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这还需如何变?”
殿帅尚洪迁站了出来,直接说道:“契丹人既然逢此大变,不战自乱,正是我军进取的良机。左右大军已然调动,粮秣北输,正当趁其时,北伐契丹,趁其新旧交替之际,一举夺回幽云诸州,燕山之险,兵出塞外,成就不世功业!”
自史弘肇之后,尚洪迁在禁军统帅的位置上,也待了三年了,平日里基本都老实地当着吉祥物,不参与朝廷的战略决策。但这种军政扩大会议上,刘承祐还是让他出席,给他发言权。 但其言落,工部尚书王朴立刻站了起来,有些激动道:“陛下,臣以为尚殿帅之议不可。契丹此时必无南顾之力,此殆天所与良机,我朝当即调师南下,转攻伪唐,一举夺取淮南,尽收江北之地,再图北顾!”
“王尚书此言差矣!”
这个时候,兴捷军都指挥使王殷也起身说话:“而今东京禁军北出,河北军马业已集结,北边戍军也都做好了战斗准备。这等情况下,再妄更作战方向,这要浪费多少钱粮,多少时间,消耗多少兵马将士体力战力?”
“与其如此,莫若顺势北进到底,一举夺回我北部边防要地!”
在殿中的武将,除了王殷之外,还有武节军都指挥使杜汉徽,这是员勇将,此时也附和了,支持北进。 铁骑军都指挥使韩通,见状跟着发言,支持对辽作战。在这干武将看来,难得有似这样的击辽良机,万万不可错过。 眼瞧一干武臣,尽是闹热之状,范质不由起身,声援王朴:“诸位将军将局面想得过于简单了,而今契丹的形势究竟到哪一步,敌情如何,仍就未知,犹待探察,岂可轻易言战!”
尚洪迁却是听不得此言,向范质逼视,语气很冲:“范相公是质疑本帅不通军略?而今几十万大军,径向河北,难道不是为打仗?陛下与朝廷,诸军将士,都已做好了与契丹人大战一场的准备。契丹兵损势弱,我军势盛,如何战不得?”
从来没有发现,尚洪迁竟有如此口才。看争执有些激烈,怕伤了和气,冯道出来打圆场了:“诸位将军有敢战之心,御敌之志,是国家的福气。但兵戈之事,事关国计民生,需持慎重之心。老臣以为,能不战则不战,莫若坐观其变,待局势定下,寻一个稳妥之策......” 好嘛,冯老相公干脆建议别打仗了,当然,此谏刘承祐直接当没听到。 王朴这个时候,却是躬身一揖,言辞恳切道:“陛下,诸公,大汉此前秉持的国策,本为‘先南后北’,待削平诸国,而后集全国之力,北抗契丹。我朝积蓄三载,本为攻伐伪唐,尽取淮南之地,而后北顾南征。若非契丹南侵,大军早已略地于江北,又岂有备战河北之举措。”
“大军北上,本为应变之举,而今契丹自乱阵脚,北患已消,自当使国家战略回到正轨,从容经略南方。否则陛下此前针对南国的诸多努力,岂不尽付诸流水?”
“如今,唐军已夺楚地,表面势盛,正志骄意怠,实陷泥潭而不自知。如不乘其分心他地,将来再想找到如此良机,也不容易了。并且,陛下今大议南北,戎机难隐。对我朝,伪唐也会加以防备,再难寻突袭之机,奇兵之效!”
王朴这一番言论,让刘承祐乃至群臣都陷入思索。但这个时候,中书舍人陶谷,突然出声:“王尚书所谓‘先南后北’之策,原就是顾忌契丹之强大,难以对付,故欲先取易而后攻难,先平弱而后制强。”
“但如今!”
陶谷瞥着王朴,嘴角扬起一道让其不适的弧度:“契丹人内乱,将大好战机,送到大汉眼前,难道就眼睁睁地放弃。为何不趁势北上,一举夺回燕山之险,将契丹人挡在关外,而后徐图南方。‘先北后南’,既制强敌,再从容削平弱者,难道就不可行?莫非,就定要将大汉局限在所谓‘先南后北’的战略之上?”
陶谷此言,已然有些诛心了,连刘承祐都不有皱了皱眉头。陶谷的话,听起来,确实是有些道理的。战略决策,也只是一个基本的方针,随时可调整的,因势利导,才是智者所为。 而尚洪迁,已然忍不住拊掌了:“陶舍人,这是说出了本帅的心里话!什么先南后北,哪里好打,哪里方便,就打哪里!”
仔细想想,若能真趁势北上,收复幽燕诸州全境,重新建立起牢固的北方防线。那么,不只对他的地位与威望,是个不小的提升,遏制来自北方的威胁后,从容削平南方诸国,而少后顾之忧,岂非美事? 先南后北,乃是形势所迫之下的产物,若有扭转战略大局的可能,为何不尝试一下? 契丹十万大军于南征途中兵变,皇帝被杀,新主继位。这样好的机会,百年恐怕都难以遇到一次。要是错过了,岂不可惜? 脑中闪过各种念头,不得不说,刘承祐此时,当真有些心动了。 “再者,王尚书所言先南后北之略,最终目标仍旧是集中力量以对付北方强大之契丹,如今时局所变,情势所在,顺势而伐辽,以消其患。何必一意舍进而求远,弃北而就南?”
陶谷越说,神情越显自信,显然是有些针对王朴。而其有这番表现,有一点是很重要的原因,他嫉妒王朴了。 一个后进之人,就因为提出了一个所谓“先南后北”的策略,尔后三年之间,整个朝廷上下内外,都围绕着运转。原本陶谷也是支持的,只是,每每见到王朴在御前,在殿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模样,他就艳羡。 前番,天子欲增扩宰臣,群臣廷推,陶谷原本是打算争一争的,结果毫无悬念地落选了,三司薛居正,兵部魏仁浦就占了俩。自诩前辈,却屡次被后进超越,而眼见“无寸功”而得天子宠信的王朴都快压过自己了,这心态哪里能平衡。 是故,借助此机会一抒自己战略,如若功成,那么功劳簿上必当有他陶谷之名,青史丹书之上同样将落一笔。并且,他也非随便进言,北方形势如此,军事良机,探手可及。而以陶谷对天子的了解,那股收服河山豪情壮志,早澎湃于心中,很有可能同意,而刘承祐的反应,也给了他以信心。 “陶舍人此言差矣!”
王朴被陶谷一番言语挤兑驳斥,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不过在御前,尽量压抑着情绪,沉声道:“契丹非易与之敌,贸然与之开启战略决战,实乃不智之举。伪唐卑弱之国,主昏臣佞,江北边境与我接壤两千里,处处可伐。”
“有淮南十数州之地,百万之民,不去争夺,扩大国土,提升国力,为何要冒险去啃北方的硬骨头?如若战不利,则数载前功尽弃不说,还将大大拖延陛下削平诸国,一统天下的步伐。且今方镇仍旧密布于天下,一旦战事不顺,难防有不测之祸!”
“陛下!”
王朴朝向刘承祐,大拜道:“切不可图一时之快,而误大局啊!”
“呵呵!”
陶谷不由轻笑道:“闻契丹南侵,率先建议陛下停止南征决策的,可正是你王尚书啊!”
“契丹自乱,此一时,彼一时也!”
王朴盯向陶谷,也不客气了。 陶谷当即回道:“既知此一时,彼一时,又何必固执南征之见?”
“够了!”
听二臣激辩,刘承祐终于拍了下御案,力虽不大,却使殿中争论戛然而止。 思索了一会儿,刘承祐看向郑仁诲:“郑卿秉执枢密,熟悉军机,有善断之名,你以为如何?”
面对天子垂训,郑仁诲有些意外,毕竟一直以来他在枢密院,更像一个执行者,工具人,天子可稍有向他咨询国家大略。 但此时闻问,看了看陶谷、王朴二臣,答来:“陶、王二公之言,皆有道理,各有可取之处。利弊考量已尽述,如何决断,还请陛下定夺!”
这问了,跟没问差不多。刘承祐收回目光,又看向还没发表意见的魏仁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