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春四门陆续落入汉军掌控,城池的陷落,并不代表战乱的结束,兵荒马乱,在长达一个时辰的时间内,兵荒马乱,仍旧是城池内外的真实写照。 北汉屯师城下近三月,三军可谓是吃尽了苦头,上下将士心中或多或少,都憋着一股怒气,终于破城,不少士卒都将这个怒气,发泄在城中守卒与士民身上。 城破之际,往往是一切规制被打破的时刻,秩序的紊乱,带来的往往是灾难,而这灾难注定只能由寿春城中的数万军民来承受。再加进城的汉军太多,人员太杂,诸军之中,因前故,争功的情况也在发生,使得城中的混乱持续了近一个时辰。 虽然汉军军纪严苛,但在这种破城立国的战争之中,想要完全约束住,也是不切实际的,毕竟趁乱之际,还有个“法不责众”的说法。 得知城中的情况,刘承祐又补下一道严令,着诸军指挥,严厉约束士卒,不得扰民,又以陶谷权寿春府事,进城张示皇榜,安抚百姓,乱象方才缓解。 随着寿春城内局势渐稳,除了让龙栖、护圣、小底三军,各留一部士卒,守备城池及关防要地之外,剩下的汉军悉数撤除,仍驻城外。而唐军约以一万三千余俘虏,也都缴了械,押赴城外军营,羁押看守。 “陛下,寿春城内已肃清结束,士民已安,陶舍人遣人报,已做好迎驾准备,陛下可移驾了!”
御帐内,刘承祐一封一封,批示着奏章,潘美前来禀报。 刘承祐直接吩咐着:“传令李继勋,率奉宸营护卫进城即可!”
“是!”
“仲询!”
潘美转身即去传令,被刘承祐唤住了。 “陛下有何吩咐?”
潘美又转过身来。 刘承祐抬指说道:“寿春既下,接下来便是我汉军攻城略地,席卷淮南州县的时候了!张永德已先行夺取了合肥,显然连败之后,伪唐在江北,已无多少余力,可挡我大军,缨我兵锋!”
从刘承祐之言,潘美意识到了什么,拱手道:“请陛下吩咐!”
对于潘美这清慎气度下的机敏,刘承祐向来欣赏,直接吩咐道:“朕自奉国军中调遣五营士卒,再兼怀德军中抽调一千人,与你统领,先行南下合肥。抵达合肥后,继续南进,张永德攻和州,你带军略舒州!”
“陛下,末将资历尚浅,此前也未有单独领军的经验,更无尺寸之功,何以独领一军,恐难服人心!”
面对刘承祐委以重任,潘美未见惊喜,反显谨慎地问道。 见状,刘承祐说道:“你潘美的才能,朕难道还看不出来吗?无功,所以才给你立功的机会!大丈夫在世,何以如此瞻前顾后,岂非让人小视?朕且问你,有无信心,替朕拿下舒州?”
“谢陛下信任!必不负使命!”
皇帝都这般说了,潘美又岂无意气,当即单膝跪倒在地,十分感动地应道。对于天子的提携与信重之恩,潘美是发自肺腑地感激。 若仅以资历、功劳论,潘美当然是不够格的,行营之中,有太多老将。但是,仰赖皇帝信任,喜欢提拔青年,并且,就冲其在刘承祐身边的宿卫履历,便有那个资格了。 王汉伦、赵匡胤、高怀德、赵延进、张永德等人,这些年轻将校,可都有殿前宿卫的经历,这些人,或外放一州,或独领一军,总之,挂着“御前班直”这块金字招牌,就足以抵挡一大部分非议。剩下的,就看各自的表现。 而就目前的形式来看,宿卫之将,无庸人。 “朕寻后,率大军南下,而你们当作为三军前哨,席卷州县,震动两江!”
刘承祐直视着潘美,平淡而不失霸气:“将马仁瑀也带上吧,朕与他一营指挥,部卒就从怀德军中挑拣!”
“是!”
潘美短短的一个字,铿锵有力。 傍晚时分,寿春北城,吊桥落下,搭在瓮城前几乎已填平的护城河上。城垣上下的尸身,早已被分开清理,比起汉卒与汉民的收容、记录、火葬,作为战败者,唐卒只是在城左挖了个大坑,乱葬之。 在前些日子,突袭挣扎失败后,做好死守准备,何敬洙干脆将寿春四门,用砂石、木料堵死。倒是给善后的汉军造成了些麻烦,费了不少时间,随着最后一点沙土被民夫清理干净,换上军容整齐的龙栖军士。 一切都像模像样后,在王峻、慕容延钊、陶谷三人的率领下,恭迎御驾。初占之城,轻慢不得,刘承祐选择搭乘车驾,在大内侍卫以及奉宸军卒密不透风的护卫下,从容进城。 整座城池,是难以在半日的时间内便清理干净了,沿途所过,战火的疮痍,随处可见。銮驾所行路线,尽是汉卒岗哨,所过街坊,有不少城中百姓,只能听到点街道上马车行进的动静,紧闭门窗,连一丝缝隙都不敢留出。汉军已沿途宣告,门窗敢有不闭者,以刺驾论处。 寿州节度衙门前,刘承祐下得銮驾,正式以一个征服者与胜利者的身份,踏上这座阻他近三个月的淮南坚城的地面。要说有多激动,那是不可能的,除了稍稍放松之外,刘承祐心里几无波动。 “你叫韩重赟吧!”
刘承祐看着守在衙前的龙栖营指挥。 “正是末将!”
迎着天子的目光,韩重赟有些惊喜,下意识地应道。 “登城之战,打得不错!”
刘承祐并没有多说什么,露出一抹矜持的笑容,当先朝衙内而去。 虽然只是简单地夸奖了一句,但对于韩重赟而言,却不啻嘉音,对战后,有了更多的期待。 进堂,当中正坐,接受文武之朝拜。 “陛下,寿州诸署、仓廪,都已派兵驻守,城中职吏悉数投诚,户籍图册,亦俱接收。”
陶谷则起身,汇报着城中的情况:“寿春城内,原有军民近七万,不过经此战后,除却俘虏之军卒、役夫,预计已不足四万。臣安民之时,发现人皆有饥色,脚步虚浮。 围城之后,粮道断绝,城中米粟经不起阖城军民之消耗,何敬洙又搜刮黎民家蓄以充军用,导致冬季以来,城中冻饿而亡尤多。 寿春官廪之中,经臣清点,钱粮军械,也未有多少米粟余存。自古孤城难守,而况粮绝,事实上,用不了半月的时间,寿春便将粮尽,不攻自破!”
听完陶谷的汇报,刘承祐脸上没有多少动容,略作考虑,朝陶谷吩咐道:“将寿春府库中余粮、布匹,全部拿出来,设寮搭篷,周济寿春士民!”
“遵命!”
刘承祐这是慷寿春之慨,看起来倒是大方,传出去也是“汉帝破城,尽发府库以济民”,而事实上,几乎不需动用大营之粮。而招抚安民的效果,绝对不会差。 “陛下,臣查看寿春囹圄,发现有囚犯上千人,其中大部都是反对何敬洙穷兵黩武,而被无辜下狱者,其中有不少州衙职吏及富贾名望!”
陶谷又道:“以臣之见,或可尽释之,以昭陛下仁慈,彼辈出狱之后,也可传颂陛下恩威!”
对于陶谷的建议,刘承祐眉头皱了下,先是勉励了一番陶谷接手州治之完备,然后说道:“上千囚犯中,总不至于尽是无辜者吧,难保没有犯法触律之徒。当依《刑统》,先行区分臧否,斟酌善恶之后,无罪者释放,有罪者加刑!此事,就有陶卿处置!”
说句腹黑的话,陶谷口中被何敬洙监押起来的人,什么时候,都是祸乱分子,入大汉一样。若是汉城被围,这些人又当如何反对穷兵黩武。是故。对于这些人,刘承祐并不会有什么好感。 “是!”
见天子反应,陶谷当即应道:“陛下考虑完备,是臣所思不周了!”
“那何敬洙呢?”
刘承祐想到,问。 闻问,孙立嘿嘿一笑,献宝似的取出何敬洙首级,敬拜道:“那老贼的宁死不降,自刎而亡,臣斩其首级而献!”
刘承祐扫了两眼,血淋淋的,有些残忍。不过残忍的人事,他可见多了,可谓习以为常。须发皓白,染着血污,面孔甚丑,竟至可怖。 高怀德在下,忍不住起身道:“陛下,末将询得,何敬洙早已疾病缠身,是带病顽抗,城破之日,面南而自刎。其有亲随数十人,卫护其尸身,拼杀至死。末将以为,老将虽则愚顽,然不失为英雄,请全其尸!”
“彼之英雄,我之仇雠!”
刘承祐一句话,让高怀德脸色变了变。 “然而,藏用有此仁道之心,殊为难得!”
刘承祐起身,说道:“破城之前,朕对何敬洙,可谓恨之入骨,直欲将之挫骨扬灰。然破城以后,闻其事迹,也不免为之惋叹,老将难得啊。 罢了,死者为大,将何敬洙尸首收容,葬于城郊,为其立一英雄冢,酬其忠勇。护卫其尸身的那几十名唐卒,与之合葬,千百年后,若有后人传唱此事,也算一段佳话了。 另,待朕尽取淮南,其后人归治,地方官府,当善待之!”
“陛下仁慈!”
堂上文武,顿时齐拜。 刘承祐这番安排,不只是为了恩遇何敬洙后事,更重要的,还是为了宣扬他这个大汉天子的仁德。这等作秀,还是很有必要。 就如他此前和陶谷所说的,他已然在考虑战后事宜。大汉南征,给淮南生民带来的,自然是战乱与杀戮,也不用渴望,淮南百姓会对汉军有多欢迎。 战争期间,都无所谓,但是战后,千里土地、州镇,百万户民,都将归治,如何将淮民,纳为汉民,便是刘承祐不得不考虑的。 人心的收拾,并不难,略施仁政,用不了几年,便可使黔首忘记这战争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