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祐十一年九月初九,踩着九月上旬的尾巴,花费了约二十日的时间,水陆并进,几经周转,幽州在望。从东京出发的时候,御营只有三万人,一路北上,等过固安县后,已膨胀至八万之众。 其中,除了安审琦留在永清等候御驾的两万河北州兵,便是数万乡勇民夫以及转运的军需物资。已经进入九月,冬季也不远了,冬衣、冬鞋以及御寒的物资,后方在生产,朝廷在筹措转运。 事实上,此次北伐,大汉这边是做好了长期作战的打算的,就体现在各类军需物资的准备上。 过巨马河之后,刘承祐是舍舟登岸,所有的船只,都用来转运辎重,也顺便让那些在船上待腻了的将士们接接地气,调整军容,恢复精神。 御驾,自然是在众星拱月之间,再往北,可就是汉辽双方的直接碰撞区域了,再没有比皇帝安危更重要的事情了,是以,作为都部署的赵匡胤御下也越来越严。 空间开阔的銮驾内,摆着叠叠奏章,除了来自东京的少量要务之外,都是这段时间与辽军作战形势汇报、诸军的战果以及一些燕军、燕民的情况。 “马全义却也不负我的期望!”
平静的面容间,刘承祐嘴角微微勾起。 前后长达数十日的对辽厮杀中,汉军中涌现出了一大批的作战功臣,其中马全义算是战果最大的了。当然,刘承祐关注他,也因为这是自己的故人,虽有言说,指挥作战,忌讳远近亲疏,刘承祐也在大局上尽量保持公平, 然而,若没有嫡系故旧,维持上下尊卑,如何掌控大军,只需做到赏罚分明,那么别的人只会因为皇帝的优宠而羡慕,甚至主动靠拢,积极表现。事实上,大汉军中,想成为下一个马全义、杨业、潘美的,可大有人在。 不过,刘承祐关注马全义,不只是因为他的战功,还在于他向东进攻并提出进取辽东的构想。经过30年的经营,渤海辽东、渤海,早成了辽国的纵深、粮仓。渤海,更是号称海东盛国,如果把战争蔓延至辽东,甚至收复之,那对于辽国的打击将是刻骨铭心的。 但是,构想是个好构想,想要实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一者,对于辽东、渤海故地的了解,大为不足,与中原割裂这么久,如今是什么情况,更是难以探得,城池、道路、民情,一概模糊,甚至于很多信息,都是通过一些古籍史册才知道的。 二者,在东边,辽军的实力也不算弱,按照其兵籍制度,真被逼迫到一定份上,广征丁壮参战,也是正常的事。事实上,随着汉军的大规模北上,契丹国内,耶律璟已经在大动员了,其南北两部的诸契丹部族,都收到了征发令。 三者,滦平营地区,或许能够拿下,但要打通辽西那条狭小走廊,也是个问题,其自榆关出击,进攻辽东,也是千里远征,如果再进取渤海故地,最终的路程还要倍之。兵少了不足攻,兵多了,这么长的路,后勤补给是个大问题,虽说有因粮于敌的说法,但那并不是包治百病的药方。 至于通过海路进攻辽东,也只是提出了一个思路,具体能否实现还得看靖江军都指挥使郭廷渭及他属下的水军了。真当跨海运兵作战,是件容易的事,动动嘴皮子就行了? 这些年,郭廷渭在莱州、密州训练水师,绘制海图,了解水文情况,规划安全路线,重心实则是放在南方的。对于北面,虽有兼顾,但真没有做太过细致的规划,当然,也是为了避免引起辽国的忌惮,使其获悉汉军的谋划,以致于莱州湾里的汉军水师,规模保持得很小,大头都在南边的密州。 况且,水军顺利地在渤海湾对面登陆,在敌情并不明朗的条件下,想要有所建树也是不容易的。是故,刘承祐给郭廷渭的发兵诏书,明确指示他,宜从权变,不必强求,哪怕是为了将来积累经验都可以。 事实上,只要水军那边,能对辽东起到一定的袭扰作用,刘承祐就已经满意了。 “陛下,赵都帅遣人来报告,前方将至宛平,陈留王、燕王、行营将帅及幽州文武,已做好迎驾事宜!”
在刘承祐思虑间,随行的张德钧在銮驾外通禀。 没错,内侍又换成了张德钧,那孙延希在途中病了,但皇帝身边又不能没有使得顺手的内侍,于是发谕回东京,让张德钧到营前伺候。对此,张德钧也是很积极。 闻之,刘承祐的思绪立刻就飘了回来,精神微微振,当即道:“朕知道了!通知赵匡胤,正常行进即可!”
“是!”
“陛下!”
这个时候,有幸坐在銮驾内,替刘承祐拟着诏文的张洎开口了。 “嗯?拟好了?”
刘承祐问道。 张洎颔首,恭恭敬敬地将文墨未干的诏文给他过目,这是一封《劝将士振奋挺进痛击契丹诏》。刘承祐看了看,却摇摇头,说:“辞藻太华丽,矫饰太多,寓意太深刻,给一些将校,他们都不一定听得懂,而况于普通士卒!”
“重写,除了要鼓舞士气、激发豪情之外,还要粗俗易懂,越俗越好!”
看着张洎有些尴尬的表情,刘承祐笑了:“让你这个大才子,写一篇粗鄙文章,是不是难为你了,有辱斯文?”
听这话,张洎哪敢点头,当即道:“陛下言重了!是臣迂腐了,既然是写给北伐将士的,若将士们都听不懂,纵使锦绣文章,失其本意,又有何用?”
看着张洎,对他的这个觉悟力,刘承祐还是挺满意的。事实上,如果刘承祐能有文采,这篇诏文他会选择亲书。这些年,由刘承祐亲自所拟的诏书也不少的,但大部分都是行政令文,干巴巴的,有的甚至言语还不通顺,暗地里还是丢了不少面子的。 事实证明,皇帝是需要几支好笔杆子的,尤其是能够正确领会自己的意思,并用行云流水的辞藻,将它记录下发转达,这样的人,也是挺难得的。 这些年,刘承祐也经历了不少人,陶谷、王溥、王著、李昉、赵曮、赵普,最得刘承祐心的是赵曮,可惜英年早逝了,后来是赵普,还在成都,至于这个张洎,勉强合格,就是性格有些缺陷,心胸不够开阔。 张洎没有重拟诏文,而是重新行礼,唤了声:“陛下!”
“怎么,你有话说?”
刘承祐略带好奇地看向他。 张洎郑重地说道:“陛下,到了幽州,还请陛下稳居坚城,以督诸军,万勿再向北涉险了!”
闻之,刘承祐眉头一扬,道:“你也管起朕的行止来了?”
此番,从亲征决议到行军北上,刘承祐是不停地被劝谏,对于求稳的一些官员而言,他最好待在大名府,展示亲征的意思即可。即便北上了,留在三关也好,到幽州,乃至上前线,确实是有不小风险的事...... “臣不敢!”
张洎可没有以直邀宠的习惯,赶忙解释道:“只是两国大战,数十万军队交锋,兵凶战险,陛下身系天下安危,不可不慎!”
“你也说了,朕在大军之中,何虑不测?如说危险,自河东起兵之后,朕经历的危险,又可曾少过?缩首城中,就策完全了吗?”
刘承祐盯着张洎,驳斥了一通,忽然说道:“卿是文人,怕上战场,也是可以理解的!”
听刘承祐这么说,张洎当即不乐意了,有些激动道:“臣虽一儒士,不能挺剑杀敌,却也有一腔报国热血,他日若在战场,臣必挡于陛下面前!”
张洎是没法不激动,不争,若是承认乃至默认了皇帝的话,那印象分可就大减了,可影响仕途,涉及到切身利益,张洎表现得还是很机敏的。 果然,听他这番表态,刘承祐笑了笑。 “陛下,臣近来还听闻......” 看他有些犹豫,刘承祐一摆手:“有话直说,既然开了头,何必在朕面前遮遮掩掩!”
闻言,张洎也就开口了:“外界有传言,说陈留王是北伐行营都部署,统领几十万大军,其子又是御前班直,拱卫陛下的安全......” “你今天的话有些多啊!”
对其进言,刘承祐回了这么一句。 张洎立刻说声,请道:“臣多嘴了,请陛下见谅!”
此次,赵匡胤为御营都部署,安守忠是宿卫将军,如果对这父子两有什么疑虑,那还不至于,尤其安守忠,从18岁起就到刘承祐身边听用了,这8、9年下来,感情也深了。当然,皇帝是从不轻易讲感情的...... 宛平,以安审琦、赵匡赞为首,数万人肃立迎候于此,用良将如云、士卒如林来形容,是一点不为过的。虽然刘承祐一直在提倡缩减简化各类流程,然而打他心里,还是很享受这种众心捧月、万众臣服的感觉,这等场面足以满足他的虚荣欲。 “万岁!”
“万岁!”
銮驾还未停下,万岁的呼声已然爆发开来,并逐渐向四周扩散,暂驻于幽州城内外的二十万军众也是闻声而呼,包括城内的士民,都有凑热闹的。几十万人齐声呐喊两个字,所造成的声势,震撼苍穹,直插云霄。 在万众呼声中,刘承祐走出了銮驾,站在御夫前,抬眼望,除了乌压压的迎候队伍外,便是北边那座雄伟的城池。 十多年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履足此境。幽州,这座无数次让他魂牵梦萦的城池,今日终于得窥其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