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见是在中秋家宴散席后。他们小辈儿聚在后院里放孔明灯,徐宁也在其中,但她躲在角落里,并不主动凑上去——她晚年喜静,青灯古佛,活得十分枯燥,从未享乐过这样的热闹,一时并不适应。就连叨叨那丫头都很快跟渝州的小丫头们混了个八成熟,乐滋滋地丢下她,跟她认识的小姐妹玩去了。然后她就遇见了贺连昱。少年人常年卧病在床,如泡在药罐子里的,人很瘦,皮肤也白,玉色发带束着头发,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温和的笑意,连目光都是柔和的。他伸出手来,不是要将徐宁牵到热闹里去,是递给她一个孔明灯,也没说话,笑望着她,宁静美好。那个时候,徐宁闻见了藏在浓郁桂花香里的苦涩的药味儿。后来贺连昱就常来寻她,也不做什么,只陪她坐一坐,就告辞走了。真正相熟,是第二年的元宵。街上有花灯会,徐宁原不想去,是老太太发了话,让渝州的姐妹们出去时叫她,她躲不过,这才去的。街上人多,她被人群冲散了,人生地不熟的,也找不到回府的路。她问路人时,叫人牙子盯上了。那时徐宁身体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瘦瘦小小的,见势不对就有转身就跑。奈何对方不止一个人,她还是没能跑掉。在险些被卖掉的时候,是贺连昱找到了她。徐宁至今记得,病得身形萧索,只剩一副骨架子的少年,穿着一件牙白长衫,腕扣束着宽大的衣袖,站在马车上,身姿挺拔修长,拉开玄铁长弓,一箭射穿了准备带着她跳水跑路的人牙子的脑袋。那时,徐宁就想,他若没病痛缠身,不知活得该有多恣意。后来,贺连昱写信回了贺家,让贺家的人寻了这个小物件来送给徐宁。他说女孩儿家力气小,手也精贵,握不得利刃,若遇着体型悬殊的,很容易就被抢了利刃,反而更容易受伤。这小物件可以当装饰,也不贵重,不容易招人惦记,哪怕杀不了人,也能替自己争取一段可以逃跑的时间。徐宁一直带在身上防身,只是她再没走失过,那戒指也没派上用场的机会。回了京城后,徐宁想着往后与贺连昱也不会有联系,再加上她长大了,那枚戒指戴不进去了,就混在了送人的礼物里,还给了贺连昱。“这玩意儿倒是精巧。”
温明若忽然出声,将徐宁唤回神来,“瞧着像是小孩儿家用的东西。啊,这里有张小纸条。”
她拿起来,并未打开,转手就递给了徐宁。徐宁接过来,也没看,走到案旁,顺手就将纸条丢进了香炉里。温明若惊讶地看着她。徐宁低声道:“没意思。当初在离开渝州时,我就将话说清楚了,不过亲戚间的情谊罢了。他自己好好保重就是,何苦再送这些东西来,我还能抛开世俗去见他不成?”
若她真有意,当初就不会再三拒绝。贺连昱再好,陪她走过一段时光,弥补了她小时候从未享受过的东西。可她终究没办法,把他当爱慕者。温明若是知道贺连昱的,闻听这话,自然猜了出来。她动动了嘴唇,正欲说两句宽慰的话,徐宁又转身,若无其事地将陈妈妈叫了进来。徐宁让陈妈妈将放在衣柜上的一个黑漆木盒取了下来。她道:“你替我去一趟贺家,将这盒子交给贺公子。也不必说什么,只请她好好保重身子。”
陈妈妈替她收着贵重之物,知道那盒子里头的是什么,闻言有些不忍:“当真还啊?这、这就是贺公子一点心意罢了。姑娘既当他是兄长……”徐宁瞥她一眼,语气冷淡:“兄长?什么兄长?我大哥哥跟二哥哥还在家里呢,哪里还有别的什么兄长?”
“可是……”陈妈妈心软了。徐宁打断她后面的话,语气重又带着自嘲:“裴家也送了行头来的,并不缺头饰。若出嫁那日,我戴着别人送的头冠,你当裴衍会瞧不出来吗?到时候你叫我如何同他解释?跟他说我吃着碗里的,还惦记着锅里的?”
“婢子送去就是了,姑娘何苦这样说自己?”
陈妈妈叹了一声,捧着盒子就出去了。徐宁又叫住她,将戒指也递了过去,叫她一并还给贺家。等陈妈妈出去了,温明若才又看了看徐宁,上前将她抱了一抱,什么也没说。*转过眼,徐慕带上箱笼,拿着一应文书证件辞别家里人,独自到冀州府上任去了。徐停也去了京兆府。他刚刚去,对许多事情都不熟,还得摸索一阵,每日早出晚归,回来时差不多都是深夜了。人也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下去。但他精神却是很好的,休沐时去给徐老太太请安,说起一些翻阅过的旧案,双眼都是亮晶晶的。很快,到了六月十六。这天很热闹,徐老太太心疼徐宁,婚事是她亲自操持的,大小事务都过了她的手,盛大的场面同徐琅成亲时差不多。沈氏心里有些不舒服,觉得她一个庶女的风头不该盖过嫡女。但叫吴妈妈劝了两句后,也就想开了,高高兴兴地同徐由俭招呼宾客。秋暝山居。徐宁坐在铜镜前,望着里头倒映的人,意外的发现自己心情很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心浮气躁,或与上一世那个将要出嫁的人重叠在一起。她在心口的位置捧了一下,随即吸一口,再慢慢吐出来时,祝嬷嬷就进了门来,上前来牵着她起身:“三姑娘,接亲的队伍已经到了,该去辞别长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