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源刚刚走出教室,一身青色长衫的刘校长就迎了过来。 刘校长近六十岁的年纪,头发已经花白,但精神矍铄,目光如炬,一见到李正源,就上前抓住了李正源的手,笑呵呵地道: “李老师,真是让我怎么感谢你才好!孩子们都喜欢你的课,有好几个学生的家长都跟我私下说起过,要把孩子调入你授课的几个班级中,呵呵……这次可是让我捡到宝贝了。”
“您言重了。我这水平,我自己还不知道嘛,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勉强应付应付还行,也就是哄着这些孩子们而已,您叫我讲一些真东西,那可就没有了。”
李正源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金鱼风筝仍然飘在空中。 “李老师,你就莫要谦虚了。你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刚刚校董事会简短地开了一个会,决定缩短你的试用期,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宗文中学的一名正式教师了,薪水在原来咱们谈好的基础上,再给你增加两成,寒暑冰炭补贴额外增加一百块法币,你看怎么样?”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好老师,刘校长可不想轻易放过,为此也是用丰厚的报酬来表明自己的诚意。 李正源呵呵一笑:“多谢刘校长,我何德何能,能够担得起您如此的器重?”
刘校长摆摆手,态度和蔼道:“好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后教学这块儿你你还得多多费心。这几年,咱宗文中学一直没有引进特别优秀的老师,你的到来总算是弥补了这个空白。各科的科目虽然不同,但学习都是相通的,你的经验还要多多传授给那些年轻的老师,可不要吝啬哦!”
刘校长从事教育行业四十多年了,开口闭口都是学生们和工作。 “一定,一定!”
李正源脸上带着浓浓的笑意,连连点头,从现在开始,他在临城就算是有了一份正当、体面的职业,还有一份不错的薪水,这对于今后是非常有利的。 宗文学校的前身最早可以追溯到前清嘉庆年间的私塾,历史悠久,在临城很有名气。 在读的学生家庭条件都不错,很多同学的父母非富即贵,在这里当老师,社会地位也比较高。 但是,他显然不想在这里听刘校长继续唠叨,便道:“校长,我家里还没有完全安顿好,您看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我是不是可以先回去……?”
“对,对,都怪我!我都忘记了,你在临城才刚刚落脚,什么都没有收拾停当呢。这样,我派几个年轻的老师去你家里帮忙,有什么吩咐,你尽管跟他们讲!”
刘校长是个热心肠。 “多谢您的好意。我一个人忙的过来!”
李正源谢过了刘校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便出了门。 回到自己租住的宅子,李正源有些疲倦地坐到了沙发上,微微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便起身换了一身便装,走出了院子。 坐上黄包车,他在城里绕了一阵,在一座石桥旁下了车,又闲逛了一会儿,才在一个偏僻的公用电话亭附近停下脚步。 见左右没什么人,李正源钻进了电话亭,从口袋中掏出两枚铜板塞进了投币孔,拿起电话听筒,随即拨通了电话。 “什么事?”
李正源的声音低沉的厉害,远不是刚才在课堂上那种抑扬顿挫,脸上也是毫无表情。 “外头赶脚的乡亲打听到了二舅的一些情况!人很有可能能找到!”
电话那头的声音略微有些激动。 “好,老地方见,当面详谈!”李正源的情绪却没有任何的起伏,仿佛是在讲一件根本不相干的事情。 挂上电话,他又拨通了一个号码,用比较舒缓和恭敬的语调,和方才简直是判若两人 “表弟吗?是我!二舅有消息了,等我见到他本人再跟家里说详细情况。你这会儿有什么话要捎给他吗?”
“没有!”
“好!先这样!”
挂掉电话,李正源看看左右,推门走出了电话亭。 日光下,他黝黑消瘦的脸看上去格外阴郁。 …… 临城市郊区一座不起眼的宅子里,门窗紧闭,一个男人正坐在八仙桌前,对着镜子换药。 他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几乎占据了半个脸,显得狰狞可怖。 此人正是以水产店老板的身份为掩护在临城开展谍报活动的石渡庆行。 在策划并实施了旅店的爆炸案之后,石渡庆行并没有立即离开临城市。 码头、车站等交通枢纽是中国特工重点布防的区域,贸然出逃反而会自投罗网。 本着灯下黑的想法,他继续留在了临城市。 直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按照之前的计划进行。 先是在旅店之中安放了足够当量的炸药,设定好了时间,便向伊藤广志发出了顾问先生约见的消息。 而伊藤广志急于洗清身上的嫌疑,则是将石原熏当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丝毫没有对自己的老友产生过任何的怀疑,按照约定的时间欣然赴约。 伊藤广志当天穿了一声黑色的西装,这样才能与旅店的氛围相配。 石渡庆行原本以为只有一到两个中国特工会跟踪伊藤广志,岂料来了五六个人。 这些中国特工紧跟在伊藤广志身后进入了旅店。 一切都是那么的水到渠成,甚至还有一些惊喜。 既然来了,就留在这里吧! 于是,他们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石渡庆行和伊藤广志之间了断个人恩怨的陪葬品。 当旅店内传出一声发闷的巨响时,石渡庆行就在不远处的一处民房顶上偷偷地观察着一切。 先是一团火光喷了出来,紧接着,哀号声便从旅店内次第传出,先跑出来的几个人满脸是血。 周围的行人渐渐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开始无头苍蝇似的奔逃呼号,街面很快陷入了一片恐怖的混乱。 在爆炸刚刚发生不久,石渡庆行曾经试图进入爆炸现场,确认伊藤广志的死亡。 当他赶到现场的时候,眼前的场面太过惨烈,他跟街上的行人一样,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进入旅店后,竟然又发生了爆炸。 虽然没有之前的爆炸惨烈,但他本人也被被巨大的气浪掀翻在地,脸上被一块碎玻璃碴儿划伤,留下了一个大口子,一道鲜血顺着脸淌下来。 他顾不上脸上的伤,在混乱的人群里穿梭,他要尽快找到伊藤广志。 穿过弥漫的烟尘,石渡庆行终于有了发现。 他远远地看到,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一动不动地趴在一个房间的门槛上,脑袋都被炸没了半个,四肢也是残缺不全,身下一大片血――已经被彻底炸死了。 看上去,应该就是伊藤广志。 终于解决了这个可耻的叛徒,避免了特高课在临城的情报组织遭受更大的损失。 可是,石渡庆行始终高兴不起来。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继续往前走,本想走到近前,将俯卧的尸体翻过来仔细验看,找出能够百分百确定身份的特征,但越来越近的警笛声提醒他,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尸体的体型和伊藤广志非常像,石渡庆行只是匆匆地看了一眼散落在一旁的领带,发现正是伊藤广志今晚戴的条纹领带。 身份确认无误! 警察可能很快就会出现在这里,虽然石渡庆行能找到在场的理由,比如进去救人之类的,但他现在没有心力和这些警察周旋。 而且,这次将这么多的中国特工都卷了进去,绝对会在临城掀起轩然大波。 临城站的特工很快就会赶来,这些精明的家伙绝对不会将这次爆炸当作是一个偶然事件,更加不会把在场的人员当作无关人员。 虽然自己已经知道了伊藤广志投靠中国人的事情,但其他的同伴和组织还不知情,必须要马上告诉他们。 在警察赶到现场之后,石渡庆行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旅店。 这两天,石渡庆行一直都是深居简出,脸上的伤口太过明显,在公众场合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入住之初,他尽量地多采购一些食物,尽量地减少外出的时间。 但是,天气炎热,食物都放不住,只好就近寻了一个小饭铺订餐。 石渡庆行用蘸了消毒酒精的棉签在伤口上轻轻涂抹,尽管极力地忍着疼痛,可嘴角还是忍不住地抽搐。 伤口只是做了简单的缝合,但现在还在往外渗血,以后破相是难免的了。 这些都是拜伊藤广志所赐! 换完了药,石渡庆行对伤口小心翼翼地包扎,常年的水产行老板生活令他看上去粗手粗脚。尤其是这几天,他的动作尤其不灵便——就在前天,他的痛风毛病发作了,连续两晚半夜睡觉被痛醒。 他平时就喜欢吃海鲜,干的又是水厂行当,近水楼台先得月,一来二去的,这痛风病就愈发地严重了。 石渡庆行看着带血的纱布,心想:“一个伤口换来一个叛徒的一条命,也值了。挖出伊藤广志这个内鬼,对临城情报网络而言,绝对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相信总部也会看到自己的努力。立功晋升的几率相当大,但是在临城怕是待不下去了。”
想想要去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石渡庆行十分不舍。 在临城经营水产行,投入了大量的心血和精力,已经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就这么决然离去,实在是放不下。 希望总部能够派自己去一个相对好一点的地方,石渡庆行还是原来的老想法,最好能够继续做生意。 正琢磨着,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石渡庆行赶紧站起身来,将手伸向了腰间,那里别着一把南部式手枪。 “先生,是我,饭铺的伙计!”
石渡庆听出是饭铺的小伙计,一日三餐定都是由这个小伙计送上门,他松了一口气,缓缓松开握枪的手。 一般情况下,伙计将食盒放在门口通知他,便即行离开。 “知道了,放在那里吧,我马上就去取!”
“好嘞,这顿有红烧狮子头,您得趁热吃。”
伙计的声音渐行渐远。 石渡庆行推开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院子中,并未贸然开门,而是将耳朵贴在大门内侧静静听了一会儿。 大约过了一分钟,在确认没有什么异常之后,这才开门去取食盒。 一开门,饭菜香味便钻入了鼻孔,石渡庆行确实饿了,今天的饭菜应该很对自己的胃口。 他拎起食盒,朝着巷子左右看了看,迅速转身进门,再将门关好。 回到屋里,石渡庆行将食盒放在桌子上,打开上面的盖子,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去夹红烧狮子头,脸上露出了笑容。 不过,这一笑,牵动了伤口,让石渡庆行很痛苦,笑容渐渐地收敛。 当筷子即将接触到狮子头的一刹那,脸上的笑容登时就僵住了。 桌子上有一道寸许的光,漂浮的尘埃在光束下清晰可见。 石渡庆行身子立即绷直了,余光瞟向了后窗,那里有一道缝隙。 虽然是后窗,但却是朝阳的,桌子上的光就是从后窗的缝隙投进来的。 “你的观察很仔细,多年前学的东西还没有完全忘光!”
身后一个男人的声音阴恻恻地响起,听着令人头皮发麻,“还有,你这里的伙食不错,跟以往一样,你很会照顾自己,很懂得生活,难怪你一直都是以生意人的身份作为掩护,这个职业的确十分适合你。”
石渡庆行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间,想着也许还能搏一搏。 “你最好别动,否则我手里的家伙可能会不听使唤!”
身后男人的话忽然变得温和起来,“我了解你的出枪速度,虽然很快,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不会快过我!”
“是你?”
石渡庆行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惊讶,渐渐变得狰狞起来,那道尚未愈合的伤口中也渗出了血水,挂在他的脸颊上,更加让他的表情显得恐怖。 “怎么就不能是我?”
身后的男人笑呵呵地说,“是不是很意外?”
阴森鬼厉的笑声令人遍体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