着两个大大的行李箱走过来的男人,男人看样子跟自己年纪差不多,也是三十来岁的年纪,,抬头看了一眼行李架,自信自语了一句,“还是放上面去好了,别挡人家路。”
双手举箱子的样子有些吃力。“我帮你。”
对面的男学生站起身来,帮着年轻男人把旅行箱放上行李架。“谢谢。”
“不用客气,”男学生笑,笑出一脸的阳光灿烂,“大哥去段家楼?”
“对,你呢?”
年轻男人整了整灰色的衬衫四下里看了看,眼睛从李北湖身上一扫而过,在旁边坐了下来。“我也是,听说那里有很多欧式建筑的房子,我想去看看。”
男学生满脸兴奋的表情。“专门去看房子?”
男学生点头,“我是学建筑的,想去学习学习。”
“那是应该去看看,挺有特色的,在咱中国那是独一份。”
“大哥以前去过?”
“去过,去过好几次了。”
“真的,是在那边工作?”
“算是吧,公司准备去那边投资做个项目,我前期去对接一些工作。”
“那太好了,”男学生更加高兴了,“能带我一起去吗?我是第一次去。”
“没问题,跟着我就行。”
年轻男人话音刚落,手机又响起来了,“等等,我先去接个电话,家里来的。”
说完起身朝车厢连接处走去。男学生打开手机跟人视频,眼角眉梢尽是笑意,“宝宝,你猜我刚才碰到什么了?”
“什么?”
是女孩子的声音。“坐对面的大哥,他也是去段家楼的。”
“真的,那你是不是就有伴了?”
“对啊,我已经跟他说了,我跟他一块去。”
“对不起,本来说要陪你一块去的,实在请不到假。”
“没事,赚钱要紧,谁让咱们穷呢,我先去探探路,下次咱俩再一起过来。”
“我担心你嘛,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
“不会,我说了,在火车上肯定能碰到一起去的,你看,一上车不碰到了,他就坐我对面。”
“那也太巧了吧,你让我看看,看看是不是坏人?说不定把你拐走了。”
“哪有那么多坏人,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我一个大男人,他拐我干什么?”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把你拐去黑煤窑了呢,段家楼那里不是有很多煤矿吗?进了黑煤窑你就出不来了。”
“瞧你说的,我那么白痴。”
男学生开心的咧着嘴笑。“你让我看看,我跟他打个招呼,让他知道你是名草有主的人,要是出了什么事,我立马飞奔过去。”
小姑娘撒着娇,“我看看,你让我看看,跟他打个招呼。”
热恋时期的年轻男女都是这个样子的吧。李北湖脑海里晃出一张清秀的脸,那是一张十八岁的小姑娘的脸,她泪流满面的脸,“北湖,对不起对不起……”他被家境优越的心爱的姑娘的父母赶了出来,因为他不配。当时他恨。后来他明白。人家父母没错,错的是自己,是自己的贫穷。他也曾暗自发誓,等他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之时,就是他去找她的时候,那时候他会狠狠打那些曾经看不起他的人的脸:莫欺少年穷!再后来,他已经不在意了,当他真正成功了的时候,鲜花女人都只是他生活中的点缀而已,那个女孩也早已从他的记忆里慢慢褪色。“好好好,他在那呢,在那打电话,车厢连接的地方。”
男学生举起手机扫过车厢。“今天的人好像不多。”
“本来就不多,”男学生拿着手机扫着车厢,扫到李北湖的跟前时停了一下,转过身去,把嘴贴近手机,“宝宝,看到刚才那个人了吗?”
“什么人?”
“对面那个,戴着口罩帽子的那个?”
“戴口罩帽子?大美女,大明星……”“不是,对面那男的,戴着帽子戴着口罩的那个。”
男学生的手机又偷偷挪了过来照着李北湖,然后又赶紧挪开了。“明星?”
“不是,我觉得他好像一个人。”
“谁?”
“你的偶像。”
“我的偶像?”
“那个……北培教育的老板,你记得不,你不还想去那应聘的吗?”
“不可能吧,人家大老板怎么会跟你这样的穷人一块坐火车?”
小姑娘嘻嘻地笑。“不是说快破产倒闭了吗?”
“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不至于落到坐火车的境地,别瞎说,不许侮辱我的偶像。”
“可是我真的觉得很像,”男学生窃笑,“要不一会他摘下口罩的时候我偷偷拍张照片给你看。”
“我看不像,李北湖不才三十岁嘛,刚才那个像大叔,那么老。”
“所以我也不敢确认。”
男学生起身朝车厢连接处走去。尽管男学生故意压低了说话的声音,但还是一字不漏的传进了李北湖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