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宁一见她那神情,就知她是知道些什么的。她笑了笑,半扶着三太太,给她喂了些水,方道:“三太太是聪明的,想来也知道我大伯母是秦家旧人。近来偶然间同三老爷碰上了,又熟了起来。”
三太太推开杯子,一把握住了徐宁的手。她面容苍白,又在病中,浑身无力,哪怕是用尽了力气,也只堪堪将徐宁的手抓住而已。徐宁垂目一看,见她那手枯瘦得只剩一张皮包着一把骨头,毫无美感:“我祖母曾说过,秦家虽落了难,但大伯母许了徐家,就是徐家的人,将来她或另嫁,徐家该给她的自是一分不少的。只是三老爷是有家室的人,太太您又在病中,徐家是万不敢趁虚而入的……”话音还未落下,三太太忽然就松了紧握着她的手,倒回榻上,捂着胸口急促地咳嗽两声,忽地就笑了起来。等她上气不接下气地笑够了,才维持着一房太太的体面,笑道:“我当你要说什么,原是为了我家老爷的风流事来的。”
三太太喘了口气,神色已经恢复如常,语气间更是不见半点破绽:“男人嘛,哪个不风流的?何况我是破败之躯,是服侍不了老爷的。你家大伯母有心,愿意替我照顾他,我自是感激不尽的。”
徐宁一面听着,一面在心底揣摩着三太太说话的语调,可不觉她是真感激不尽。她转了转手中的杯子,没接话。三太太又道:“可惜我在病中,劳累操持不得,不然定将家中好好打点一番,迎了你大伯母过门。”
她提了提嘴角,下逐客令:“就劳姑娘回去,替我告诉她,再等等,等我死了,裴家也该去提亲的。可千万别自降身份,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仔细没害着旁人,倒害了自己。”
到如今徐宁也算听出来了,这裴家三太太看似镇定,装得不在乎,其实不过是想维持着她裴家三太太的体面罢了。她病得毫无人样,又在最后的关头里,被同床共枕几十年的丈夫狠狠背叛,已经没剩多少体面了,如今哪能跟个妒妇一样,撕心裂肺地跟外人哭喊拉扯呢?徐宁起身,将杯子放回桌上,最后道:“太太是个理性的人,晚辈佩服,旁人要是也如太太这般理性就好了。”
说罢,她一欠身,又意味深长地笑道:“太太,枕边人才是最该提防的。”
话音落下,她重新戴上幕篱,又是一欠身后,方告辞走了,徒留裴三太太有气无力地躺在榻上,落了个满脸煞白。*戌正,裴三老爷带着一身酒气回来了。他进了三房,见自家太太屋里的灯还亮着,有些意外,稍微迟疑后,带着酒气往她屋里去了。今日三老爷在添香楼多待了一会儿,让人服侍着多喝了两杯,回来时在马车上打了个盹儿,酒劲儿去了大半,意识虽清醒了几分,可步子却走不大稳。下人委婉地提醒他一身酒气别熏着太太时,他也不听,执意摇晃着进了内室。三太太吃了药,原是精力不济要歇下了,只白天徐宁同她说的话,一直盘旋在脑中散不去,实在无法安心睡去。等听下人说三老爷回来了时,她才恍然明白,一直无法安心睡去的原因是什么了。裴三老爷进去了,叫里头暖融融的炭火一熏,酒劲儿立马上头,神志比进来时更加不清了。他见三太太枕着枕头斜躺着,虽满脸病容,头发散乱,但与往日不大相同,身上竟多了些柔弱不能自理的温婉来,不觉狠狠咽了咽口水。根本不曾留意,三太太看他的眼神之中全是厌恶。“太太今日身上可大安了?”
三老爷上前,露出一脸温柔之色。三太太被酒气熏得直皱眉,免不得用手帕掩住口鼻,扭头道:“劳老爷记挂,好些了……”话音还未落下,手就被三老爷捉住了。三太太一回头,就对上了他深情款款的视线:“太太瘦了。我记得这手从前细细软软的,很有肉感,我十分喜欢。如今……只剩一把骨头了。”
三太太听得心中冷笑不已。自打她病后,裴三老爷就少往她屋里来的,偶尔来一回,也是略坐坐就走了,好似这屋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多待一刻,就会要了他命似的。如今深更半夜的过来,带着酒气,说着胡说,还一脸痴态……三太太动了动鼻子,才想说话,就从他满身酒气之中,闻到了一股淡到不易察觉的清香,味道很淡,像是泡在龙井中的桂花,清冽之中,带着一股香甜……三太太一颗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脸色越发苍白了。她摇摇欲坠,手都在颤抖:“老爷从哪里来?”
三老爷醉得神志不清,却还知道胡诌:“刚从二哥那边过来。老太太来了话,打算家来,叫咱们选了日子去接她……”他一面说,一面又闭着眼握着三太太的手狠狠吸了一口气,迷醉道:“太太,你今日身上好香……”三太太闭着眼,浑身都在发抖。嫁来裴家几十载,又同床共枕几十年,她如何不知他爱用的是什么香?三太太只觉心口破了个洞,寒风倒灌进去,冻得她好似置身冰窖……一时,她像是被冷风呛到了一样,倏地抽出被抓着手,捂着胸口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边咳边抖,模样十分吓人。三老爷瞬间清醒了。他脸色一变,立即起身往边上退开,离得远远的,避瘟神一样。三太太看在眼里,凉在心底。丫鬟婆子一大堆,齐齐扑上来,围着她嘘寒问暖,喂水喂药,可就是暖不到她心底去……良久,她咳嗽止住,却是不愿意说话,只挥挥手,让人请了三老爷出去。三老爷彻底清醒了,满脸惊惶,关心的话也没有,头也不回地就走了……次日一早,他就急匆匆出门了。不出片刻,替她收拾屋子的小丫头就进了三太太的屋,恭敬地跪在地上,高高地托举着手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