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许昌司空府。一名年长文士带着一名年轻文士穿过回廊,走向大堂。年长者身穿垂胡袖,头戴进贤冠,举步自若,气度沉稳。年少者肤色白暂,发色乌黑,眼神明亮,身着锦衣华服,戴束髻冠,披黑羔裘,显得超凡脱俗。两人走到正堂门口站住,年长者先开口道:“明公就在内堂,某已通报,就不进去相妨了!”
那年少者拱手笑道:“文若费心了,多谢!”
两人话不多说,互相对向直立,同时两臂合拢向前伸直,右手微曲,左手附其上,两臂自额头下移至胸,上身鞠躬四十五度。两人揖别,年长者便是返身离开。年少者对正堂稍加打量了下,便是从容上阶踏门而入。门口站岗的四名卫士高大威武,挺直矗立,面无表情。这些卫士从属于武卫营,作为曹操的宿卫亲随,大多是曹氏或夏侯氏的宗族近亲出身,平日里也见惯了各色人等,但却是头一次见到有人与名动天下的荀彧荀文若携手同进,且与之直呼表字行平行之礼。门内有老奴将年轻士子领进门,帮其将身上披着的黑羔裘脱下,搭好在木施上。便是加快步子小跑向内堂通告来者去了。很快那老奴又跑了出来,低首示意道:“郭公子请。”
年轻士子步入内堂,偌大的司空府厅堂内竟然只有一个侍童侍奉听命,连一名端茶倒水的婢女也不见。年轻士子见之略有些惊诧,但很快自然如初,继续往前走。而那个盘坐在主案之后,身披黑色大氅正在处理军国大事的自然是当今天子亲封的大司空、赐节钺、行车骑将军事、百官总己为听的曹操曹孟德。年轻士子目光敏锐,第一眼便看见曹操配有两把佩剑。一把就放在案几右侧脚下,另一把则悬挂在座位背后的画壁上,观其剑柄磨光,两把亦都是常携之剑。便是在距离曹操还有十几步便停住了脚步,直立,举手加额如揖礼,鞠躬九十度,然后直身,同时手随着再次齐眉。然后双膝同时着地,缓缓下拜,手掌着地,额头贴手背上,然后直起上身,同时手随着齐眉。随之口呼:“阳翟郭嘉郭奉孝,拜见曹司空!”
曹操嗯了一声,微微抬眼瞥了一眼郭嘉,很快便又继续伏案疾笔,同时问道:“汝忌酒乎?”
郭嘉抬头道:“人生之乐有十,若有美酒佳酿则添为十二分欢喜,若无则损半。”
说完话,郭嘉竟不等曹操要他起身,竟自己站了起来,跽坐于下首。那名侍童将火炉上的酒壶端下,先到曹操案前给曹操倒满一爵,又倒满一只耳杯,端至郭嘉案上。最后又从酒卮中舀酒灌满酒壶,又给不是很旺的火炉里加了少许木炭,最后继续将酒壶放在火炉上。曹操很快批注完了手上那封竹简,这才放下刀笔,将左手放在膝上。又喝了口酒,并不把酒爵放回案上,而是以肘压膝,微微斜欠着身子,直视着郭嘉眼睛,语气不善道:“荀彧虽有贤士之名,但并未做过朝官,也没有出任过地方。我向当今天子举其为侍中,又让其代守尚书令这样的要职,朝野上下已经是议论纷纷,认为我马上就要做第二个董卓。于是我曾再三告诫过荀彧,他做尚书令,举荐人才要避友忌亲,免得落人把柄。你到底有何德何能,能使荀彧冒着被弹劾的风险举荐你呢?”
郭嘉便是知道曹操已经提前调查过他和荀彧的私交。仍是从容道:“吾闻明公用人,不分亲疏,不分贵贱,只唯才是举。难道因为有才德的人是自己的亲戚朋友,就不能任用他了吗?”
“夏侯惇夏侯渊两将军、曹仁曹洪曹纯等曹姓诸将都是明公的宗族近亲,但是这些人都有着过人的才干,立过显赫的战功。但我并没有听说有人因为夏侯、曹氏诸将身居要职而诉说明公任人唯亲的。”
“吾来许都多日,确实也听说了朝野间不少的议论,但都是称赞明公迎驾天子匡扶汉室的功劳,以及将明公的用人之道与古代祁奚荐贤相比的。却从未听过有一人说明公任人唯亲,祸乱朝纲的。荀公与在下的确有旧交,但荀公只是效仿了明公的用人之道,并无过错。”
听到郭嘉开口首先是为荀彧开解的,而不是解释自己有“何德何能”。曹操脸色顿时转好:“荀彧曾说汝不同常人,言辞率真,果真所言非虚!阳翟郭氏也是颍川的名门士族,本公也曾有所耳闻,但怎么从没听过汝之才名呢?”
郭嘉知道自己算是摸准了曹操的脾气,便是回道:“吾及冠之时,黄巾之乱虽平,然宗室刘焉目光短浅、谋私自利,竟然建议朝廷首开州牧之权,并准许各州郡自行募养士卒!天下种此祸根,人心思变,吾观当今天下十数年、甚至数十年间将不得太平。如此纷乱的局势,与其身受名门世族之虚名拖缚,不如离开族门荫蔽,在四海内结交有才之士,寻找能够平定战乱恢复太平的明主,这样岂不是更对得起自己的一身所学和抱负?”
荀彧举荐郭嘉之后,曹操也私下派人去了解了这位荀彧口中足以替代戏志才的人物的底细。得知郭嘉的确出身阳翟郭氏,而且弱冠之年后即踏出族门归隐郊野,不与常人交往,故世人对其所知寥寥。若是照郭嘉所言,其在二十岁成年甚至更年轻的时候,就已经认识到了汉廷设立州牧之职准许各州郡自行招募士卒,是现今群雄割据混战的根本原因。如此深入透彻的见识在当世不能说没有,但是要说在不到二十岁就有如此见地者,就算是阅人无数的曹操也是第一次见识。曹操正了正色道:“既然如此,汝又怎样看待天下的局势?”
郭嘉顾左而右言他:“推翻秦朝的,可并不是敢为天下人先的陈胜吴广,而主要是推波助澜的六国旧贵族和借势而为的太祖高皇帝及项梁项羽叔侄。”
郭嘉说的并不十分隐晦,曹操很快听出来了其中的意味:黄巾大起义声势浩大,但仍然不足以终结汉王朝的国祚。但是现在诸侯争霸的局势最后却很有可能会促成改朝换代。曹操:“汝又有何见解呢?”
郭嘉意味深长地看向曹操:“当今天下,几乎无异于秦末乱世。欲成高祖兴汉之事,只须得高祖驭人之术,学得高祖几分能屈能伸。这样的话即使西楚霸王再世,亦无可阻惧。”
郭嘉的话如水滴一般,滴穿了曹操心中最后那块名为“扶汉兴汉”的沉石,在曹操心底惊起了阵阵涟漪。郭嘉这一番陈言,不仅令曹操打消了荀彧所说有关于郭嘉才识智谋的所有怀疑,更是感觉自己遇到了一位知己良才。略一思考,曹操忽然问道:“奉孝既然周游郡国,可对传国玉玺下落有所耳闻?”
却是改了对郭嘉的称呼。坐久了的郭嘉感觉浑身有些寒冷,裹了裹身上的衣服道:“前年孙策渡江南下,曾向袁术借了数千兵马。我听闻孙策正是凭着传国玉玺才借得的兵马!而袁术得传国玉玺后便据为己有,并未归还天子。去年冬天,袁术便曾召集文武议论称帝之事,只是为手下人谏阻加上未有显兆而未行。今年袁术又大肆征调淮南民力,似乎是要在寿春修建祭祀天地之坛。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曹操摇了摇头,很是不屑道:“袁术吝啬小人,哪会舍得白送给孙策兵马,那些不过是孙坚的旧部,袁术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还给孙策而已。至于传国玉玺,孙坚秘藏于其妻吴氏之处。孙坚一死,袁术就拘禁了孙坚的夫人吴氏强取到手了。”
曹操的消息自然比郭嘉听闻的真实。郭嘉也是恍然道:“原来如此!”
“照此来说,孙坚也是个性情之人。国之重器竟会交由女流之辈保管。世人大都以为是孙策私藏了传国玉玺,原来孙伯符不过是被袁术当作了挡箭牌而已!”
铺垫好了接下来的话题,曹操便是将手上的酒爵放下,伏身在案几上找了一番,抽出一封帛书。身旁的侍童快步上来将帛书接过,递给了郭嘉。“此密信来自吾在淮南一位故旧,上书之事关系重大!奉孝但看无妨!”
帛书背面有着蜡封过的痕迹,可见其机密程度。郭嘉只是看了第一行字,便是睁大眼逐字逐句看下去。仔细将帛书看完,侍童又上来将帛书收回。曹操问道:“此事可会成真?”
郭嘉:“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汉失其玉,群雄并起。某在周游天下之时,常听有人暗地称当今天子‘白版皇帝’。而袁公路既得其玉,自然难免会生出取而代之的心思。”
“所见略同也!”
曹操点了点头:“袁术虽无才德,但毕竟汝南袁氏之后。天下的世家士族虽多,但论名望和影响力,无一可出其右。且其现今据有淮南富庶之地,兵多将众,不亚于本公。若是真如这密信所言,袁术将不日建号称帝,再祭出传国玉玺登高一呼,你觉得天下响应者会有几从?”
郭嘉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细细分析起来:“昔日南阳户口百万,民殷商富,一郡所贡钱粮可抵一边州,号称天下第一郡!但袁术任南阳太守之后,不修法度,以钞掠为资,奢靡纵欲,短短数年便使得南阳再无商贾通流、百姓民逃田荒,袁术自己也待不下去这才跑到了淮南。”
“而淮南虽然地广粮多,但是比起以前的天下第一郡南阳还是差很多。袁术初得淮南,又立马浪费民力修建祭坛宫殿,而没有去修复水利或是整补城防,足以见得其本性未改。这种人就算坐拥整个中原,也是不能长久的。若是上天降下惩罚,他自己很快就会覆灭。”
“乱世之中,诸侯手握兵马的多寡便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袁术裹挟两淮和南阳的兵马总数超过了十万,但袁术横征暴敛并不是为了供养他的军队,而更多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私欲。袁术父子穿戴着数十数百石粮食换来的蜀锦做成的衣服,身上装饰着搜刮来的珍宝美玉,吃饭厌烦了珍馐海味;亲信的臣子武将也一样贪得无厌,私藏的财货粮帛不可胜数;而他麾下的大部分士卒一到冬天却只能忍饥受冻,靠劫掠度日。这样的军队怎么可能为其倾心卖命?”
“汝南袁氏是天下世家士族的典范,在袁绍袁术兄弟这一辈之前,就已经是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的四世三公之门。袁绍庶子出身,被过继其叔父,袁绍在河北,天下多少名士因汝南袁氏而感恩报德投效之,更使得一介堂堂冀州牧韩馥将州郡拱手让之,是何等的气容?”
“反观袁术,空有嫡子之名,却无世族嫡子之才德。帐下文武都是一些亲旧故吏,并没有听说过有哪位有才有识之士主动投奔之。甚至一些与袁术有亲戚关系的人才,也不愿意为袁术效力。”
“陈国人何夔,他的堂姑是袁术的堂兄山阳太守袁遣的母亲,但是何夔却躲藏着不应袁术的征召。历史上还没有听说过哪位国君的亲属都不愿为国君效命的,所以就算袁术出身汝南袁氏,又手握传国玉玺,也是注定成不了气候的。因此袁术称帝不仅不会使得天下人顺从他,反而会招致天下群雄群起而攻之,自取灭亡。”
曹操其实心里根本没有把袁术那草包当回事,但是听完了郭嘉一番有理有据的分析,也不由得大有感触。不禁举杯敬之:“荀文若所举荐的人才,果然非同凡响!今日得奉孝,如高祖得张良乎?”
话毕一饮而尽,大有遇贤之感。郭嘉忙道惭愧,也是举起了自己的耳杯,里面的酒还有大半,郭嘉一口喝完,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曹操见郭嘉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的,又是裹紧衣襟又是束紧袖袍,这才反应过来,立马命侍童往火炉里多添些柴火木炭。又起身走下来,将身上珍贵无比的貂皮大氅脱下披在郭嘉身上,致歉道:“吾性好清冷,故命侍童堂内少烧些炭火,只想着不易致人昏睡,万万不曾想到致使奉孝身有不适,实在不该。”
“来热酒!”
曹操一声喝令,侍童赶紧是又倒了一耳杯热气腾腾的清酒给郭嘉。郭嘉抿了两口,终于是将喉咙里的异感稍稍平复下去。这才把腿往后挪了两步,叩首于席上,以谢曹操恩德。曹操看郭嘉缓和了许多,坐回去之后便是接着话题问道:“依奉孝之见,本公只需坐等袁术称帝,民心向背之际,便可趁势兴王师,以讨不臣?”
郭嘉却摇了摇头道:“在讨伐袁术之前,明公还有一件事情应先处理!”
曹操:“奉孝直言无妨!”
郭嘉:“某认为,明公应先取南阳张绣,再图袁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