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昭远此人,要真将之贬得一无是处,却也有失偏颇,不管如何,这确实是个十分聪敏的人,凡事之见解也能自圆其说,目光见识也确有其可取之处。若真是彻头彻尾的庸碌之徒,孟昶再是昏庸,也不至于在连遭大败、国情紧急之时,仍旧信用之,委以军政。 王昭远的毛病所在,大抵是眼高手低,缺少实干之才,知己而不知彼,凡事太过想当然。就其思维与口才,即便到了刘承祐面前,或许都能同其畅谈天下,而无滞涩...... 此时,见孟昶面露犹豫,王昭远又道:“陛下,眼下远未到议和之时,川道高峻险狭,剑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要人心振奋,足可拒汉兵。 再者,此时议和,无异于乞和,陛下当忍受何等屈辱,大蜀要忍受多少损失,才能使北汉罢兵?两年前南唐的故事,陛下不可不引以为戒啊! 南唐有长江之险要,水师之利,却不能发挥其用,丧师辱国,割地求和。我朝尚拥地利天险,岂能不战而议和。 北汉掀起兵祸,悍然南侵我朝,杀我子弟,毁我家园,蜀中士民无有不切齿痛恨者。群情激涌,为保桑梓家园,必定慷慨以赴国难,御敌于关外......” 不管如何,王昭远这口号,总是能喊得响亮的。见其一脸正气凛然,豪情激越,孟昶似乎也有所感染,双目之中闪过一丝激动。 “陛下!”
这个时候,宰相毋昭裔站了出来,拱手道:“数年以来,因北方战事,我朝前后损失兵马、钱粮甚巨,即便多年积攒,国库已然不支。王枢密有大略,志气可嘉,然所需民财力,国家实在难以支持。陛下新建水晶宫......” “够了!”
孟昶跟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一般,大声地打断毋昭裔,怒道:“朕治蜀养士二十载,国富民丰,国难之至,竟不足用?简直可笑,御汉乃关乎存亡的大事,一应钱粮、军器、民力所需,朝廷务必供给无匮,不得短缺,否则,朕绝不轻饶。”
说着,看着毋昭裔、李昊、欧阳炯等人,严厉道:“尔等为宰臣,秉持国政,食君俸,受国恩,今多事之秋,朕不求你们鞠躬尽瘁,殚精竭虑,只盼尔等能尽其本分,无愧于心!”
又瞧向王昭远,同样不假辞色,严肃道:“此冬,兵马、武备、关防,务必完善,朕不希望,再听到败报了!”
“是!”
看孟昶的态度,显然还是站在王昭远这边的,但同样的,也给了他不少压力。 正欲散议,一名内使,匆匆上殿。问之,答曰雄武节度使赵季札逃回成都了。 悉之,孟昶更是怒不可遏:“他还有脸回成都?朕以雄武军付他,竟碌碌无为,坐观成败,身为主将,竟抛弃袍泽,私自逃归,这样的人,留他何用?”
对于蜀国君臣而言,李廷珪虽然连战连败,但至少还在奋力抵抗,节节抗击。相较之下,这个赵季札,则显得过于不堪其无能,坐拥大军,无所作为,弃师而还。 是故,也没人替其说话求情。宰相李昊与赵季札关系不错,这种情况下,也不敢多嘴。 “赵季札满身狼狈,跪于宫门,请求面见陛下!”
“见他何用?”
孟昶用力一甩袖,帅气的面庞上尽显狰狞:“让朕听他详述如何战败,如何丢弃大军的吗?”
“传诏,将赵季札槛车押往市口,斩首以正军威,以明国法?”
孟昶直接下令。 “陛下,赵季札固有其罪,然不经审断定案,是否......”听其眼,宰臣欧阳炯忍不住出言。 直接别过头,孟昶一副失了耐性的样子,道:“此人之罪,还需审断?即刻传诏,令到执行,不得迁延,勿复多言!”
“是!”
沉吟几许,孟昶又道:“传诏兴元府,夺李廷珪爵职,降为裨将,军前留用。以赵崇韬为北面防御都部署,统领汉中诸军,抵抗北汉入侵!”
原本,孟昶是打算对李廷珪严罚重惩的,但经赵季札这一对比,又令他变了想法。李廷珪败责难逃,但在北边的行为事迹,还是有所耳闻,也算尽职尽力。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正缺将帅,孟昶终是给其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盼其能知耻后勇,杀敌雪耻。 “陛下仍旧信重王昭远,以军政付之,再这样下去,国势必危啊!”
散朝之后,两名老臣联袂而行,李昊感慨着。 毋昭裔一身华服贵气,听其言,也略表无奈:“除了王昭远,而今满朝上下,又还有谁能掌军政,得陛下圣眷?又有谁,有这个胆略与能力,来接掌军务,对抗汉师?”
闻言,李昊不由摇摇头:“老夫早向陛下进言过,北汉强大,不可力敌,当事修好,以保太平!”
看着李昊,毋昭裔眼神却闪烁了下,老眼中泛起一道异样,似自语道:“王昭远有的言论与见解,实则也有道理。中原强盛,汉主贪暴,势必谋求一统,迟早会兵寇我川蜀,岂能容我朝偏安于此? 只可惜,我蜀中生民数百万,承平已久,再难复泰宁时日了!自北败之后,兴元府等地,已有不少流民南下逃难! 国家府库之艰难,明眼可见,陛下还欲征士卒,兴武备,或许用不了多久,朝廷上下都得节衣缩食了!”
听毋昭裔之感慨,李昊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玉带与手上的玉戒,国家有难,境内不宁,他们这群高官重臣,即便仍旧锦衣玉食,心头也同样不安。 “军事武备,朝廷还当全力支持,务必御敌于国门之外!”
李昊定定地说了句。 “一切都少不得钱粮,国库之损耗,如何补充?”
毋昭裔叹道。 沉默了一会儿,李昊说:“只能加税以募军资了,国难当头,全国士民,都当有所表示,奋力齐心以拒敌!”
一道凉风卷过,不甚冷,李昊却不禁打了个哆嗦。抬眼看着蜀宫的上空,一片惨白之色,思绪飘远,如今蜀国之境遇,让他联想起了前蜀末期。虽然后蜀的政治还没有混乱昏暗到那个地步,但外敌之盛,却更胜于当年的后唐。 臣僚们人心浮动,孟昶的心情,是怎么也好不了的。面容带着些憔悴,北方的形势,让他异常焦虑,自梁泉败报南来后,他就没有睡过一天的安稳觉了。 信步而游,走到了摩诃池畔,放眼望去,可见池上,一座全新的宫室,正拔地而起。自去年动了心思后,孟昶便下令建造,用以避暑。 如今已成规模,虽然还未彻底完工,但可见其豪华奢侈。尤其那几座大殿,楠木为柱,沉香作栋,珊瑚嵌窗,碧玉为户,四周墙壁,不以砖石,而用琉璃明珠镶嵌,内外通明,日夜生光,故谓之水晶宫。 然而,如今宫殿将成,不及与花蕊夫人纵情享受,国难已至。此时的孟昶,人虽然有些懈怠,但还未彻底堕落。 吹着冷风,衣袂飘飘,望着那奢靡到极点的水晶宫殿,孟昶忽地有些清醒,考虑到自己多年勤俭,又念及国事之艰难,他心中不由得生出些愧疚之情,十分强烈。 “陛下,池边风大寒气重,还是回宫吧!”
近侍主动上前,给孟昶披上一件狐裘,关心道,见他盯着宫殿,还说:“用不了多久,陛下与慧妃娘子就能入住水晶宫了......” 闻言,孟昶眉头不由皱起,望着池上殿外,仍在植青翠,筑红桥的场景,不由张了张嘴。有那么股冲动,他想命人拆了水晶宫,以补军用,然而终究没能下狠心。 毕竟耗费了那么多钱粮、珍奇,付出那么大代价,直接毁了也可惜。良久,孟昶紧了紧狐裘,严肃道:“传命下去,即日起,宫中用度一律削减,各宫财用,按广政初年发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