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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道檄文,其名极响亮,是为《代天下人讨徐贼檄文》,作此檄文者,正是常岁宁。
此檄文一经出世,即于短短五六日间,传遍江南各道,众人奔相传看,讨论之声甚高。 起初徐正业尚且不以为意,自从他令骆观临作下那篇广为传阅的《讨明后檄》之后,朝廷及各处为反击,也曾作下过讨伐他的檄文,但皆未激起太大水花。 有此先例在,事务缠身的徐正业,甚至懒得分神去亲自过目。 直到数日后,他明显察觉到了此道檄文带来的影响不同先前,纵不提民间风向,就连那些支持他的豪绅士族官僚,也屡屡差人前来,或是来信质问于他。 徐正业这才不得不正视此事,令人取了檄文,亲自来看。 手中檄文显然是印制而成,但也保留了作此檄文者原本的笔迹。 其笔迹疏朗开阔,却又挺拔险峻,可见三分风骨,七分兵气,一经展阅,洋洋洒洒数百字间,已见笔扫千军之势。 这手字,甚好,甚少见。 徐正业本也是士族出身,书画之才不在话下,自然一眼便能辨出此字好坏。 单是这篇字,便已经足够吸睛了。 更何况还有那狂妄至极的“代天下人”四字! “……代天下人?”徐正业麾下有幕僚怒容道:“小小女娘,竟有这般狂妄口气!”
她凭什么代天下人! 谁准她代天下人了! 骆观临在旁不语,面色不算乐观。 檄文二字,缴获的是人心,左右的是舆论,至于措辞有几分真假,是否“合理”……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她想要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而这篇檄文,之所以能够以如此速度流传开来,并引起轰动,绝非偶然。 他看向徐正业手中的那篇纸,一时眉心紧锁。 此篇檄文很有门道,字字句句皆如伤敌兵刃,皆冲着要害而来,作此檄文者,很有头脑,也很费了心思……且同为精通此道的文人,他能察觉到,对方在写下此檄文之际,必然已经能够预料到,此文一经传阅,势会引起轰动。 如若不是请了能者代笔而成,那么这位横空出世的常家女郎……实在很不可小觑。 徐正业越往下看,脸色越是难看。 作为“始作俑者”的常岁宁,很能够想象得到徐正业此时的脸色。 她很早之前,便想效仿骆观临,也写出一篇同样出色的檄文来着。 为此,她做了许多功课与准备,包括并不限于仔细分析了此前那些讨伐徐正业檄文的失败之处。 钻研之下,她得出结论,这些檄文,大多太过中规中矩,千篇一律,是属于将其中被讨伐的对象徐正业三字,随意换成另个人名,便能直接拿来套用的那种。 要么则是太过枯燥冗赘,情绪没能调动上来,倒是将她的瞌睡给勾上来了。 她抱着好学钻研之心,尚且看得呵欠连天,更何况是其他不相干之人呢? 常岁宁总结了一番后,得出结论,在这檄文满天飞的乱世之中,要想要写出一篇火爆的好檄文,首要的,便是噱头二字。 所以,她才斗胆“代天下人”。 她可是代了天下人,谁还不是个天下人了?单是听了这名头,甭管是抱有好奇还是挑刺之心,都想找来看看,如此,便将受众先网住了。 有了个好噱头,将人吸引了进来,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还需要言之有物,有扎实而吸睛的内容。 于是,常岁宁找来了身份处境不同的百名江南人士,官员富绅,商贾小贩,饥苦流民及文人墨客,以他们口中的徐正业,作为参考。 他们不正是切身见证经历了徐正业“匡复之举”的“天下人”吗? 此一篇《代天下人讨徐贼檄文》,仍在各处飞快地传阅着,乃至传出了江南之地。 上曰,【徐正业所过之处,民不聊生,强征抢掠之下,方有骆观临口中的“仓储之积靡穷”,野心大业之下,所积累累白骨,皆为无辜百姓尔。】 【此等残暴不仁,滥杀无辜,草菅人命,下窃于民,上窃于国之贼,怎堪配提及“匡复正道”四字?】 又细数徐正业罪状,虽略有夸大之辞,但皆基于事实而言。 数百字间,即可见得一名手段阴险毒辣,所行表里不一而野心勃勃的无耻小人跃然纸上。 末了之言,更是极具煽动力,声称徐正业撒下了弥天大谎,其匡复之心是假,诓骗世人是真。 并列出诸多证据,其中便包括【徐正业集兵固守扬州江宁,皆因传言江都金陵之地有王气,其欲于江都自立为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人皆诛之】。 随之加以挑拨……不,呼吁,呼吁与徐正业同行者,当及时醒悟,此时回头为时未晚,如若执意与贼子同行,甘愿遭贼人利用,则自取灭亡之日将至。 彼时,常岁宁写至此处,仍觉得缺少了点什么更有噱头的东西作为收尾。 苦思之下,一名姓吕的秀才在旁提醒:“……还当趁机壮大常娘子之名,以固人心。”
常岁宁思索着眨了下眼睛:“如何壮大?”
自然是自夸。 但自己夸自己,总归有些难为情,于是顺理成章广纳他人之见。 吕姓秀才揖手:“既是代天下人,便当遵从天下人之言——现如今谁人不知常娘子乃将星转世?”
“……”一同被寻来的其他文人纷纷朝他看去,趁机拍马屁是吧? 这简直有损读书人傲骨! 但望向那威风凛凛,前途不可估量的少年女郎,又想到对方的礼待敬重……更重要的是,对方还夸他们皆是栋梁之材! 哎。 此等有损读书人傲骨的行径,怎能……怎能让同伴一人承受呢? 于是,又有几名文人站了出来,加以补充。 “还当借天命之言!”
“天命所授,方是世间朗朗正道!”
“……” 常岁宁正色以待:“虽受之有愧,然值此生死存亡之机,便听从诸位先生高见。”
一众文人们立即将脊背挺得更直了——她称他们为先生啊! 是以,常岁宁提笔,写下一句甚为自大且离谱之言,以作为此檄文的收尾。 【吾虽不才,却得幸上承天命,已受救世仙人指点,必于七十三日内斩杀徐贼首级,以告天下】 此一句,可谓离谱非常,但又不得不说,它有着极致命的吸引力。 这句话里的噱头实在很密,且涉及仙人玄说,上至八十岁老朽,下到三岁孩童,都很难不被吸引,受众非常之广,便于在街头巷尾以各种形式流传开来。 真正是路过的狗听了,都要歪着脑袋琢磨琢磨。 譬如,何来的救世仙人指点?莫非果真是将星转世? 为何是于七十三日内斩杀徐正业?七十三日,是个什么说法? “爷爷……我听说徐正业只有七十三日可活了,是真的吗?”
一群流民间,有一名面黄肌瘦的女童睁着一双干净的大眼睛,问身边的老人。 小孩子对善恶还没有明确的认知,但她知道,乱军闯入江宁城的那一日,她漂亮的阿娘被那些乱军带走了,她的阿爹为了救阿娘,被活活砍死,她的爷爷交出全部家当,跪着给那些人磕头,头都磕破了,才救下她。 从此,她的家没了。 逃难的路上,她慢慢知道,那些乱军为一名叫做徐正业的大将军做事,但那个大将军,不是说书先生口中救人的大将军,是杀人的大将军。 她想让那个杀人的大将军快点死掉。 老人闻言忙心惊胆战地捂住女童的嘴巴:“……别瞎说!”
“你说错了!”
旁边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走来,握着拳头大声道:“是六十五日才对,已经过去整整八日了!”
他身边没了大人,没人管得住他,其他流民闻言也都窃窃私语起来。 那位宁远将军扬言称七十三日必取徐贼首级,他们对此也早已如雷贯耳。 寻常人说出这句话,注定石沉大海,无人理会,但那位宁远将军身为女儿身,却屡立奇功,声名远扬,其本身就蒙上了诸多神奇的色彩。 寻常人做不出的奇事,但奇人却未必不能办到! 自女帝登基以来,大盛各处兴建道观佛庙,时人随之供奉,待鬼神玄说,本就普遍“宁可信其有”。 有人开始笃定地宣扬此事,有人将信将疑,也有人嗤之以鼻,但这皆不妨碍,他们都开始在心中默数那一日的到来。 是真是假,六十五日后,总归会有分晓的。 此时,一名僧袍上打着补丁的老和尚路过流民的队伍,叹息着念了声“阿弥陀佛”。 “师父,您说……那位常娘子,当真得了救世仙人指点吗?”
老和尚身边跟着个小和尚,那小和尚此时问:“还是说,她只是在说大话呢?”
“或许,是在救人吧。”
老和尚慢慢走着,慢慢说着:“恶贼得此‘示警’,如刀刃高悬,其势一时难聚,前路必然受阻。而困厄世人得此曙光,便有了希望与生机,才能存下生念,以期来日。”
小和尚似懂非懂,他更好奇的仍然是:“那到底有没有救世仙人呢?”
“可以有。”
老和尚道:“她若能使大话成真,她即为救世仙人。”
“那……若是她做不到呢?”
老和尚摇头叹息:“那可就坏事咯……” 若做不到,便不再是救世的将星,而要变成世人皆知的骗子,从此威名尽毁,那些将她视作曙光的希望破碎后,便会成为名为众怒的利箭,反噬其身,令其万劫不复。 听到这里,小和尚忽然也为那位女施主担忧起来。 不过,他还是有点好奇:“师父,为何一定是七十三日呢?”
老和尚目含思索,想了又想,却还是摇了头,无法参透其中奥秘。 不单他们参不透,日日都要将此篇檄文看上三遍的肖旻也横竖想不透,很是抓心挠肺。 这篇檄文里处处皆有用意,其它的他都明白,但唯独这个期限,他百思不得其解。 这一日,借着商谈军务的机会,肖旻终于忍不住开口向常岁宁询问起了此事。 常岁宁小声却坦诚:“随手写的。”
肖旻愕然:“……那怎还有零有整呢?”
“这样才显得更可信,更引人注目啊。”
常岁宁道:“肖主帅不是就琢磨上了吗?”
肖旻一时无言以对。 “小岁宁,这算是撒谎吗?”
阿点小声问常岁宁。
常岁宁:“等我将它变成真的,就不算撒谎了。”肖旻:“……” 好新奇的说法。 但是,“常娘子究竟有几分把握能杀徐正业?”
六十多日,两月出头的时间……但现下他们连徐正业的影子都摸不到。 “不好说。”
常岁宁将一封看过的情报投入火盆中:“但不急,已经在杀了。”
她现在杀掉的,是徐正业的名。 先杀其名,才能更容易取其命。 看着火舌吞噬那张情报,常岁宁眼前闪过那些一眼望不到头,充斥着悲愤与绝望的流民队伍,轻声道:“我要让江南各道,乃至整个大盛,都替他倒数死期。”
肖旻再次下意识地看向常阔,他很担心常娘子如此冒险行事,会使好不容易拼杀来的威名毁于一旦。 常阔的神情却更为笃定:“这么多人数着他何时死,说不定阎王爷都被惊动了,此人如今阴气缠身,无需咱们动手,已经死了一半了!”
肖旻:“……!”
他很信任常大将军和常娘子,但有时候,听着这些不着调的狠话,他一个人真的很无助。 好在常阔还是很关心他的:“肖主帅这边,可还顶得住吗?”
肖旻换上正色,低声道:“京中频频催促发兵之事……” 常阔知他为难之处,为他提供免责思路:“主帅只管传信回京,便道一切皆是我老常的安排,且放心叫苦便是。”
肖旻叹口气:“可如此一来,朝中与圣人必要问罪于您……” “无妨。”
常岁宁道:“待取得徐正业首级,他们自然会乖乖闭嘴的。”
常阔哈哈笑着道:“正是此理!”
这种有主公兜底的快乐,还有谁比他更懂? …… 同一刻,远在北境的崔璟,也看到了此篇檄文。 早在此文还未来得及流传开时,元祥便使人快马加鞭送到了北境。 “所以……是激将法吗?”
崔璟低声,似自语,神情向来淡漠的眉间,此刻也藏有两分担忧。